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旬并不知道谢逐青为什么突然和他提起齐元霜和宁家的关系。
毕竟关系差劲这件事,齐元霜都表现在明面上。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谢逐青的眼睛,然而那双眼睛只是平静淡然地看向前方的落地窗。
提起齐元霜和宁家的事,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但陈方旬直觉那番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他对齐元霜的过往感兴趣,但没兴趣从别人口中了解齐元霜这个人。
那些事情,齐元霜愿意和他说,那他就安静听。不愿意开口说,他就当做万事不知,继续与他面前的齐元霜相处。
在陈方旬眼里,和他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的齐元霜才是真实的,他所接触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对人际关系往来自有一套准则,并不需要他人明里暗里的提醒与暗示,逼着他寻找答案。
那种行为处事,和他严谨理性的性格完全不相匹配。
窗外高楼林立,从上方俯瞰,无数人在高楼间穿梭,都是看不清的蝼蚁。
陈方旬收回视线,打开了平板。
谢逐青转过头去看工作的陈方旬,忽地转了话题问道:“宁老太爷寿宴,你要参加吗?”
陈方旬对雇主身边的重要人物都放了注意,这些人的生日喜好全都记在心上。
他算了下时间和日程,不出意外当天他要出席。
“日程安排上来讲,我会出席。”他对谢逐青道。
谢逐青半眯着眼,装若无事那般笑问道:“和谁一起?”
陈方旬捏紧脸上戴着的口罩,咳了两声:“看那天安排。”
不出意外,那天所有主要的雇主估计都要参加。
宁老太爷威望高,当年也是立过功的人,今年又是九十整寿,宁家必然会大肆操办。
他有些头疼地摘下眼镜揉揉眉心,对谢逐青道:“寿宴在下个月,时间尚且还早,半个月后再开始安排吧。”
送礼也是一件大事。
谢逐青打趣他:“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提前几个月安排好后面的日程。”
陈方旬叹了口气,声音闷在口罩里:“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提前安排的确是他的习惯,他甚至能在年中就把年尾的事情进行大致的安排。
但现在他和几个老板,在他看来都算是闹僵了。
傅长阙楼万霄,勉强再算一个宁善渊,几个大老板只剩下谢逐青,目前和他关系还没有那么僵硬。
其他的自从他生病后还没有见上面,大多交流只剩下工作内容,相当于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让他在忙碌之余,不免松了口气。
至于楼万霄,照旧是小孩子脾气,直接不和他讲话了,消息不回,整天装死保持沉默。
陈方旬也没空带孩子,工作日程交流的任务全部放权给Mia,让Mia去带这位老板。
谢逐青坐在办公桌前,托着下巴看忙碌的陈方旬,心情并没有为陈方旬维护齐元霜这件事而消沉不快。
进入十一月后,冬季毫不留情降临,工作也翻倍增长,但他并没有要打开桌上那些文件的意思。
“谢总,有什么吩咐吗?”陈方旬背对着谢逐青都能感受到那强烈的注视,忍了一会儿后,还是无奈开口,准备给自己加点工作量。
谢逐青朝桌前一旁的椅子比了比,示意他坐下:“看你忙一上午了,坐着休息一会儿吧。身体还没好全,就这么拼命可不太好。”
陈方旬皱了皱眉:“我这边还有部分工作没有收尾……”
“我让杨晨负责。”谢逐青直接把他的工作分出部分交给别人,减轻了他的工作压力。
又问他:“其实我很好奇,你当年为什么不同意升职?”
陈方旬的工作能力,无论是升职还是单干都能有不错的结果,让他当助理反而是屈才了。
谢逐青一直不明白,如果陈方旬愿意,他能立刻给他安排。
“习惯了。”陈方旬道,“做助理工作已经做出感情,换别的反而不大习惯。”
“习惯了……”谢逐青低声喃喃,并不知道陈方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
他的回答总是这样简单含糊,更深层次的原因,从来不会和他人多言一句。
一切都能用一句“习惯了”概括。
那他和齐元霜相处,难道也是因为习惯吗?
