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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谋杀始于夏日 它似蜜 4525 2024-11-26 10:14:03

有关“是什么让一家人聚在一起”这件事,邱十里做过较为全面的思考,答案可以是血缘,可以是社会的要求、利益的权衡,当然,也可以是因为“爱”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也琢磨过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待上快十年,似乎哪个答案也不完全合适。他记得奶奶去世之前,只说过这家人会养他,却没说过谁会爱他,从稍微懂点事开始,他也是以帮手的姿态自居。邱十里始终认为,自己留在这里,总该有些价值,他为这价值杀过猫,也杀过人。

前一天夜里,戴上耳钉之前,还有戴上耳钉之后,那不长不短的几个小时,养父说了很多话,最后的意思,无非也只是提醒他这一点——

他只是把刀子而已,养了他这么久,把他的锈都给磨亮,他就得多干事,少做梦。

邱十里想,自己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耳垂上这副红而冷的金属给了他确切的身份,他以后就不会再是挂件似的蒙着头混在大哥的队伍里了,更何况他也知道,并不是没有人爱他。

他相信时湛阳,相信他对自己的无条件,可他也明白,这个家庭并不是只有时湛阳一个人。

不得不说睡眠是性价比相当高的一件事。一觉醒来,邱十里就恢复了力气和精神,耳朵的疼痛也淡了不少,早餐前的半个小时,他梳好头发系好腰带,站在窗前干吞消炎药片,看着雪后格外明亮开阔的清晨,深深地呼吸。敲门声忽然响起,是时湛阳。

“睡得好吗?”时湛阳走进来,又把门关上。

邱十里被阿莫西林弄得满口干涩,哑着嗓子说:“躺下就睡着了。”

时湛阳愣了一下,没有再往屋里进,就站在门边,如往常般问:“今天准备做什么?”

邱十里也如往常般答:“跑十公里,练枪,再写几副对联,”他笑了笑,“快过年了。”

“好。”时湛阳低着头。以前他突发奇想,送两个弟弟去过书法课外班,跟群闹哄哄的美国小孩一块,拎着毛笔在宣纸上抹着粗粗的笔画,就数邱十里写得最认真,一直坚持到十四五岁。他的字确实也好,连着好多年了,家里几道大门的对联,都是默认交给他的。

“我让冯伯准备红纸。”时湛阳又道。

“我昨天和他说过了,就是在楼下等你的时候,”邱十里走去关窗,又回头道,“兄上,你今天和我一起跑步吗?”

“当然。”

“练枪呢?”

“我觉得跑完你就会发烧了。”

邱十里下意识把碎发捋到耳后,不让它蹭着尚且新鲜的伤口,“不会的,我吃了药。我就想跟你一起打枪,下完雪反光强,不是该多练练这种情况吗。”他也低下头。

“好。好。”时湛阳慢慢地说,可这缓慢并不是一种从容,“ナナ,”他好像被钉住了,想去抱邱十里,却一动也不能动,“对不起。”

邱十里疑惑地抬起眼睫,走到他身前。

“你……不该戴这种东西。是大哥没有处理好。”这话终于说出口了,时湛阳终于能够直视那两抹殷红。从那么白那么小的耳垂上,悄然钻进他眼中,宛如冻出了棱角的血滴。

邱十里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挺好的,这是最深的那一种红呢,父亲说一般只有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单生意,才能戴。”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就是那些规则,还有我以后的责任,”邱十里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兄上,其实红色跟银色差不了很多的,你不用太在意。”

怎么会。时湛阳想。

邱十里又道:“我明白,你是觉得红色没有决定他人的权利,却能被轻易杀死,可是,在父亲面前,银色不也是一样的吗?他本来就是想杀谁就杀谁,什么颜色都不例外,连你也不例外。”

时湛阳略显愕然地点点头,对于邱十里这般平淡清醒的态度,“你说得对。”他说。

“我还知道,现在一共有六对银耳钉,必须他们一致同意了才能决定别人的死活,”邱十里一板一眼地说,把手插进时湛阳的裤袋,额头沉沉地靠上他的胸膛,蜷缩似的把全身的力气倚上去,“哥哥,你是其中一对,只要你不答应,其他五个谁也不能让我死。这样的话,和我戴了银又有什么区别呢?平时就是干活而已,如果真的出了事,谁那么恨我,有你帮我守着就够。戴和不戴,是我自己决定好的,没有人委屈我,我也不会因为戴了它就死掉。”

时湛阳安静了好一阵,最终抬手圈住那把瘦得让人心口发皱的腰,此刻,它靠着自己,是柔顺无力的。“谁让你死,我先杀他。”他把鼻尖埋入邱十里的发梢,情不自禁地说。

邱十里被搂得害了羞,方才时湛阳这话也带着种诡异的浓情蜜意,烫在他耳畔,害得他只想往这怀抱外逃,大哥总爱把话说得这么恐怖,可他也总是喜欢。

他用在口袋里捂热了的手推着时湛阳的小腹,“我们,我们下楼吃早饭吧。”

时湛阳却不让他推,一手把他箍得更紧了些,一手勾起他下巴,朝着自己,“时间还早。ナナ,我问你,这些都是你昨晚睡觉前想清楚的吗?”

