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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借伞还情

温带植物 尤里麦 3673 2024-08-09 20:29:13

沈榆三岁那年,打翻了沈珏一把酸枝木琵琶。

那时沈榆的个头就顶个琵琶高,他好奇玩弄,琵琶却从琴架上跌下来,下落的轨迹划过沈榆还嫩的幼儿手指,猛地发出“铮——”一声明亮的响。

动静太大,手也疼,他被吓哭了,引来了里屋排戏的沈珏。

沈珏没对着一个三尺男儿摆严父脾气,笑着把他抱起来,说我们小榆和琵琶好有缘分,随便一拨就响声清亮,以后小榆弹琴,爸爸唱戏,天下妙手怕是又要多一位。

岑漫摇本来就被沈珏咿咿呀呀那些戏音吵得烦,走过来把沈榆抱走,说:“越剧没落,你打算让小榆和你一样,一辈子守着空荡的戏台?”

沈珏的脸冷下来,岑漫摇说得没错,新时代是该摒旧迎新,可这摒的除了糟粕,还有戏曲的百年传承。

那是千不该万不该。

缘分这种东西千奇百怪,沈榆是被一声琵琶音吓得差点没尿裤子,但等他再大一点,有足够手劲掂起整把琵琶时,喜欢得不得了也不是乱说。

岑漫摇把琵琶当成沈榆的爱好养,练习和考级都没大干涉,反正她是早就想好了,和沈珏离婚以后就带着沈榆搬到首都生活,然后让沈榆和自己一样,走科研的路。

只可惜计划落空,沈榆做了十八年的听话儿子,少年时期的叛逆却并没有嚼碎了咽下去,而是一直含在嘴里的蛇信子,就等岑漫摇放松警惕,方抓住机会,艰难地破土而出。

见温遇旬第一面,是在沈榆高考完十八岁这年夏天。

那年全球变暖趋势严重,全国各地都燥热,蝉叫得人都心烦,他偷改了志愿,岑漫摇发现的时候,录取通知书都已经寄到了,她再生气都不能怎么着,也不想再让儿子吃一次高四复读的苦头。

家庭气氛不好,沈榆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提着琴盒跑出去,给宁以桥打电话。

彼时月黑风高,宁以桥正在家里睡觉。

“出来,”沈榆一点不和他客气,“陪我练琴。”

“小祖宗……”宁以桥被吵醒,一开口就是抱怨,但想到沈榆被岑漫摇骂得狗血淋头,估计心情也不是很好,生生憋住了。

“行,”宁以桥翻身下床找鼓槌,“用不用叫邱风?”

沈榆倒是想叫来一起,但他和宁以桥更熟识些,从他刚来首都上初中时就玩在一块儿,邱风是高中认识,和宁以桥同班,沈榆读理科,在他们隔壁。

他想,又怕打扰人,不讨好的活不想干,说:“你叫。”

排练室早关门,沈榆他们常去的酒吧叫“卧月”,一个电话过去,老板答应得爽快:“你们来练吧,直接用舞台,今天没什么客人。”

卧月的门牌匾在晚霞红上刻了字,竖着落下一块,宁以桥和邱风赶到的时候,沈榆背着琴盒站在牌匾前,和老板聊天。

“天气预报说有暴雨,”沈榆放下手机往酒吧门里瞧了眼,说,“怪不得没什么人。”

宁以桥走过来,想和沈榆勾肩搭背,不料后者护琴心切,他被一掌推开,也不生气,接话道:“红色预警,啥好人啊一定要这个时候把我们叫出来。”

转眼瞥到沈榆身后的琴包,宁以桥惊奇道:“不是贝斯?”

琵琶琴包独特,琴头与牌面都做几乎同等面积的圆,六相山口处窄,沈榆个子不矮,但有些单薄,背在肩上显得吃力,但表情又不透露半分勉强。

“对,”沈榆边往里走边说,“从前就和你们提过用琵琶替贝斯,曲子有一点想法了,今天来试一下。”

酒吧面积算得上庞大,沈榆站在台上调音,都快要看不清那桌唯一坐了人的最远的卡座。

沈榆说的“试一下”并不是试他谱好的曲子,他从琴包里拿出一叠对折三次的纸,问邱风:“能试着弹一下么?”

