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秋留在了港城,他和爷爷就住在傅家的工作坊。
少年真的很乖——傅斯岸清晰地意识到。
因为傅斯岸意外撞见了舒家分别的那一面。
舒白秋的父母因为工作缘故必须离开,无法继续停留在这儿。临行前,舒妈妈的神色明显有些难言的忧心。
她是一位黑发红唇、非常干练的女士,还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眼睛。
傅斯岸远远望见,心想。
舒白秋的眼眸和妈妈好像。
舒妈妈似乎有些忧心与少年的分别,反倒是舒白秋主动抱住了她,在安慰妈妈。
傅斯岸还听到舒白秋说,妈妈回去要保重身体,去应酬时也要少喝一点。
才十岁的小孩子,反而在懂事地叮嘱他的妈妈。
离开时,舒白秋的爸妈几次回头,少年都乖乖被爷爷牵着,还笑着和他们挥手。
傅斯岸知道,舒爷爷留下的事是傅老爷子的临时起意,原本计划中并没有这一行。
近来,因为长孙被救,傅老爷子对舒家尤为感激看重。
加上恰逢偶尔得到了一块上好的翡石玉料,老爷子便邀请了舒爷爷来雕。
舒爷爷原本是没想应下这件事的,就连之前傅家给的那么多谢礼,他也推辞了许多次。
不过等真正看到那块料子时,舒爷爷却一下子被吸引,思量再三之后,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这么难得的好料子,能经手雕刻,对一
名玉雕师来说已然是荣幸。
也无疑是享受。
这块原石的料型不小,既需要长期的工程,也需要协助帮工。
只是舒爷爷那几个能做这种高级工的徒弟都在内地,且各有任务,过来并不算方便。
加之傅老也希望,这么好的玉石,能尽量由舒爷爷亲工。
所以才会由舒白秋留下帮忙。
不过舒白秋的年纪尚小,加之他要在这里待的时间较长,学业方面自然也不能落下。
傅家还专程为他找了可以借读的学校。
港城和内地的学习进度不一样,借读学校也不太好找。最后干脆由傅老爷子拍板,大手一挥,让舒白秋去了那所傅家子弟在读的贵族学校。
校内有特殊的跟读班,老师会根据每个学生的个人状况,制定单独的角度进度表。
所以,在傅斯岸又偶然路过工作坊的时候。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边刚刚被送来的、格外眼熟的制服和书包。
傅斯岸沉默了两秒,意识到。
他可以和对方一起去上学了。
室内没有人在,傅斯岸转过一个拐角,才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雕刻室内专注的小孩。
他的视线也不由被对方所吸引。
早从之前的观海亭内,舒白秋敏锐察觉了他隐藏的情绪,傅斯岸就知晓了对方的聪颖。
这几日了解过翡翠玉雕之后,傅斯岸又发觉,少年这么小就能给爷爷帮忙,绝不只是因为爷爷的偏爱与信重。
此时,傅斯岸望着舒白秋稚气的脸蛋上认真的神情,和男孩手中完全不需要提醒的精湛动作。
更确信。
在这个领域,真的会有太过鲜明的天赋之分。
——而舒白秋,无疑就是祖师爷赏饭吃的那个人。
玻璃窗内,少年一直在专注忙碌。
直到手上的工作完成,他才终于抬头。
望见门外的傅斯岸时,舒白秋愣了愣,眼睛也明显地亮了一下。
不过少年还是把面前所有的东西稳稳当当地全部收好,才抬头看向了爷爷。
舒爷爷早看到了这一幕,没等小孩开口问,就笑道。
“快去吧。”
少年也快乐地跑了出来,小步蹦跳着打开了雕刻室的门。
“哥哥!”
他有着太过惹眼的开心。
傅斯岸全程目睹了这一切,过往的十五年里,他只接受过无缘无故的恶,和挑挑拣拣的关怀。
却从未接触过这般纯粹的善念。
一瞬间傅斯岸甚至本能地开始思考,舒白秋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可能他没有太多可以一起玩的同龄人,所以珍视这段相逢;可能他天生性格如此,和所有人都能相处得很好。
……那他对其他人,也会这样吗?
