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
傅斯岸至今仍然无法找到任何理论,来解释自己的这一场殊异经历。
他已经在生物学上被确认死亡,再睁眼,却莫名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苏醒后的身体和傅斯岸的名字一致、相貌一样,年龄和经历却完全不同。
经过六年的时间,六年有意或无心的锻炼与长成,傅斯岸更是变得与原本的自己极致相像。
每具躯体的基因组、骨骼体和神经元都会有迥然不同的个体差异。
但每个人,也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生长。
恰巧,傅斯岸的性格就是向来选定最好,惯于精准把控。
他一直是那种无论再来多少次、都会长成同样自律标致的类型。
但这一切的前提和基础,都是这个身体没有残缺破损和机体障碍。
傅斯岸在这个异世界的身体之前只是脑死亡,肢体机能并无大碍,而且底子还年轻,只有十八岁,醒来后休养数月就彻底恢复了正常。
但傅斯岸穿越之前,他自己却是身体抱恙,又碰上飞机失事。
是必然的尸骨无存。
所以,这不可能是他与这个身体的意识互换。
只有傅斯岸一个人,在独身淌涉这变更世界的离奇荒诞。
穿越异世界并不是一个多么新奇的话题,以猝死或飞机失事为穿越契机,更是早已老掉牙的古旧创意。
大把的电影、广告、文学作品都以此为背景,傅斯岸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
但这种突然、莫名、毫无预征的穿越发生,对别人来说,或许还可能会是新奇、积极的容易适应。
对傅斯岸却反而不同。
自小的经历和性格使然,傅斯岸有着极强的生存与事业能力。
同时相应的,他也有着极强的逻辑性。
逻辑性太强的人,很难抛开一切、随便放空。他们会无意识地、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本能地进行起探寻与分析。
并非刻意,而是几乎已经形成了身体记忆。
对穿越这种无法用现有物理与医学理论解释的事,傅斯岸反而比其他人更十倍百倍地不易接受。
他很难什么都不去想地就此适应。
而且傅斯岸习惯控场。前尘今时,他的性格一直都是如此。
傅斯岸很少信什么巧合、意外、天助运势。
他只会提前做满百分之二百。
把所有纰漏可能,都预先阻隔在事态之外。
所以这些无法解释也无法掌控的变动,对傅斯岸而言,反而更像是根根狰狞的骨刺直接长进了关节之中。
外表看似无事,却是一场漫长无医的痛。
形同翡翠的翡石,总有差别的医药标识,明明一致却析出了不同结晶的生化反应式。
那些细小的差分与区别,总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傅斯岸。
申明着他的外来。
傅斯岸的漠冷,不单是因为他的性格天生。
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疏离旁观。
但在那如同霜封的冰壳之下,却有一点柔和细弱的温度,触到了傅斯岸。
“这样会暖和一点吗?”
清软澈然的少年音,落在傅斯岸的耳畔。
舒白秋也抬手回抱住了傅斯岸。
他用一只手轻轻环过先生的后颈,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搭住了抱在自己大腿侧的傅斯岸的指节。
比起平时,先生的手仍然带些凉意。
搭覆住对方的手指时,舒白秋的第一反应,是幸好。
幸好他提前适应过了不带手套的碰触。
体温的暖热是不一样的,舒白秋对此早有老成经验。
他之前身体状态很不好的时候,无论把自己裹得多严,都没有什么用。
那些厚实的织物,只能勉强避免失温,却无法让身体暖和起来。