谢逐青低头看见堆积如山的文件,沉默地收敛了突然冒出头的不快。
不过这次的问题,陈方旬的确没有说谎。
他已经习惯了助理工作,让他做别的反而不太适应。
“中午要一起吃饭吗?”谢逐青问道。陈方旬一愣,而后慢慢道:“中午我有约了。”
齐元霜给他发了消息,问他要不要中午一起吃,估计是看他的身体状况。
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他那走哪儿,哪儿就多出来一堆凑桌吃饭的人的体质。
谢逐青的笑意收敛半分,温声道:“那还真是不凑巧。”
陈方旬装傻道:“很抱歉。”
“方旬,你没有必要和我道歉。”谢逐青低声道。
他最不能听见的就是陈方旬的道歉。
剩余的后半句话模糊不清,比起说给陈方旬听,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只剩下了微弱的气声。
该道歉的人一直是我。他将这句话彻底咽回口中。
陈方旬的脸被口罩遮掩大半,只剩上半张脸露在外面。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也被银边眼镜微微遮掩。
办公室内寂静一片,没有人在工作,心思各异地思考刚才那些对话有没有哪里出了纰漏。
良久后,陈方旬坦然看向谢逐青。
在这位上司寡淡的笑容里,他慢慢道:“谢逐青,你也没必要把沈敬玄的错误揽到自己的身上。”
他们终于愿意正式将早上那些试探言语背后的深意开诚布公谈论。
谢逐青一怔,猛地抬头,那一刻他的问话甚至有些急躁,声音都带上了颤抖:“什么……什么意思?”
陈方旬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因为你给我介绍沈敬玄的助理工作这件事,就对你有意见。”
“你和沈敬玄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我没有迁怒的习惯。”
谢逐青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有几分小心翼翼,生怕他不高兴就翻脸。
但明明谢逐青才是老板,真要甩脸色,也该是他,而不是他这个助理。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陈方旬在谢逐青那多次的喃喃回答中,感受到了他的局促与恐慌。
他和谢逐青认识了十二年,却在屡次的局促与紧张中,仿佛陌生人。
谢逐青永远是过分谨慎的状态。
“你不必对我愧疚,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该有愧疚的人是沈敬玄。”陈方旬道,“你大可以放松一点。”
他无法适应谢逐青那种近乎怯懦的试探方式,如果是傅长阙他们那般坦荡到神经病的态度,反而更让他理解。
那样他可以直白应对。
但谢逐青这样的,他也只能收起直白的言语,迂回婉转地劝诫和拒绝。
谢逐青的手不受控地抓住了桌沿,半晌后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是我多想了。”他咽下喉间的苦涩,声音颤抖。
陈方旬坐在他面前,开玩笑似的说:“你和我都认识十二年了,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谢逐青笑意勉强:“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性格的人。”
对话就此终止,陈方旬看了眼腕表,对谢逐青道:“快到午餐时间,谢总需要给你订餐吗?”
谢逐青摇了摇头:“我中午出去吃,你也去吃饭吧。”
他们一同乘电梯去了车库,各自坐车离开。
司机转过头,沉声询问谢逐青:“谢总,现在出发吗?”
谢逐青坐在后座,看见车窗外,陈方旬的车缓缓停下,齐元霜拉开副驾的车门,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朝着车内露出格外明媚的笑容。
他上车之后,车门彻底关上,那辆黑色的RS7汇入车流,再也看不见。
谢逐青依旧保持沉默,没有给司机下达命令。
库里南停在原地没有动。司机并不清楚老板在想什么,还是尽职尽责保持沉默,直到听见那声“走吧”,他才会踩下油门。
谢逐青望着窗外,陈方旬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在他的脑中循环播放。
陈方旬从来没有怪过他,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他冷静疏离地划分关系层次,对每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谢逐青从来不在他迁怒的范围里。
不是没想过利用沈敬玄接近陈方旬,但今天谢逐青却突然反应过来,在陈方旬的眼里,他和沈敬玄一直不在一个层次里。
陈方旬承认了那十二年。
他下意识想为那些话露出笑容,然而尝试无数次,唇角依旧无法上扬。
分明应该是高兴的事,但他却笑不出来。
那些话在这一刻,对他而言更像是自虐,凌迟着自己的情感。
他清楚意识到有什么彻底发生了变化,本就微弱的可能性成为了不可能。
谢逐青从钱包的夹层里翻出那张久远的照片,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两人尚显青涩的面孔。
二十岁的陈方旬面无表情和他站在一起,半长的头发几乎遮住他半张脸。站在他身侧的谢逐青带着微笑,身体下意识往陈方旬的方向倾了倾。
他们共同看向镜头,背景是珩京大学的紫藤花长廊。
快门声响起,从此将那一刻定格。
照片被珍重放入钱包的夹层,又在岁月的流逝间逐渐泛黄。
青涩的面孔不复存在,连带当年出现的悸动也被深埋心底。
谢逐青取出打火机,手指颤抖几番,还是点燃了火苗,燃烧了照片的一角。
火舌燎上紫藤花,愈烧愈烈,将往日那段岁月也置于火焰之中。
二十岁陈方旬阴郁昳丽的面容在火焰下,眼神依旧毫无变化。
平静的目光穿透了十一年的时光与谢逐青对视,最后彻底湮没在火苗里。
谢逐青怔然地看着那张照片燃为灰烬,悸动再无证据。
火焰熄灭。
人至而立,反倒第一次尝到了“失恋”的味道。
他苦涩地笑了笑,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对司机道:“走吧。”
“咳咳咳。”
陈方旬握着方向盘,低咳了两声。
齐元霜立马转过头问道:“早上药吃了吗?”