傅斯岸想。
他清明而冷静地,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闪过了这么多念头,却并不是因为一贯的沉稳持重、思虑周全。
而是因为傅斯岸发
现。
他也在为舒白秋的开心而开心。
这种太过陌生的情绪感染,让傅斯岸不由得开始思忖。
就像一种早已刻入本能的自卫。
可是这些戒备在听到舒白秋开口,望见他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时。
却又在刹那被春水融冰。
“哥哥放学啦?”
男孩笑着问他。
“嗯。”
傅斯岸低眸,下意识脱口。
“你也要来这个学校么?”
“对。”舒白秋说,语气中还带着微许的忐忑与好奇。
“哥哥,学校里会上什么课程呀?”
少年脸上的情绪真的藏不下,是一种太可爱的坦诚。
傅斯岸沉默。
旋即,他才如常低声:“我背回了课本,拿书和你细说。”
舒白秋开心点头:“好!”
两个人去了工作坊内的起居室,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隔间,被用作了少年的书房。
傅斯岸拿着自己的书,和刚送来不久的书包里的新课本,很快将学校内的课程和教学模式都讲给了对方。
舒白秋听得很认真,对这截然不同的模式,理解起来也没有多少吃力的模样。
他还跟傅斯岸道谢。
“谢谢你这么耐心。”
“不用谢。”傅斯岸低声说。
他却觉得实情要反过来。
跟舒白秋在一起的时候,傅斯岸的心情总能得以平静。
他也不需要再时刻计算每句话、每个字的用途与分量。
反而可以更自然地展现出自己本质的沉默薄冷。
就好像平日里若隐若现、永远挥之不去的燥烦与不虞。
都被裹着清甜水汽的微风吹散抚去。
但傅斯岸的目光扫过舒白秋的袖口,眼角眉梢却有着些许无声的凝肃。
因为他发现,虽然室内开着恒温空调,今天的天气也很好。
可舒白秋却依然穿了两件外套。
也是这时,隔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推门的舒爷爷有些抱歉地向傅斯岸致意了一下,接着提醒舒白秋。
“小秋,到时间该喝药了。”
“谢谢爷爷。”
舒白秋乖乖应声,掌心撑着椅面,从略高的椅子中站回地面上,跟着爷爷去了外厅。
走前,少年还不忘和傅斯岸说。
“哥哥等我一下就好,我马上回来。”
墙上的钟表恰在此时到了整点,发出一声很轻微的提示音。
舒白秋愣了愣,又有些迟疑。
“还是……哥哥到时间要去忙自己的事了?”
傅斯岸没抬头也知道此时的钟点,他向来对时间有着很精准的计划和把控。
只是这次,对舒白秋的询问,傅斯岸微一沉默,却说。
“不急,还早。”
见他不走,舒白秋也弯了弯眼睛:“好。”
不过傅斯岸也并没有在房间干等,征询舒爷爷
的同意后,他就跟着一起去了外厅。
傅斯岸看到了舒白秋喝的药。
药汤是刚刚煎好的,隔着厚厚的药盅,依然透出了一股浓浓的苦香。
对着这满满一盅的棕黑色药汁,舒白秋的脸上却没有显现出多少抗拒的神色。
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但等到真正喝药的时候,过程还是出乎了傅斯岸的预料。
他闻出了药汤很苦,可到底还是没能感同身受。
舒白秋似乎真的很怕苦,虽然他这么乖,却还是无法压抑最真实的身体反应。
他喝药时完全不需要舒爷爷劝哄,但小口吞咽时却会止不住地呛咳犯呕。
似乎身体完全压不住本能的反胃感。
傅斯岸的心被揪得仿佛比舒爷爷皱起的眉头都更紧一分,好不容易等到满盅的药汤终于喝完,即使舒白秋立刻被喂了两颗蜜饯,他还是显得很没精神。
少年蔫头耷脑地趴伏在沙发扶手上,脸颊苍白,眼角润湿。
像只被打湿了羽毛的可怜小鸟。
舒爷爷在一旁帮小孩轻轻顺着背,还安慰他。
“等秋秋身体养好了,以后就不难受了,也都不用喝药了。”
舒白秋蔫蔫地,潮湿的眼尾都垂了下来,但还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傅斯岸看着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夜晚,自己落水被救起之后,傅家人各自争执吵嚷。
却是舒白秋专程拿了毛巾过来,让傅斯岸把头发擦干,当心受风。
傅斯岸忽然意识到了少年会这样细心的契机——因为舒白秋自己体弱,知道生病很不舒服。
他不希望傅斯岸也难受。
傅斯岸又想起,自己还偶然听说,近来傅家刚刚整理过港城名医的联系方式。
傅老爷子自那场大病之后,一直靠名医国手诊脉开药,傅家在这方面的资源自然很多。
而最近,老爷子的状态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想来这次整理,并不是为了老爷子。
……那,这会是给舒家的谢礼吗?
