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竟风只会给别人带来痛苦。
这件事没有比楼万霄更加清楚的人了。
他已逝的母亲,他永远无法站立的双腿,常年病弱的身躯,全都是楼竟风带来的灾厄。
陈方旬扯开了文件袋,拿出文件翻到了结果。
“不支持……是生物学父亲。”
“既然不是亲生,那黄惠萍为什么要说沈廷佑是楼竟风的儿子。”齐元霜皱了皱眉,对当年知情人的说法感到困惑。
陈方旬道:“她听到的只是沈从芳的一面之词,当然只能保持信任。”
楼万霄看着那份报告,嗤笑道:“沈从芳当年跟着楼竟风没多久,就被楼竟风一笔钱打发了。”
他有些倦怠地靠在轮椅上,边咳边道:“沈廷佑的生父是谁查不到。”
“我能查到的东西……”楼万霄从折叠的毛毯下拿出一只文件袋递给陈方旬,“她当年离开楼竟风后,找了很多男人。”
陈方旬接过那只文件袋,里面只有一些照片。
都是沈从芳当年来往过的不同男性。
陈方旬把那些照片取出来,和一张张翻阅过后,心底却萦绕着某种古怪的感觉。
然而却说不上来。
“是不是觉得那些照片很古怪?”楼万霄咳了咳,又道:“照片排好序了,标号最大的那张是楼竟风年轻时候的照片。”
齐元霜拿过楼竟风的照片,将那张照片与其它男人的放在了一起。
“感觉……”他低声喃喃道,“这些照片一旦放在一起就有种熟悉的感觉。”
陈方旬眯了眯眼:“所以沈从芳当年是……”
“那个女人来往过的男人全都有某个地方和楼竟风相似。”楼万霄讽笑道,“所以才会生出来一个和楼竟风有几分相似的替代品。”
“在她眼里,沈廷佑只是她的一个替代品。”他说,“临死前那段时间,沈从芳几乎已经疯了。”
“楼竟风只会害死所有靠近他的人。”楼万霄扭过头,看向ICU的门口。
那里面躺着至今未醒的楼竟风。
他转过头,盯着齐元霜,阴鸷开口:“所以他什么时候会死?”
“尊重一下我的职业道德。”齐元霜回道,“我从业的时候宣过誓的。”
他只负责救死扶伤,楼竟风本人的问题轮不到他来评价。
楼万霄遗憾地叹了口气。
陈方旬抓着那两份报告,脑子嗡嗡乱叫。
齐元霜瞥了眼他有点发白的脸色,连忙扶住他:“方旬,你还好吗?”
陈方旬摇摇头,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我不太好。”
他以为自己见得足够多了,现在想想还是自己见得少了。
车祸之后果然没有休养好,听见这种消息头就开始痛。
“我头好像有点晕。”陈方旬对齐元霜道。
“你不是好像,就是在晕啊!”齐元霜龇牙咧嘴道,“本来就没好全乎,还出来乱跑。”
他搀扶着陈方旬:“我带你去值班室休息一下。”
楼万霄待在原地没动,他回过头看了眼:“要不要和我们走?”
