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沈夷光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忠勇侯府。
过了年才满七岁的小侄儿好像又长高了几分,在阳光下奔跑着张开双手欢呼“小叔叔”向他奔来。妹妹则着一身练功服提剑跟在后头,比寻常闺阁坤泽生得更健壮,十六岁的少女已然褪去了孩童的青涩羞赧,面上有了几分大人模样,笑盈盈的和他挥手。
沈夷光这才恍然想起已经快三年没见到他们了。当年他奉先帝之命驻守边关,震着南边那群虎视眈眈的鞑子,经过这些年他们的围追堵截早已溃败四散不成气候,依然难解他心头之恨。
先帝不是没有想过让他回京休养,奈何沈夷光不肯。他心中始终记着父兄如何惨死在鞑子手里,胸中怒意久久不散,扬言发誓要杀死最后一个鞑子,让他们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再不能侵犯大邺朝疆土一分一毫。
可是在边关的日子久了,沈夷光对家中幼妹和小侄儿的思念愈发深重,即便常有书信往来也不能缓解,他只好托付当时与他极为交好的赵昱代为照拂,求他得闲帮忙看顾自己府中大小事宜。
那晚奉旨紧急秘密宣召回京,受陛下临终托孤,他甚至连家门都没能看一眼就不得不开启流亡之旅,心中对他们很是愧疚。
心里不是不恨自己这些年信错了人,竟没瞧出曾以为志同道合的好友狼子野心。他从没想过,为了皇位,赵昱居然做得出弑父夺权,残杀兄长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想到此处,沈夷光心中隐隐不安。
他怀抱着小侄儿,明知这只是一场梦,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真情。摸着他的头,沈夷光弯腰细心叮嘱他不要荒废练功,却也不必过于拼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平日不要惹姑姑生气,学会为她分忧。
还不到七岁的沈少简比平常孩子更沉稳,沈夷光对他很放心,叮嘱完又回头看小妹,想同她也说上两句话。
可就是这一个转头的功夫,周遭忽然大变了样。
待到回神,沈夷光四处逡巡,哪里还有妹妹和侄儿的影子。他愈发忐忑,重新推开那扇熟悉的朱红大门,却只见满目疮痍,府中一片破败腐朽,触目惊心。他到处找不到妹妹和侄儿,脚步逐渐混乱,心慌不已。
也许是他的想法干预了梦境,所念及所见。
他看到妹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旁边是刚才还信誓旦旦保证一定好好习武安心吃饭的小侄儿。两个人并肩躺在一处,双目紧闭,身下溢满了鲜血,无论他怎么呼唤都不应答。
沈夷光眼前发黑,膝下一软瘫坐在地,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胸口仿佛压着什么,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想要伸手去触碰妹妹的脸,可他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终于猛然挣脱梦境,沈夷光大口喘息醒来,额上满是冷汗,藏于被中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反复深呼吸以平缓情绪,直到手渐不再抖动。
梦魇褪去,神智恢复清醒,沈夷光终于彻底解脱,方才真正明白过来那些都是假的。
一定是假的。
他不停告诉自己梦都是反的,止玉和少简都不会死,他们现在还好好在京城侯府活着。
赵昱的确狠毒,弑父杀兄都做得出,可应当不至于连未婚妻都下手残害。况且他那么喜爱止玉,不止一次提起盼着尽快娶她过门,眼神里的渴望不是作假。
沈夷光自知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丧心病狂的人一旦入了穷途,身边谁都可以舍弃,可他别无他法。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将太子交给赵昱。
想得多不仅头疼,还口干舌燥,沈夷光不愿躺着,起身想倒杯水喝。谁知他才刚一动,胸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哼唧,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熹光,和一双黑豆眼对上了。
沈夷光:“……”
……哪来的猪?