现在先生的情况可能也有相似。
他的心情不好,所以才会知觉寒凉。
舒白秋很悉心,也很认真努力地在用自己的体温贴住对方。
少年主动用掌心覆住傅斯岸的手背,又很轻地在对方稳实宽阔的背后拍顺过几番。
他还偏过脸颊,用自己温软的侧脸贴了贴颈间男人的额角。
温暖和柔软,一同覆住了霜冷冰封的荒原。
抱着舒白秋的男人没有说话,直到电梯下落到底,发出抵达的提示音,傅斯岸才抬头,偏脸吻了一下怀中少年的唇。
“嗯。”
低沉的嗓音微哑,贴着唇畔给出回答。
“好多了。”
等到走出电梯,傅斯岸依旧没有把人放开。
室外有风,傅斯岸还在舒白秋的提醒下,经助理之手,披上了一件长款风衣。
走出电梯长廊,便是医院大厅。
大厅人来人往,在众目睽睽之下,傅斯岸面无波澜地穿过人群。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单薄的少年,披肩风衣将两人的身形整个裹住,怀中少年只露出了一个发旋柔软的小脑袋。不少人看过来,被路过的这两人所吸引。
有人恍惚一眼,却分明觉得。
虽然是那个英俊的高个男人抱着怀中漂亮的少年。
可是看起来,却更像是揣在胸口的柔软体温,暖住了那个冷面冷情、似挟寒风的男人。
***
傅斯岸一路将舒白秋抱上了车。
即使在车上,他也没有将人放开。
少年就跨坐在他的腿上,被傅斯岸环住腰肢,抱了好长的一段路。
舒白秋人瘦,腰也细,窄腰只有薄薄的一线,轻易就能被傅斯岸用单臂整个圈抱过来。
不过这时,傅斯岸用的却是两只手臂。
体温相贴。牢紧的圈环,更是毫无间隙。
舒白秋知道先生的心情不好,他也没有开口,很乖地安静充当着暖手宝。
只是路程才到一半,这辆古斯特就在路边停了下来。
始终抱着舒白秋的傅斯岸,也终于稍稍抬起了眼。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去。”男人淡声道,“到时间好好吃饭。”
舒白秋微怔。
他意识到,即使对方心情不好,却也仍然需要去忙。
还有很多事需要先生处理。
“嗯,先生注意安全。”
舒白秋应声道,傅斯岸低眸看他,在少年的前额上很轻地贴抵了一下。
“晚上不用等我,早点休息。”
舒白秋看他,也轻声说:“先生也好好用餐,记得休息。”
很少,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这样叮嘱过傅斯岸。
所谓的血缘族亲不会,尽职的下属们也不敢轻易逾距。
傅斯岸见过太多敬他、畏他、推崇他、深恨他的人。
唯独舒白秋会对他叮嘱。
甚至也隐隐塑成独属的惯例。
请他注意安全,记得休息。
古斯特继续载着舒白秋回了月榕庄,傅斯岸则下了车,换了另一辆宾利。
傅斯岸的确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傅如山的遗产,被查封后濒临破产的傅记,周末的苏青祭日。
一桩桩一件件。
甚至这些繁杂的事务,还都仅仅是日常行程之外的临时加码。
傅斯岸今天至少还要忙十个小时以上,所以他离开前没有提起具体的回去时间。
只让舒白秋早点休息,不要等。
就在当天,傅如山离世的消息已经传开,相关也开始有了不少舆情。外界看来,基本想法一致,觉得傅家大少必定会满怀悲恸。
毕竟傅老爷子对儿子原配和长孙的偏心众所周知。
就连遗产,都全部留给了傅斯岸。
傅斯岸行程在外,于人前露面,却并没有多少情绪受到波动影响的表现。
他当然不可能在意傅如山。尽管一一处理着这些事端,内心也是真正的毫无波澜。
傅如山对苏青的好,更多存在于外人的眼里,或是许云衣的面前。
他对这位战友女儿的关怀,究竟是长辈的疼爱,还是自觉亏欠的补偿。
其实也没那么难辨。
口头的称赞,甚至让这补偿都无需耗资。
傅如山最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和财产。