“不用了。”楼万霄说,“我等会儿要回楼氏,还有事情要处理。”
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冷肃沉郁,连最后一点青涩都褪去了。
他转回头,安静地盯着ICU的大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齐元霜不再说第二次,扶着头晕的陈方旬回值班室休息。
值班室里没人,都在忙着工作。齐元霜把人扶到床上,从包里翻出陈方旬的药:“你早上是不是还没吃药。”
他们早上吃完早餐就出门了,事情都压在陈方旬身上,别说吃药了。
齐元霜顺手把他的药塞进包里带了出来。
他把保温杯拧开倒了杯水,拿了瓶矿泉水掺进去降温,才把药和水都递给陈方旬:“先把药吃了。”
陈方旬重重咳了两声,咽下药:“等会儿还要去看傅长阙,还要通知傅家人……”
齐元霜坐在床边顺了顺他的后背,从他手中拿过那两个满是楼家秘辛的文件袋:“一群神经病,都该吃药。”
陈方旬靠着他,脸色有些发白:“傅长阙和裴清羽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齐元霜道:“裴清羽没什么问题,卧床休息就好,人应该已经醒过来了。傅长阙还在观察中,我同事说今天检测血指标,出血量放缓了。”
“如果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指标抬升恢复到标准就不用手术摘除了,死小子福大命大。”他拧上保温杯的盖子,“不用那么担心,一院的治疗水平还是很高的。”
陈方旬无声松了口气:“连着两天都有车祸,出车祸的还是这群人,总感觉是蝴蝶效应。”
一点小意外的发生,导致后续事件都发生了偏移。
齐元霜摁下他:“这些事总有人会去查的,你现在就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
“你今天是不是很忙?”陈方旬问道。
“也没有。”齐元霜说,“我的本职工作还是精神科医生。”
陈方旬:“……”
如果不是齐元霜自己说,他差点忘记齐元霜是精神科医生,这段时间不是急诊就是外科,之前甚至是男科医生。
身为同样打很多份工的社畜,陈方旬和齐元霜共情了,甚至能同样体会二十四小时拆成七十二小时使用的痛苦。
“齐元霜。”他喊道,齐元霜坐在他的旁边,疑惑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当初为什么当医生?”
齐元霜眨了眨眼:“为什么当医生?”
“嗯。”
“嗯……”他摩挲着下巴,“为什么当医生……其实是一个大逆不道的理由。”
陈方旬适当露出困惑的表情。
“因为我感觉我母亲的教育理念有很大的问题。”齐元霜委婉说道。
陈方旬愣了一会儿,才从他委婉的话语里七拐八拐思考后跟上他的脑回路。
认为母亲的教育理念有问题,因此怀疑母亲的心理状态可能有点问题,于是走上了从医的道路。
“部分家长其实是意识不到他们在教育孩子过程中出现了问题,反而会指责孩子为什么是个精神病。”
齐元霜慢吞吞道:“其实有心理疾病的大概率是家长本人。”
他这几年不是没给青春期的孩子看过病,家长死活不愿意离开诊室,给孩子一个独立的问诊空间。
还有瞒着家长自己偷偷攒钱来看病,一整条胳膊都是自残的痕迹,尚未开口,眼泪先落。
“其实这个理由是我当医生之后才想到的。”齐元霜又说,“高考那会儿死也不出国,报志愿学医,第一肯定是气一气我妈,后面又觉得,说不定能医者自医。”
他朝陈方旬笑了笑:“现在看来非常成功,已经转换成从他人身上寻找问题了。”
齐元霜还比了个大拇指,很是认可自己现在的攻击性。
“成天把错归结到自己身上很痛苦的。”他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整个人靠在床头,懒散道,“不过你应该很少有这么想的时候吧。”
毕竟陈方旬惯来喜欢对事不对人,问题当前,永远都是理性先行,仔细思考解决方案。
无差别攻击自己反复自责,这种事只会换成合理的方式出现在陈方旬的身上,有另一个词去形容。
内省。
“也有过。”陈方旬歪了歪头看向他,撞上齐元霜略显惊讶的神情,他无奈道:“不用那么惊讶吧。”
成熟理智的陈助理也是花了很多年时间才走到现在的。
“我现在也不见得在处理自己的情绪上有多成熟,更别提青春期那会儿。”
陈方旬说道,想了想锐气锋利的少年陈方旬,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如果能和十几岁的自己交谈,我连句话都懒得和他说。”