“……我早上五点多就醒了。”

“喔。”时湛阳的目光又柔和了不少,“我没有醒,我一直没睡,一直坐在地上想,我到底是个多大的笨蛋?”

“就是笨蛋。”邱十里扭头看向别处。

时湛阳笑了,又把他的脸蛋拨了回来,颇有些委屈地低头蹭了蹭他,也不吭声,也不亲他,倒把邱十里给蹭得着了急,“兄上……哥哥,哥!”他用手掌挡在自己跟那副高挺的鼻梁之间,慌慌张张地解释,“本来我想亲你,我满嘴药味……”

“阿莫西林没有什么味道。”时湛阳看了看桌上的药盒,晨光竟把它照得很漂亮,“你吃的是胶囊吧。”

邱十里僵了一下,还真正经琢磨起来。也没犹豫太多,他放下挡脸的手,把它背到身后,压着腰后的那个弧,踮起脚尖,快而轻地啄了时湛阳嘴唇一口。

然后他探究似的问:“有味吗?”

这能尝出来什么,时湛阳简直要大叫了,他想,我已经是笨蛋了,不想每天当变态啊!

“没有,什么味道都没有,”他认了命,一脸的虚假淡定,揽过小弟下楼,“走,今天有你最喜欢的生煎。”

那个春节过得不算安稳,一方面是年三十当天时湛阳还在外面办事,当然邱十里也在,他们带了一大支队伍,把一批货送去了中东,还见了不少血,倒不是他们又跟谁结了仇,只是当地整个国家都在打仗,反对派对军火的需求格外惊人。

另一方面,邱十里发觉养父和大哥之间的气氛变了不少。他素来擅长察言观色,他当然看得出来,以往这对父子虽然也亲近不到哪里去,但正常的调侃玩笑还是有的,时湛阳也是真心实意地在把父亲当作标杆来尊敬,而现在,他的态度更趋近于一种公事公办。

同时,父亲对长子的管束也越来越少,基本可以说是不做评价,就算他赚得钵满盆盈地回家,就算他年轻气盛铤而走险,差了几分钟就会被炸死在荒漠里。

简言之,父亲对时湛阳的关注减少了许多,还比不上邱十里对大哥的关心。虽说这听起来很正常,可能一直也是如此,但邱十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大哥就像跟父亲约好了互不干涉一样。

他们仍旧离不开对方,可是也无比厌恶彼此,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和,因为是人工做出的影像,所以所谓的“水面”连一点涟漪都看不见。

会是因为自己吗?邱十里想。

退一步,会不会和自己有关?他又摸着耳朵琢磨。

然而留给他的也没有太多思考的机会,新年刚过,早春二月的某天,时湛阳居然在靶场放下枪杆,问他说,愿不愿意去中国上大学。

“就在上海,学校我已经联系好了,专业是金融或者机械工程,你可以选,”时湛阳坐上放弹夹的铁皮台子,手肘支在膝盖上,侧目看着邱十里,“都是对家里工作有帮助的。”

邱十里在袖口上擦了擦枪口,随手把它放下,“我没上过学。”他垂眼看着大哥的脚踝,怔怔地说。

“你可以看看学校是什么样子,和同龄人接触试试,”时湛阳温和得看不出什么情绪,“也不用读什么学位,不用太拼命,轻轻松松当个普通大学生就好,过一两年就能回来。”

能回来又是什么意思?邱十里的困惑没有消解,“我……一定要去中国吗?三藩市也有很多大学,我可以去考。考上了我就会认真读,有什么事情,我留在这边,也方便帮你做。”

“中国治安更好吧,禁枪的国家,这得多安全,在那边咱们一点生意都没有,”时湛阳笑了笑,“上海的生煎也最好吃。你不是喜欢吗?”

邱十里忽然懂了,可能时湛阳就是要他走,“兄上,”他轻声问,“你想让我去?”