临近傍晚时,傅斯岸的事务依然繁忙,他的工作效率也完全没有受到情绪影响。
晚上,等到助理都换过了班,傅斯岸的工作依旧没有半点停歇。
饶是已经跟了他许久的卢舟,都不由得隐隐感觉。
Boss今天格外更像一台智能机械。
像最高精尖的机器一般,毫无差错地连轴运转。
等到苏越过来,将修整完毕的周末祭日方案呈交给傅斯岸时。
苏越都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傅少先送走了爷爷,又要去祭拜自己的母亲。
如今还要这么忙碌地操持各种事务。
只是拿到方案的傅斯岸翻阅过后,签了确定,俊冷的面容依然没有显出什么波动。
傅斯岸知道苏越的想法,也知晓外面的舆情。
只不过,傅斯岸并非原主。
虽然之前六年,傅斯岸也曾有回国,给苏青扫过墓。
不过真要算起来,对这位在自己醒来之前就已经离世了的苏青,傅斯岸也没可能有多少感情。
他做这些,只是为了给苏青和离世的原主一个交代。
或许母亲这个身份,会天然地给人亲近感。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傅斯岸。
因为哪怕前世,傅斯岸也从没有经历过一天和父母的相处。
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一同殉了情。
在穿越之前的原世界,傅斯岸的生父是顶级豪门的长子,被家族寄予厚望,早早订好了同等豪门的联姻。
傅斯岸的生父却爱上了一位灰姑娘。
他反抗联姻不得,就直接舍去了顶豪继承人的身份,毅然与爱侣私奔。
傅斯岸的出生也完全是意外,没有被任何人期待。
只是因为他的存在被发现时太晚,无法再打胎,否则就会牵累母体。
所以,他才被生了下来。
结果,因为傅斯岸的出生,他那在外躲藏的父母最终被寻人已久的豪门所发现。
因为不可能被分开、被操纵,他的父母手牵手一同跃下。
双双殉了情。
傅斯岸自小寄人篱下,被视作瘟神、灾星。后来他被豪门寻回,又被人当面骂惯了野仔、杂种。
无论前世今生。
傅斯岸从没感受过什么亲情。
不说苏青,就是对前世的亲生父母,傅斯岸也没有过多少感情。
他们的确轰轰烈烈,爱得痴心。
但傅斯岸不是他们的爱情结晶。
只是他们的累赘。
而且傅斯岸后来发现。
其实傅山鹰和苏青,当初也是众人眼中备受艳羡的神仙眷侣。
之前信息收集查到傅家的过去,看到当年傅山鹰如何热烈追求苏青,以及苏青父母车祸后,傅山鹰如何脚不沾地地陪她寻医看护时。
傅斯岸还曾漫不经心地想过。
如果他前世的亲生父母活了下来,携手走了下去。
他们会有什么未来?
会过成苏青和傅山鹰的相似结局么?
经历过前尘种种,傅斯岸对傅家的纠葛和傅如山的过世,自然再难有多少波澜。
今天的诸多事务,他也都解决得毫无损耗。
只是在进行的过程里,男人始终情绪不高。
若有若无,他还生出了一种隐隐厌烦的倦燥。
傅斯岸的行程一直忙到深夜,甚至在启程返回时,时间都早已过了十二点。
这个时间点,也早已超过了医生给舒白秋规定的时限。
少年体质弱,又在恢复期,他不能熬夜,不然会很难休补回来。
傅斯岸之前也收到了罗绒发来的休息。
所以在回到月榕庄时,男人就提前知道。
小孩已经睡了。
这个认知,还稍稍驱散了一点傅斯岸心中如雾如烟的厌烦。
只是等傅斯岸走到侧卧,将房门无声地推开一条细缝时。
他却并没有在床上,看到那个熟悉的纤薄身影。
床铺空空如也,并没有人在睡。
傅斯岸身形微顿。
?
小啾去哪儿了?
恰在此时,傅斯岸回眸一扫,看到了刚过来的罗绒。
罗绒原本也歇下了。他的工作时间在舒白秋休息后就结束了,傅斯岸刚刚回来,也没有叫他。
眼下是罗绒听了动静,自己走了过来。
看到站在侧卧门边的老板,罗绒停了停,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微许的……
疑惑?
疑惑什么?