和刺猬一样,讲一句话就扎嘴,犟得要命,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会儿忙着兼职,四处打工,还要回家和老不死的打架,做家务,带妹妹,没多少时间想东想西。”他捏了捏齐元霜放在他身侧的手,“有时候压力太大失眠,就会想自己怎么还没长大,还那么一事无成。”
齐元霜任由他捏自己的手指,开口否认:“你比我要勇敢多了。”
苦难是不能用来比较的,但他总是情不自禁将那些苦难转移到十六七岁的自己身上,用二十九岁的挑剔目光,给出“做不到”的评价,以此赞扬陈方旬坚韧的品格。
陈方旬稍微加重力气捏了捏他的手指:“没必要这么做比较,更何况这么说,十六七岁的你会难过的。”
用现在的目光去苛责过往的自己本就不合适。
“十六七岁的齐元霜遇到你,估计会吵架。”齐元霜想了想,笑道。
陈方旬说:“那会儿十八十九……吵倒不至于吧。”
“小齐医生以前是个杠精哦。”
“那小陈也是个闷葫芦。”陈方旬笑道,“别人和他说十句他都懒得回半句的闷葫芦。”
一个假哑巴,一个碎嘴子,想吵架都吵不起来。
“感觉你会生闷气。”陈方旬道。
齐元霜思索后承认了这一点:“能回嘴还能有来有往,沉默简直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再怎么闹都感觉已经在态度上输了。”
到最后寡言的那个任由说,什么都不记在心上,说话的那个人先炸了,生一肚子闷气。
“现在也挺好,大家都是能听得懂人话的成年人了。”陈方旬总结道。
他和齐元霜之间的交流恰到好处,换成少年人,少不得三天两头单方面抬杠吵架。
“不过你不觉得听不懂人话的时候相处也很好玩吗?”齐元霜摸着下巴道。
陈方旬默了默,发出一声闷笑。
齐元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这个设想很奇怪吗?”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笑。”
“什么叫想笑啊,明明就是嘲笑吧?你是在嘲笑没错吧?”
“……”
“不要沉默啊!”
陈方旬慢悠悠开口逗他:“让你短暂体验一下听不懂人话时候的相处。”
“果然年纪不一样了。”齐元霜打卷的发梢要炸开来了,“现在遇到这种情况的第一个反应是你有什么诉求。”
换做以前就是彻底炸毛开闹了。
“记得做成PPT,方案要明确清晰符合预算。”
齐元霜盯着他含笑的眼睛,失笑道:“我给你开病历单得了。”
“就这样——”他做了个五指虚空盖在陈方旬脸上的动作,“啪的一下贴在你额头上。”
“很遗憾。”陈方旬朝他浅笑,“我的皮肤很健康,出油的情况应该不支持一张沾在脸上。”
齐元霜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好半天才维持无语的表情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能分得清口红的颜色。”
陈方旬点了点头:“化妆品有时在送礼清单内,我要分得清口红的色号。”
在早些时候,陪同上司的夫人们逛街都在他的工作清单里,沉默寡言当个人形货架,还有些女士会问他口红哪个颜色好看。
他那会儿工作没多久,是个对化妆品研究只局限于哪款遮瑕遮黑眼圈好用的“直男”。
虽然不是色盲,但一堆红色要他分辨也是件难事。
全靠勉强够用的情商逃过一劫。
下班后回家就开始研究颜色,好在现在已经不需要陪同女士们逛街,只需要节假日送礼。
齐元霜听他说起之前的工作经历咋舌道:“你有这个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白天不认识颜色晚上就开始补课,一定要确保自己在下一次面对同样的问题能够侃侃而谈,给出近乎精确标准的答案。
“我又不是天才,当然要努力。”陈方旬道,“我当年高考成绩是市里第一,但省排名是二十四。”
“进了珩大就知道天才遍地都是,我要是想让我妈和雅瑛日子好过点,只能拼命。”
齐元霜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忍不住看着他认真的面容,在心里想。
能持之以恒坚持前行,也是一种“天才”。
“我记得抚岚的教育资源也没有那么好吧。”他对陈方旬说道。
连蹊水镇都近些年才发展起来的,陈方旬当年那个情况,没有强大的师资力量托底,也接触不到网络,基本都是靠自己考出来。
“那个第二名好像和你差了三十多分。”
齐元霜琢磨着开口。
他当年算过陈方旬的高考时间,蹊水镇飞出来了一个尖子生,本地新闻都在播报,他那会儿已经接触电脑了,有心查总能查到新闻。
陈方旬缓缓撑坐起身,略带古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第二名和我差了多少分?”