邱风接过来,看了看,将谱子卡在谱架上,试着弹了一段。

只几个音,连成一段曲,这两人和沈榆待久了总知道他,邱风问:“这什么调子?不像你平时写出来的。”

沈榆说:“不是我写的,这是现成的。”

“越剧《白娘子》的二胡谱子,我稍微改了一点。”

越剧的受众群体到了现代化逐渐加速的2019年已然很少,别家正当青春期的孩子一年接触一次戏曲大约也只能在电视台晚会上寥寥瞥一眼,邱风不太听得惯,评价道:“这调子怪怪的。”

沈榆是泡在戏词歌赋里长大的孩子,他从小听沈珏唱得耳朵起茧子,高中课业重,岑漫摇对他要求高,他许久不回家乡,不见沈珏,就算邱风弹得不算熟练,也只觉得亲切,并不陌生。

“不过这想法很有创意。”宁以桥重新拾起鼓棒,配合着邱风弹出的音调敲了节奏,沈榆出来得匆忙,没带义甲,手指在弦上一扫再拂,就着鼓点和节奏弹那段萦绕耳边十几余年的旋律,轻哼茧也熟悉的唱词。

——西湖巧遇两娇娘,一缕情丝牵心上。相约今日登门访,犹觉昨宵夜更长。不待鸡啼就起身,穿得一身整洁相。飞步行出清波门,不觉已至她门墙。

唱词和唱腔都不常见,没听过的人不认得很正常,但酒吧里靠近门口的那唯一一桌客人貌似被惊动,也听不来这腔调,似是好酒上头,竟隔着老远距离对着沈榆三人嚷嚷起来。

“喂!”听声音是中年大叔买醉,“咿咿呀呀地唱什么东西,好难听!”

这话也没好听倒哪里去,一时间,唱腔和旋律都被打断,沈榆了然中国戏曲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命运也如此,面上没什么表情,宁以桥和邱风脾气没沈榆好,脸色就没那么好看。

宁以桥是个性子急的,手上东西一扔,鼓棒滚到地下,站起来就想与人理论。

“话不可以这么说,”声音响起来却不是宁以桥的大嗓门,而是一道略显苍老的沙哑声,“许郎借伞是为钟情,失了时间感知是为见心上人急切,字字句句乃是肺腑。”

沈榆朝着声音发源地看去,之间酒吧另一个角落里还坐着一桌两个人,昏暗的光在桌上放的酒杯上闪,只是卡座顶上的吊灯没亮,人和动静一同隐匿于黑暗中,他观察不仔细,没看见罢了。

那人走出半步,笑吟吟地向出言不逊的中年男人道:“如此动情的吴侬软语,怎可说是难听?”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反驳,语调却并未激进反而温和,那男人也没再说什么,讪讪地被觉得丢人的同伴拉出了卧月的大门。

老人为沈榆他们解了围,也并没走回暗处,反倒借着人走茶未凉的另一桌吊灯的光站在明亮处,眼神灼灼地盯着沈榆:“你们继续。”

沈榆性子温和,倒也不怯场,和宁以桥商量着,就重复适才的鼓点,再和邱风强调,要弹得慢一些。

琵琶颈连着凤凰台又直起来,像找到知音有了底气。

昨日西湖雨倾盆,幸仗同舟免摧凌。临别又蒙借雨伞,情重义高感深恩。

沈榆又唱了自己有把握的几段,就停了动作,诚实地说:“后面不会了。”

琵琶声刚一停,天气预报就难得没耍一次人,外头劈里啪啦地掉下水滴来,满世界都是大小珠打在门外的“卧月石”上的沉闷,接着再一声轰响的雷,听着比宁以桥的鼓声还大点。

老人并没在意,点点头,说:“这天气倒是应和上你选的这段。”又转身朝着刚才置身的那处黑暗笑,“你觉得怎么样?”

那黑暗中的卡座还坐着另一个人,沈榆唱之前稍微看了眼,只模模糊糊一个黑色的影子,桌上的酒杯和酒水变成他消遣的玩具,转着玩儿出一卷漩涡。

这道声音是更年轻的,嗓音有些低:“很好。”

明明是肯定的评价,老人却不高兴了,说:“就一个很好?我看你夸奖不大走心。”

那人说话没什么感情:“那我该如何?我不是您,我听不懂,觉得悦耳就够了。”

这话是很中肯,不知道那人看不看得见台上头顶亮着灯的自己,沈榆还是朝着那边笑了笑,表达礼貌。

老人闻言不再管他,走上前来,先报了自己的名讳,姓章,名济年,介绍止于此,章济年转头开始和他们探讨了唱法,又重复一遍沈榆的唱段。

沈榆因为考虑到这只是自己一次赶鸭子上架的练习,唱的声音并没有很大,透露着稍微的不自信,而章济年不同,他的发音标准,唱法也正确,沈榆上一次听类似的腔调,是在沈珏的戏台子上。

“您是江浙人?”沈榆问。

“嗐,”章济年唱完喝一口水,脸上皱纹明显却不显老态,“我皇城根儿下的纯种血脉!”