傅斯岸蹙眉,正要开口问,却见罗绒向另一个方向示意了一下。
那个方向,是主卧的所在。
傅斯岸微顿,罗绒已经低声开了口。
“小舒先生在主卧睡下了。”
“……”
傅斯岸颈侧的血管微微跳了一下。
之前两天,他都找了理由,让少年陪他一起睡。
但傅斯岸今天回来的晚,并没有提前对人讲。
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
并没有想到此时。
小孩正睡在他的床上。
“小舒先生在客厅沙发上等了很久,”罗绒又低声道,“最后我提醒了他时间,他才回了床上休息。”
不要在沙发上睡,也是医生给的建议。
因为客厅是整面墙的落地窗,又是两层楼高的吊顶,密封性到底比不上卧室。
健康的人还好,以舒白秋的体质,倘若他当真睡一整夜,就很有可能会受风着凉。
舒白秋也记得这一点,他不想给先生和身边人添麻烦,就回了房。
罗绒还说:“他是自己去的主卧。”
傅斯岸没说话。
他抬指,慢缓地扶了下眼镜。
之后傅斯岸也没再说什么,他让罗绒去休息,自己推开了主卧的门。
主卧的大床上,果然不像往日的那般平坦。
宽大的绒被下,隆起了一点柔软的薄弧。
傅斯岸进门前,还看到了一块留言板。
留言板就在门边,他一开门就能看到。
那是之前傅斯岸给舒白秋留消息时,用过的手写白板。
此时小块的白板上,也正有着两行清俊姣好的手写字。
显然是少年写给先生看的。
【希望我冒昧过来,没有打扰。
如果先生今晚回来的话,我想和您一起睡。】
傅斯岸呼吸微顿。
他知道,舒白秋还记着自己前两天找的借口。
少年会过来这边,想必是担心他睡不好。
傅斯岸阅人多矣,往往能将人隐匿的心思一眼洞悉。而本来,舒白秋也不是多么难懂的小孩。
可似乎每一次,傅斯岸猜出舒白秋的心思。
他自己却总会意外。
傅斯岸能猜得到,想明白。
却也总会一次又一次被少年撞软心尖。
在那两行字之下,傅斯岸还看到了一个落款。
那同样也是舒白秋写的,却没有写全他自己的名字。
而是只有两个字。
【小啾】
“……”
傅斯岸收起白板,缓步走到了床边。
男人确实自持、自律。所以尽管他的砰声心跳在耳膜上如此聒噪,傅斯岸的脚步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昏暗温暖的房间如此安静,宽大柔软的床上,少年侧身睡在床铺的正中,并没有醒。
他的大半脸颊埋在软枕里,只露出一点皙白纤薄的耳廓。
让人看得心底格外柔软。
只是床边沉默而立的男人,此时心口溢满的,却并非静谧柔缓的温暖。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纤秀的半边下颌。
那里,还有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那是昨天早上,傅斯岸咬出来的齿痕。
把小孩惹哭之后,自己才终于清醒。
他还被舒白秋问。
“先生为什么会咬我?”
当时,傅斯岸没有回答。
而现在,在这温和的夜,舒暖的空间中。
傅斯岸心口翻涌而起的,却是完全大相径庭的冷厉凶野。
有什么压抑的、隐忍已久的恶劣心思沸溢而出,制止不住。
傅斯岸一直都知道,他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会咬?
因为想过太多次,才会有那样凶冷的熟练。
圈占,钳制,禁锢,掌控。
更凶更久长的至深。
想彻底地拆吞入腹,想听少年柔软的泣音。想看剔透的湿漉的泪珠,一滴滴被激得淌坠。
傅斯岸的天性如此,恶劣过甚。
就像傅如山要求他必须有一个亲生的孩子时,傅斯岸自己说得那样。
他太小气、自私。
傅斯岸根本不会有孩子——就像前世的父母那般,傅斯岸有着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观点。
不需要孩子。
傅斯岸自私过分。
感情只肯给一个人。
对前世的父母,傅斯岸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或许别人遭遇如此,会多有怨愤,恨父母的决然抛弃,恨他们对自己的漠不在意。
但傅斯岸完全没有任何一点。
相反,他也这样想。
他其实和他的父母一样——傅斯岸并没有因为发觉这件事而愤怒、痛苦、不安,觉得自己最终居然也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只有薄情少义的笃定,冷漠自私的坦然。
床边的男人俯身,覆住了床上的单薄身影。
傅斯岸低身压下去,与人相贴极近。
锐利的齿列无声磨切,他直接咬住了床上正睡着的少年。
傅斯岸结实地咬住了舒白秋宽松的后衣领。
在那柔软的布料上,咬贯出了深印的齿痕。
他就是这样秉性下乘,凶戾自私的坏。
对这个全世界最好的小孩,竟也会想恶劣地将人惹哭。
还想让眼泪擦不干净……停不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会哭啊,因为小啾太撑了吗(黄豆疑问.jpg
坏个5k,看看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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