齐元霜:“……”
连陈方旬现在也只记得自己的高考成绩,哪里还记得那位第二名。
当年市政府给他发奖金,他俩合照的事情倒是有点印象。
齐元霜低咳了两声,生硬转移话题:“要不要睡一会儿?”
他的手还在陈方旬的手里,手指被轻轻捏了捏:“不要转移话题。”
“这个答案很重要吗?”齐元霜反问他。
“嗯……”陈方旬道,“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挺重要的,只是好奇心上来,想知道吧。”
“好奇心害死猫哦。”齐元霜比划了一下,朝他龇牙恐吓。
“没关系,我是人,又不是猫。”陈方旬严谨回复他,“灵长目人科人属,不是食肉目猫科猫属。”
“……噗嗤。”齐元霜捂住嘴,笑到全身都在抖。
陈方旬看了眼时间,无奈任由他笑,见他快笑完了,捏了捏他的手指道:“不想说就不说吧,人总会有点小秘密。”
虽然他也不知道齐元霜是出于什么想法才会去找他高考的信息。
就算是近段时间翻找的,也很微妙。
如果是十七岁那会儿,就更值得思量了。
“我也没有非要知道。”陈方旬说,朝齐元霜抬了抬眉梢,“或许也可以期待你和我分享的那天。”
他撑着床铺下床:“我去看看傅长阙。”
“你的‘边界感’,有时候很容易错过一些答案。”齐元霜双手抱臂看着他。
陈方旬低下头,对上他戏谑的眼神,随意道:“我不觉得我对你有很强烈的边界感。”
“你说呢,小齐医生?”
像是配合这句话,他伸手把齐元霜早上勉强拉直的头发揉得一团乱,手法很狂野粗暴。
“感觉你在摸狗诶。”齐元霜顶着彻底炸毛的头发,难以言喻道。
“那倒没有。”陈方旬把桌上的文件袋塞进齐元霜的背包里,否认的速度很快。
齐元霜嘟囔两句接过他手里的包,去留观室的路上碎碎念就没有停过。
陈方旬被他念叨,无奈低下头:“给你摸回来。”
“不用,昨晚玩过了。”齐元霜瞥了眼,毫无兴趣地收回目光。
昨晚帮陈方旬洗头洗澡,差不多把玩陈方旬头发的乐趣都消耗了。
陈方旬这时候再次庆幸他们在彼此能懂人话的年纪重逢。
“不过手感有那么好吗?”齐元霜困惑地抬手在脑袋上摸了摸,“不就是头发的触感。”
“挺好摸的。”陈方旬斩钉截铁道,“手感很好。”
“手感再好也不能一直摸,会油的,我昨晚刚洗的头。”齐元霜压了压略卷的发梢,企图恢复之前的发型。
无奈陈方旬揉完之后发型不再,蓬松地顶在他的脑壳上。
陈方旬抿了抿唇,花了点力气才偏开头不去看齐元霜的动作,告诉自己不能笑。
他咳了两声,在留观室时,推了推眼镜,终于恢复淡然的神情。
他们到的时候,傅长阙还在睡,裴清羽已经醒了。
出于齐元霜的“好意”,这俩人的病床是挨着的,裴清羽一转头就能用深情的眼神注视傅长阙。
“是不是很浪漫的巧思?”齐元霜附在陈方旬耳边阐述自己的设计思路,陈方旬点了点头:“很浪漫。”
有点浪漫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