傅斯岸意识到。
甚至就连舒白秋远离家乡,与父母分别,留在港城,可能都不只是为了给爷爷帮工——
舒老把他留在这里,或许也有着治病疗养的诸多考虑。
而这时,舒爷爷见小孩还没精打采地趴在那儿,时不时还在呛咳,便伸手想将他抱回房去。
这应该是个舒家很常见的习惯,傅斯岸之前就见过舒爸爸抱舒白秋。
少年趴在爸爸的肩上,脸颊埋进怀里,只露出一双水汽湿漉的漂亮圆眼睛。他很清瘦,抱在怀中好像都没什么份量。
以至于傅斯岸想。
自己都能很轻松地把他抱起来。
不过舒爷爷伸手时,舒白秋却自己摇了头。
“不用,我走回去就好……爷爷注意腰。”
他又含了一颗蜜饯,然后真的自己扶着沙发站了起来。
走回书房时,舒白秋还带着歉意对傅斯岸说。
“抱歉……让哥哥久等了。”
“没关系。”
傅斯岸发现,舒白秋会很认真地讲每一句“谢谢”和“对不起”。
少年的病弱一眼可见,他的生活可能并没有像旁人眼中那般顺遂美满。
可是舒白秋依然很乖。
还会向所有人表达自己的礼貌和友善。
等到下一周,舒白秋真正去学校上学的时候,情况也果然如傅斯岸所想。
舒白秋对所有人都很好。
甚至包括傅一言。
但在傅一言照旧向傅斯岸找茬的时候。
舒白秋却出言制止了他。
傅一言和傅斯岸在初中部,舒白秋按年龄本该在小学部,不过他念的是特殊的跟读班,教学楼的位置就在初中部的园区里面。
傅一言最近的心情非常糟糕,自从上次丢了奥数竞赛的第一,无论走到哪儿,他都感觉自己受到了所有人的耻笑。
而且傅一言还在被父母按着继续补习,休息时间也很少能出去,以至于他整天阴着脸,干什么都非常不爽。
直到前些天知道舒家那个漂亮小孩要留在港城,傅一言才终于提起了点精神。
但他去跟读班找舒白秋的时候,居然在跟读班楼下看到了傅斯岸。
这就让傅一言看傅斯岸更不顺眼了。
傅斯岸刚来的时候,傅一言就没少当众欺负他,还会带人霸凌他。
但傅斯岸从来没搭理过傅一言的辱骂。
各种精心设计让他出糗的恶作剧,也从来没成功过。
傅一言逐渐失去了兴趣,再加上傅老爷子的严令,他终于也消停了一段时间。
但是傅一言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撞见傅斯岸。
他更没想到,舒白秋居然会制止自己。
傅一言当场黑了脸,对着舒白秋道。
“骂的就是他,怎么了?”
他还睨了傅斯岸一样,冷笑一声。
“听你言哥一句劝,别和杂种一起玩。”
舒白秋眉心微蹙,脸颊上似是有一点被气出的怫然微艳。
“不是的。”他皱眉,很认真地说。
“这样讲是不对的,你要向傅学长道歉。”
傅一言怒极反笑,他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更是被傅斯岸撞在了枪口上。
“就他?我凭什么给一个杂种道歉?”
不过,看着舒白秋的脸,傅一言又觉得自己将将消了点气。
看在这张漂亮脸蛋的份上。
想到自己的狐朋狗友最近刚谈了个小四岁的妹妹,傅一言又改了口吻。
“这样吧。”
傅一言勾了勾唇,点了点自己的侧脸。
“如果你亲我一口,我就考虑考——”
傅一言的话根本没能说完,就被骤然打断了。
他甚至根本没看清旁边的傅斯岸是怎么过来的,可是面色冰冷的男生已经直接挥拳——
重重地砸在了傅一言刚刚点过的侧脸!
“我x……啊!!”