那倒是厉害有这沈榆听着都觉得不别扭,好像土生土长在江南的越语功底,几人追问才得知,章济年是距离卧月酒吧五站地铁之外J大任教的老师,越剧的专家。

宁以桥和邱风对越剧都有些兴趣,加上沈榆有让长眠湾的音乐结合上中国传统戏曲的创新想法,多和章济年了解一些的空当,沈榆思绪瞎飘,眼睛也管不住,渐渐从手上的曲谱飘到黑暗中的人影那儿去。

不见人闻其声,就刚刚一句话的功夫,沈榆觉得这人声音颗粒感刚好,要是开嗓唱歌再合适不过。

又聊了会儿,时间将近凌晨两点半,门外的雨还没要小下来的趋势,宁以桥和邱风开了车来,说要载沈榆回去,但四季花园距离他俩家都有些远,沈榆不愿意麻烦他们,从琴包旮旯里摸出把黑伞。

“我带了伞,刚叫了车,马上来。”

他是坚持的倔脾气,两人都没办法拿他怎样,只说要沈榆到家了给个信儿。

沈榆一边嗯嗯啊啊地应着,一边收好东西走到门口,却发现适才还在身边和他们说话的章济年不见了。

他又转头去看那卡座的位置,竟也是空无一人,留下个酒水残存的玻璃酒杯。

老板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此时整个卧月黑漆漆一大片,灯留下最后一盏。沈榆从小害怕听鬼故事,更不敢看,但奈何发散能力强于常人,只得慌张着加快脚步往外走。

他低头看路,不往前看人,走到卧月大门口旁,余光出现一双穿着皮鞋的脚后跟,好在双腿反应及时,险些踩了上去。

然而额头没那么好运,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人。

“不好意思。”沈榆很快道歉,态度诚恳。

被撞的人转过身,用颗粒感刚好的声音也回应他:“没事。”

沈榆当然听出来,先愣了愣,再借着路边的灯光看清这“王熙凤”的脸。

下颚线凌厉,眉眼间漠然,是英俊又不好接近的显凶面相,说话语气也淡,没什么情绪。

沈榆轻松下来,唠家常般问他:“怎么站这里?章先生呢?”

“章先生……”好像不大习惯这文邹邹的叫法,他停顿了下,又顺着他作回答:“章先生是这间酒吧的投资人,大老板,里间有他的卧室,不用担心他。”

“好的,”沈榆说,“那你呢,站这等车?”

“不是,我等雨停。”

沈榆看他两手空空,大约是没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大约是实在被那虚无缥缈的颗粒感拿捏到位,下意识想要示好,主动地说:“我车快到了,伞给你吧。”

“王熙凤”看他一眼,睫毛带出很长的阴影,斜斜地照在眼睑下方。恰逢这时沈榆的司机到了,大概是雨太大,天太暗,找不到人,给他打来了电话。

“给你吧。”沈榆忙着接电话,将伞往人手里一塞,就卯足了劲往雨里冲。

“等等。”

沈榆回头,那人开口却不是挽留他,一双眼睛藏在镜片后面,多少让沈榆看出点审视的滋味来。

“我怎么还你?”

白蛇还伞是许仙亲自去家里拿回来的,沈榆总不能效仿这个。

沈榆笑了笑,不在意他语气也不算热络,边跑边说:“我在卧月当驻唱,你下次要还是来这儿,交给老板就好。”

眨眼跑得没影了,刚被沈榆念叨过的老板后脚从屋内跑出来,手上拿着把长柄伞,等到了人面前,看清他手上又拿一把,瞬间没了主意。

“温老板,您耍我呢?”首都很久不下雨,老板在杂物间找伞翻箱倒柜,没想到出来这二老板手里已经拿了伙计,白瞎他一顿点炮仗似的忙活了。

温遇旬看一眼两把平平无奇的伞,耍起老板性子,抨击起落灰的长柄伞:“你那把丑,我不撑。”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后台改了,差点找不到更新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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