懵了许久,沈夷光总算才想起乔溪昨天确实买了几只猪崽回来,说是担心冬天夜冷怕冻死,特意让猪崽们睡在他们房里。没想到有个猪崽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他的床上,还正好就睡在他身上。
难怪他在梦里总觉得胸口沉闷,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压着,原来是真的。
沈夷光抬手把那小东西轻轻挥到一边,掀开被子下地,从壶里倒出早已冷透的水一饮而尽。冰凉清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爽,平息了他躁动的情绪。
一碗水喝干,沈夷光再无睡意。他本就不是贪睡赖床之人,只是前阵养伤体弱才不得不缠绵病榻,而今既然醒了,他干脆披衣蹑手蹑脚出门。
门被打开一阵冷风迎面钻进沈夷光后颈衣领缝隙,一路凉到脚底,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中却觉得舒坦极了。
果然比起温暖舒适的内室,他更习惯寒冷。
习武之人若贪图安逸,日子久了不仅意志懒怠,身体也如腐败朽木再难回复生机。因此沈夷光对自己总是过分苛刻,决不允许自己哪怕有片刻松懈。
回手关好房门,不让外面的寒风把冷气带进屋惊扰还在好梦的乔溪和岑儿,沈夷光独自走进院子。
天色还未亮,天边却已隐隐泛起一道鱼肚白。沈夷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息瞬间填满他的肺腑,脑子更加清醒了。
他试着在院中活动活动筋骨,尽管现在还不能跑跳,做些简单热身没有问题。等到身上热络起来,沈夷光通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感觉不到一丝冷意,更加迫切想做些什么将连日休养溢出的体力消耗殆尽,顺便把噩梦带来的阴霾驱散。
在院子里转悠一圈,沈夷光闲得受不住,干脆去柴房摸出那把生锈的斧子,把乔溪辛苦一趟趟捡回来的木柴都劈了,整整齐齐码在墙角下,方便他取用。
做完这些尤觉不够,体力还是旺盛,沈夷光索性又溜达进厨房。
往日都是乔溪早早起身为他和岑儿做出可口热乎的早膳,沈夷光也想报答一二。可惜沈将军对自己的厨艺没有一丁点自知之明。
尽管此前这位少爷连厨房门在哪边都不知道,但不妨碍他自信满满。
不就是做个饭,这有何难?
无非就是把柴丢进灶内点火然后把锅热了,再往里随便扔点什么,熟了端出来便罢。
多简单,有手就行。
沈夷光已然幻觉自己做出一桌美餐,不仅岑儿高兴,乔溪说不定对也会对他和颜悦色不少,再不敢横眉冷对。
……
一个小时后。
“我……我不是有意……”
乔溪木着脸站在厨房门口,听沈夷光磕磕巴巴辩解。
可怜曾在塞外统领十万大军的神勇大将军,此刻在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少年面前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紧张的宛若马上就要昏过去,半点没有当年一人一马在敌营外叫骂的威风。
“我错了。”乔溪抬手抹了把脸,满眼沧桑:“我当初就不该心软,把你们这两个祸害留下来。”
“小的烧我厨房,大的直接开炸,你俩简直一对卧龙凤雏。”
还他|妈|的就可我一人祸祸。
岑儿小心翼翼抬头,天真的问:“小溪哥哥,你是夸我和舅舅聪明吗?”
沈夷光急忙捂住岑儿的嘴,不敢吭声。
乔溪被气笑了。
“我可以帮忙重新修好!”沈夷光努力试图补救,还说:“只是屋顶炸开一道口子而……”
乔溪冷冷看他,沈夷光又闭上嘴。
气氛僵到冰点,仲大娘的到来宛若天降救星,在沈夷光眼中无异于九天玄女。
乔溪不得不强迫自己起身笑脸相迎:“大娘,您怎么来了?”
仲大娘笑道:“昨天听岑儿说你不在家,所以我就赶着一早来了。”说完她好奇看了一眼还在冒黑烟的厨房:“这是……?”
“没事。”乔溪咬牙强笑,“您有事直说。”
仲大娘不懂他们家这是哪出,但看得出乔溪心情不好,又见墙角蹲着的一大一小可怜兮兮缩着,转移话题道:““我给你说了门好亲事!”
“你还记不记得村东头的二胜子?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你还被他吓哭过呢。”
二胜子?
乔溪有印象,那人前几天莫名其妙给他送吃的,不过当晚就被他还回去了。二胜子家恰好没人,敲门不应,乔溪就将那篮子放在门外自己回来。
“给我说亲?”乔溪发懵,“他不是男的吗!?”
仲大娘喜气洋洋点头:“可不就是男的?”
“男的好啊!能干活,会疼人,还老实,多合适?”仲大娘循循善诱:“而且二胜子会打猎,模样也周正,到时你俩成亲,家里家外的活他都能干,你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乔溪张了张嘴,一言难尽。
仲大娘瞧出他不愿意,思忖片刻又问:“难道你不喜欢二胜子?”
“不喜欢也没事……那三狗呢?那孩子也不错,一身腱子肉,嗓门还大!手脚麻利勤快,还会做木工活。”
乔溪脸上的笑都快崩了。
仲大娘渐渐疑惑:“呃……或者大柱?不过他模样寒碜了点,不如二胜子耐看。但是他家地多,又有个会读书的弟弟,将来说不准是个当官的料,你跟他一起过日子也不差。”
乔溪此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仲大娘看他迟迟不说话,盘算来一下,开始下猛料:“或者你都要了也行!反正家里男人多也不是坏事,到时你就负责当家做主,旁的不用管,享清福呢!”
乔溪:“……”
他现在有点分不清,自己和仲大娘究竟谁才是古代人。
这精神状态也是太超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