傅斯岸的动作太猛,傅一言根本没来得及闪避,鼻梁上就被砸下了更重的第二拳。
他疼得瞬间飚出了眼泪,视野一片猩红,头脑轰然发懵。
傅斯岸之前从没搭理过傅一言的挑衅,傅一言今天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有反应。
——还是这样粗鲁重力的回击!
不止傅一言,就连跟着他一起过来的几个跟班也懵了,完全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等到闻声赶来的老师们将两人拉开,好不容易制止了这场事故之后。
傅一言已经被揍的鼻青脸肿,鼻血糊了大半张脸。
看起来又惨又滑稽。
被老师拉开的傅斯岸拧了下肩膀,立时从对方的手中挣脱了出来。
现场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傅斯岸没有再上去接着揍,一双森然的淡色眼睛却还冷冷地盯着傅一言。
他没有直接去看不远处的舒白秋,只用余光睄了一眼对方的方位,确认少年安然后才收回。
刚刚傅斯岸揍人,舒白秋也拉了他。
傅斯岸感觉到了对方的靠近,但没有听。
他只反握住了舒白秋的手,沉冷地说了一句“退后”。
当时傅斯岸将人拎开的动作也留了力,不过他毕竟在揍傅一言,力度或许还是会比平日重一些。
所以刚刚,傅斯岸才又确认了一下对方的状况。
接下来的事也没有出乎傅斯岸的预想。
他和傅一言打架的事惊
动了所有人。
无论校内还是家里。
哦,或者说,不叫打架。
该叫傅一言单方面的挨揍。
傅一言从小养尊处优,即使吵着学了两天跆拳道也是花拳绣腿、半途而废,怎么可能比得过小巷子里长大的傅斯岸?
傅斯岸把那群喊他“丧门星”“没爹没妈”的小孩挨个揍服的时候,傅一言还连自己摔一跤都能哭三天。
更不要说,傅斯岸的个子还比傅一言高出了大半头。
打人时简直是拎着揍。
所以这次,即使傅斯岸没怎么用力打头,傅一言的脸还是明晃晃地花成了一张调色盘。
至于身上,傅斯岸从小打架学的就是揍哪里最疼。
接下来几天,傅一言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体会这种余痛。
这种事自然也是瞒不下的,放学一回家,傅斯岸就看到了暴怒的傅二叔。
不过,傅老爷子先一步把傅斯岸叫走了。
傅斯岸承认得很坦诚,直接把整个经过告知了对方。
除了舒白秋的存在。
傅斯岸说是因为被傅一言叫了杂种,一时冲动,所以才动了手。
他认错的态度也很诚恳,说自己对不起堂弟,不该动手打人。
这种毫无顶嘴的认错,果然让傅老爷子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而且,在沉默片刻之后,傅斯岸还道。
“我知道自己不该冲动,做得不对,但当时堂弟的话,真的戳痛了我。”
“六岁那年,当初在海边救下我的警察来看我。她说,爸妈虽然离开了,但他们留下了我,也是希望我可以好好长大。”
提及这件陈年旧事,尤其还是傅老爷子最大的心结,室内的氛围顿时沉寂了一分。
傅斯岸的声音也顿了顿,才道。
“只是我觉得,是他们嫌我累赘。”
“即使去跳海,也不想有我的打扰。”
男生的眼梢垂低下来,在傍晚的日昏中,他英卓俊朗的年青眉眼,更平添了一分无声的低落。
傅斯岸哑声说。
“爸爸离开的时候,是不是没有想过。”
“这世界上还有人在等待他……需要他?”