陈方旬点了点头:“吃过了。”
齐元霜应了一声,对他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谢逐青在后面。应该是他吧,黑色库里南。”
“嗯?”陈方旬专注开车,疑问道。
齐元霜低着头,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我上车前,他那辆车就停在你后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开走。”
“可能在确认目的地吧。”陈方旬平静道,“他今天上午状态也不太对劲,还突然和我说,你和宁家关系不好。”
“我和宁家关系不好不是已经人尽皆知了吗?”齐元霜收起手机,伸了个懒腰,拖长音不耐烦道:“啊,下个月老太爷寿宴,我是真不想参加。”
“我和他们又没什么关系,出席的身份尴尬得要命,有什么好去的。”
因为这件事,他已经被母亲催了很多回。这几天消息狂轰滥炸,甚至还打电话怒斥他,除了电话信息,宁寻弈更是作为钦差大臣,不断劝他回宁家。
连话少寡言的宁善渊都给他发了一堆信息,还有几百字的小作文,他一眼都不想看。
“我大概也要参加。”陈方旬抽空推了推眼镜,无奈道。
齐元霜下意识问他:“你要和谁一起参加?”
陈方旬:“……”
“就是这个最麻烦。”他头痛道,“我和谁去都会被说,估计还要在我耳边念经,问我为什么和他,却不和他一起参加。”
齐元霜没忍住笑了一声,被陈方旬斜睨了一眼。
他忍着笑:“老板太多了,所以让你辞掉几个。”
陈方旬也想辞职,他当牛做马九年,早就想辞职了,每时每刻都在想。
“哦对,那要不你和我一起出席吧。”齐元霜一拍掌,欢快道。
前方是红灯,陈方旬猛地踩刹车,转过头看着齐元霜。
齐医生正捂着头揉了揉。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他疑惑地看着陈方旬。
“我和你一起出席?”陈方旬沙哑问道,“什么身份,你的助理吗?”
齐元霜放下手,戏谑道:“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你想要以什么身份出席都可以。”
“哦,”他伸出一根手指摆摆,“我爸这个身份不行。”
“我也没有做你长辈的癖好。”要不是陈方旬现在在开车,齐元霜脑袋就要挨凿栗了。
“助理也好,朋友也好,干哥哥也好,你随意发挥。”齐元霜朝他眨眨眼,“反正我不介意啦。”
当然,情哥哥是最好的。
陈方旬的指尖轻敲方向盘,思索一番后发现这的确是最佳的方案。
他一个助理,自己去贺寿还是单薄了一些。
和其他老板去,总归要和没陪同的老板辩论,和齐元霜去是最佳方案,毕竟齐元霜目前名义上是宁家的人,还是个医生,和“霸总”这个行业没有多少关系。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齐元霜愉悦道,“你和我一起出席。”
陈方旬应道:“那我和你一起——”
“等会儿。”他突然想到某件重要的事,“我也没必要出现在现场啊。”
他一个助理,一不想讨好宁老太爷,二不想拓展人脉,老板们陪同出席的人员他都能安排好。
不跟在老板身后,他去不去都无所谓。
齐元霜目光幽幽:“你觉得以你的体质,你能躲得开吗?”
陈方旬:“……”
他不仅躲不开,还有可能被卷进去。
无数场他想翘掉的宴会最后都会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告诉他逃避是没有用的。
无论他做了多少放假的准备,他依旧会出现在宴会会场。
陈方旬失落地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己这古怪的体质能早日正常。
午餐照顾陈方旬的病体,依旧在一家菜肴格外清淡的餐厅。
陈方旬和齐元霜下车进餐厅,低声讨论午餐的菜品选择。
还没走到预定的桌号那儿,就先看见了两个熟人。
“裴清羽和宁寻弈怎么会坐一块?”
齐元霜半眯着眼,问道。
陈方旬推了推眼镜,看着笑面虎一般的裴清羽,缓缓开口:“他们两个认识?”
领班带着他们继续往餐厅内走,陈方旬和齐元霜她的身后,边低声讨论,边跟住步伐,越往里走,齐元霜忽地开口:“我怎么感觉这路不太对。”
陈方旬对上了裴清羽惊喜的神情,面无表情道:“因为我们坐在他们旁边。”
齐元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