这席话,字字句句。
都正戳在一个丧子老人的心窝。
傅老爷子最终也没有多说,他叹着气,还检查了一下傅斯岸的伤。
揍傅一言的时候,傅斯岸的手被对方衣服上的五金划到,手背上也豁出了几道长长的伤。
确认傅斯岸的伤口已经处理过,傅老爷子才让他先去休息。
“这几天让老陈带司机接送你,不要一个人单独走动。”
老陈是傅家的管家。
也是上次傅斯岸落水时,前去将这件事告诉傅老的人。
傅斯岸低声应了:“是,爷爷。”
离开三楼,傅斯岸走回自己的房间,他一直低着头,很沉默。
直到走上安静无人的楼梯,转过拐角,通明的顶灯白光
落在他的脸上。
才映出了男生此时眉眼间的冷漠与无波。
这时傅斯岸的脸上哪还有方才那清晰可见的落寞。
他面无表情地在想。
虽然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舒白秋,但当时毕竟有其他人旁观,地点又在跟读班的楼下。
最终的情况可能还与舒白秋扯上关联。
而且,就算老爷子不深究,傅一言一家却很可能会迁怒。
之前对傅一言的找茬,傅斯岸总有让他吃瘪的方法。
可是现在,傅斯岸却已经无法再容忍他。
看见那张脸就想上手揍。
这件事,必须有个彻底的决断了。
***
回到房间,傅斯岸就看到自己的手机屏幕在闪。
那是新消息提示,今天的事情一出,不少人都给他发来了信息。
如今的傅斯岸,已经和他初来港城时的处境不尽相同。
今天,即使是他和傅一言打架。
来问他还好吗的信息,也比傅斯岸预想中的更多了一些。
傅斯岸的目光在满是红点的信息列表扫过,看到那个名字时,才停留了一秒。
他反而没有先点开那个对话框。
傅斯岸先迅速回完了其他人的消息,接着才点开了舒白秋的名字。
他的目光抬起,落在了窗外的遥遥远处。一个暖白色的方窗上。
那里。
舒白秋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傅
斯岸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又垂下视线,看向了面前的手机。
屏幕上,少年发来的消息不止一条。
言语间的关切与担心,也一览无遗。
傅斯岸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打了几个字,又缓缓删掉。
他的信息还没发出去,对面却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很快,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
【哥哥?】
傅斯岸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三秒,忽然删掉了对话框里的所有字,然后迅速地发出了一条。
【方便电话吗?】
【方便。】
和这个回答一同发来的,还有一个语音邀请。
傅斯岸接起电话,听到了熟悉的清软嗓音。
“哥哥,你回房间了吗?”
傅斯岸冷淡冰封的眸光平缓了一分。
“嗯。”他说,“我已经和爷爷解释过了。”
男生说话的语气沉着平稳,透出的可靠感令人心安。
只是听筒对面的少年,似乎依然没能完全放下心来。
下午在学校,揍完傅一言之后,傅斯岸被老师带走询问时,就曾经给舒白秋发过短信。
告诉他如果有人询问,就说是傅家两人打架,和舒白秋没关系,他也没拦住。
信息里,傅斯岸还写了。
这是傅家内部的事,不要他参与。短信看完后删掉。
可这依然没能消除舒白秋的忧虑,他不可能不担心。
电话里,少年还哑着
声音说了对不起。
“是我没应对好……才牵累了哥哥……”
傅斯岸望着不远处的方形窗口,听着对方涩而低的难过声音。
仿佛时钟都在此刻停顿了一拍。
“舒白秋。”
傅斯岸也开了口,他只说了一句话。
“你是唯一一个制止他羞辱我的人。”
“……”电话那边的少年微怔。
“去喝药吧,到时间了。”
傅斯岸淡声道。
他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的事,我会处理的。”
不过十五岁的男生。
给人的沉稳心安感却远超他的年龄。
傅斯岸还道。
“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
他放缓了嗓音。
“能不能和我说声晚安?”
舒白秋愣了愣:“……晚安?”
“晚安。”傅斯岸应了。
“喝完药早点休息,今天已经没事了。”
“好梦。”
***
一直等到对面将通话结束,傅斯岸才放下手机。
暖黄色的台灯下,男生英挺的眉骨下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但他的眼海眸湖,却不再如方才那般冷冰。
傅斯岸离开傅老爷子的房间时,就曾想听舒白秋的声音。
但他原本并没有想打电话去叨扰对方。
只是接下来几天,必然会很忙。
傅斯岸才放任自己有了今
晚的这次通话。
第二天,傅宅就出了事。
而且是比两位小少爷打架更大的事。
傅一言被揍的当天,就被送去了医院,在贵宾病房里住了一晚。
但他受不了医院的环境,死活闹着要回来。加上傅一言受的也只是皮肉伤,父母就带他回了主宅,让他在家好好休养。
结果,回自己房间住下的傅一言,居然又被毒蚁咬了。
还不止被咬了一口。
上次傅一言就被那疮口和毒素折腾得够呛,生日宴上连扑粉都没能藏住狼狈的模样。
眼下这次,他被咬得更厉害,自然也更为遭罪。
而且傅一言身上脸上还被揍得留有淤伤,这一被咬,情况更为糟糕,整个人都变得又黑又肿。
看起来甚至颇为渗人。
他的父母发现了这件事之后,顿时大发雷霆,哭天抢地。
傅二叔更是不管不顾地摔开了管家的劝阻,把原本要去上学的傅斯岸直接拽去了傅家祠堂。
傅一言的父母都不觉得这回还是意外。
甚至连上次,他们都不止一次地明里暗里怀疑过是傅斯岸故意做的。
这次傅斯岸刚和傅一言打了架,傅一言就又被毒蚁咬了。
他们怎么可能放过傅斯岸?
舒白秋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下午,他这时才知道傅斯岸没去上学,居然是因为被自家二叔扣下了。
即使知道了来龙去脉,舒白秋也不相信这会是傅斯岸做的。
他一回家就跑去央求爷爷,想去找傅爷爷来阻止这件事,将傅斯岸放出来。
舒老爷子和其他人一样,也觉得傅斯岸不会这么傻,在这种节点生事,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只是爷爷去打探之后,才得知。
太迟了,事情已经发生了。
当日恰逢傅老爷子去深市的公司视察,不在港城,傅二叔才会那么顺利地把傅斯岸扣下。
傅斯岸被带去了傅家祠堂,被勒令罚跪,又被当堂受刑。
他被杖责了足足二十下——这是傅家家法里最重的惩罚。
厚重的实心木杖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痛声令人牙酸。
甚至在杖刑结束之后,听着妻子哭诉的傅二叔还不解气,从行刑的保镖手里抢过沉甸甸的木杖,又狠狠地抽了傅斯岸不知多少回。
足把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抽得一身青紫,满背血瘀。
如果不是得知消息匆忙结束了视察的傅老从深市赶回来。
这位傅家的长孙,恐怕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从傅家祠堂里平安出来。
舒白秋得知时,傅斯岸已经被送去了医院。
他没能见上哥哥一眼,发去的消息没有回音,也不愿再打电话、打扰对方的上药或休息。
爷爷安慰他,说有傅爷爷在,傅斯岸会没事的,他已经被送去了港城最好的医院。
而且傅家祠堂的惩罚到底只是家法,对子孙起训.械作用,那些木杖也都不会留下真正伤人的后遗症。
可是舒白秋还是没能被哄得打起精神来。
晚上喝药的时候,面对满盅的药汤,已经很久没有为喝药哭过的少年,忽然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
扑簌的泪珠滴溅进了瓷盅里,舒白秋觉得今天喝的药好苦啊。
眼泪居然比药汤还要苦。
当天晚上,傅家主宅的灯一直亮着,这件事似乎还远没有结束。
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可是第二天,情况却有了突变。
因为给傅一言治疗的医生们居然发现,这次言少体内的毒素组成居然和上次的完全相同、一模一样。
这理应是不可能的。
在这偌大的自然界中,哪怕是同一纲目、同一科属的两只蚂蚁,也会有微小差异。
可傅一言体内检验处的毒素成分居然和上次分毫不差。
这只能说明,两次咬过他的,是同一只蚂蚁。
傅家立刻重新探查了傅一言的房间,实际上,从上次傅一言被咬后,他的房间就被彻底清扫过。
不仅床体、地毯、书柜全部都换了新,而且当时还的确捉住并杀死了一只毒蚂蚁。
也是因此,傅一言的父母都觉得这次肯定是被人放了新的毒虫。
他们才会如此理直气壮、盛气凌人地怪罪傅斯岸。
可是这次,在全方面的清理之后,清扫队居然在天花板革上方的一处薄薄的小夹层下,发现了一只毒蚁。
经过化验检测,这只毒蚁体内的毒素成分,
正与傅一言的伤情吻合。
——这才是咬了傅一言的真正凶手。
……而且,是两次。
清扫队还在夹层角落里发现了毒蚁为自己储存的口粮,显然,它已经在这个房间内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傅一言这次被咬,根本和旁人全无关系。
是上次清理房间有疏漏,才错过了这个真正的凶手。
更说明。
——傅斯岸是无辜的。
事情被全部查清时,已经是傅斯岸被打后的第三天。这天傅斯岸也终于露面,回了学校。
只是半天的课还没上完,傅斯岸就在学校里晕倒了。
他身上的杖痕血瘀也被老师们发现,导致全校震惊,小报疯传。
港城的媒体本就以嗅觉机敏、无孔不入著称。这下,傅家之前掩盖的消息也彻底地藏不住了。
一时之间,整个港城都在热议这次的相关。
傅家的长孙如何被亲二叔杖责、冤枉,又是有了如何凄惨的一身伤,都被梳理陈列的清清楚楚。
甚至包括傅一言之前在学校如何挑衅兄长、又一直不忿于被长孙堂哥抢了竞赛第一成绩的事,也统统被翻了出来。
顺势被舆论整合出了一个合理的真相。
这次的舆情,甚至轰轰烈烈到真切地影响到了傅家人。
傅一言一家闭门许久,连定期去医院排毒都要裹得严严实实,不想被旁人认出。
不过事情的最终处理,还在于
傅家的内部。
最终的决定,依然是傅老爷子做出的。
傅一言被叫去时已经做了准备,他早知道爷爷偏心那个杂种灾星。
所以在听到爷爷要求他之后不许对傅斯岸有任何不敬的时候,傅一言虽然心有不忿,但表面上还是应下了。
等傅斯岸从医院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傅一言还在暗自这样想,却完全没料到爷爷接下来的决定——
“正好西欧新开了分公司,老二你过去吧,做欧洲区的市场负责人。”
这话让傅一言和他父亲都震惊地抬起了头。
……去西欧?
他们了解老爷子的性格,又怎么会听不懂,这种事听起来风光,像是升职。
其实却是被发配海外,把傅一言一家都送出了港城。
这分明就是老爷子做了选择——
把他们送走,把傅斯岸留在身边好好培养。
傅一言的父亲起初也坚决不肯同意,他黑着脸让傅一言先出去,然后和老爷子在房间里谈了许久,中间不乏争吵声。
可是结局完全出乎了傅一言的预料。
他爸爸阴着脸从三楼下来,最后居然只说了一句。
“收东西,下周离港。”
傅一言三口,当真被举家送离了港城。
傅斯岸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意外。
他知道傅二一定会松口。
不提老爷子的决心,就是傅一言自己,也有着不小的问题。
傅一言打过生长激素,还做过断骨增高,可是多年来各种努力的效果都不算好。
同样十五岁的年纪,傅一言却比傅斯岸明显矮了大半头。
这次傅一言去治疗毒伤时,医院给他做了一次长期检查。
结果居然显示,傅一言的骨骺线有闭合的趋势。
也就是说,他即将失去自然长高的潜力。
将要一生维持这种身高。
傅家的欧洲分公司设在德国,德国的骨科又是出了名的厉害。
哪怕为了傅一言,傅二也会考虑去西欧的事。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同傅斯岸所料。
他不仅倒逼了傅二,还让傅一言当即离港,再也没可能骚扰舒白秋。
甚至于眼下的情况,还有些超出了傅斯岸的所想——
自从上次在学校晕倒,傅斯岸就被傅老爷子要求必须静养。
他在医院住了下来,因为不需要见人,傅斯岸这几日愈发沉默。
也暂且不用再假装温和,或是要去与谁熟络。
不过,傅斯岸显露出的冷淡却好像被傅老爷子误会了。
以为他是因为被二叔冤枉,受了这么重的伤,才导致的心情不好,有些自闭。
于是,在一天下午,日阳逐渐西斜的时候,傅斯岸侧靠在床边看书,却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哥哥?”
他抬头,就看到没有关严的病房门被推开了一点,一个带着雪白毛线帽的小
脑袋探了进来。
“哥哥。”
几日没见,少年叫他时有了些怯生生的腼腆。
“我可以进来吗?”
傅老爷子来看长孙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多日没有血色,也没什么精神的男生倚在定制的靠背上,正微微启唇。
被他面前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勺药粥。
舒家那个唇红齿白、见了就让人喜欢的漂亮小孩,此时面上还有些紧张。
“烫不烫呀?”他软声软气地问,“哥哥吃东西还会觉得恶心吗?”
而长孙的回答,更让傅老爷子庆幸于自己主动把舒家小孩邀请了过来。
他那个已经沉默寡言了许久的长孙此时不仅终于开口,还终于肯吃下了煨好的药粥。
“不烫。”
傅斯岸的声音还有些哑,他那双寒冽冽的眼睛看着舒白秋,低低说。
“好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总从小就这么坏这么多心眼,小啾又这么容易心软
难怪以后能骗小啾一晚上四次夜班……
if线应该还有两章。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车票就准备补四次夜班那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