“我想让你去。ナナ,十八岁你就能回来继续帮我了。”时湛阳脸上竟有淡漠的哀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推却的坚决,“你就在上海,多交几个朋友,少想事情,我会每天和你打电话。”

他一旦这样,那就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不愿意说的,他也一个字都不会多提。于是邱十里就不再多问,简洁地答应下来。

深冬的积雪化开了,水也解冻,林地中心的湖泊边,那对儿翡翠鸟已经繁衍到第二代,一扇扇小小的羽翼,碧玉铃铛般点缀在水面上,芦苇中,邱十里拉上时湛阳,一起去看了半个下午,他听着轻快的鸣啭,告诫自己,不要问,不要多想。

他只是把那枚贴身的御守从颈上一把扯下,塞到时湛阳手里,“它替我陪你。”

“什么傻话,”时湛阳爽朗地笑,“放心,我每天抱着它睡。”

之后的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跨越一个大洋,去到另一个大洲的另一个国度,也就是要花上一天多的时间而已,你只需告诉自己,你将换个地方生活。时湛阳一直把邱十里送到大学的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在车子里吻了他,拢着他的颈子,吻他的眼睛、脸颊、嘴唇、脖颈……还有那对已经习惯了现状的耳垂,吻了很久。

车里还有别人,邱十里不想喘得太大声,就憋得一个劲打哆嗦,时湛阳也有颤抖,不过多数都压下去了。吻完了,他倒是足够干脆利落,简单嘱咐开车的老K和副驾驶的邵三送邱十里进去,帮他收拾宿舍,自己则开门下了车。

邱十里浑身都是烫的,他居然还流了泪,不知从何时开始,泪也是滚烫,不想出声,他就抿着嘴给自己擦,惶急地回过身去,透过厚实的后玻璃看。只见满路的桃花缤纷,更高的还有梧桐和细柳,好一派沪上春光,一地都是叽叽喳喳过来报到的新生,阳光葱茏,春风是毛茸茸的,而时湛阳挺拔地站在这流动的混乱中,正笑着对他挥别,隽永得像尊静止的雕像。

可雕像不会笑得那么生动,更不会压着那么多感情和颤抖,生动地亲吻他。邱十里警告自己争点气,咽下喉头的抽噎,擦干眼角,平静地靠回椅背,又过了几秒,他就能笑了,并且笑得无可挑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邱十里的大学生涯格外顺利。

他适应性极强,也不是不擅长和人相处,只是觉得费力气,以前打打杀杀的,不用怎么刻意经营,自然而然就能称兄道弟,放在普通环境里倒是要顾及考虑更多。不过,既然时湛阳要他多交正常朋友,他就算费力也要交,他长得不错,口才不错,体能极佳,请客还大方,甚至军训后就高票选上了班长;时湛阳又要他学金融或者机械工程,他也要做得彻底,选课后干脆两个系院来回跑。

虽然他连身份证和学历档案都是作假的,但这事儿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两边的教授们都对他格外包容,在图书馆熬通宵,也只有新交的那些朋友连着串大惊小怪:“邱大班长,你就等着猝死吧!”

邱十里只是笑,“暂时应该死不了。”

上海是个宜人的城市,风也宜人,雨也宜人,日和夜都朦胧又琳琅,邱十里在这温柔中,有时却会觉得自己笑得有点累,嘴角和脸都发麻。只有每天和时湛阳通话的那几分钟他是真实的,做了什么,认识了谁,他都想倾吐,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都诉说出去,可这会儿,他发现自己也还是笑着,窝在被子里,或者躲在图书馆外的灌木之间,兴奋得就像捧着天大的一个秘密,这秘密还是钻石做的。

只能说真笑虽然看起来傻,但不会让人感到疲倦。这是邱十里得出的结论。

在电话里,还有视频中,时湛阳总是耐心地听,温柔直接地给出建议,却很少说自己最近在做什么。邱十里只知道他很忙,比以前更忙,从管家和几个队里的老伙计那儿零星听到,老大很少回家,周末也都在外工作,没有急活要带,他就泡在其他州的工厂里,或者大桥对面的办公室待着,不怎么在家里露面。

于是邱十里也就没再盼着假期,回家有什么用呢?在那栋四层小楼其实很冷,他不想见谁,似乎也没人想见他。

上大学的第二个月,也就是四月出头,邱十里忽地发现了些许端倪,不出几天,他就在假装逛商场的时候把尾随的老K和邵三抓了个现行。

“老大要我们守在这里啦。”本帮小吃店里,邵三咬着拳头大小的烧麦,满口含混地这样解释。

老K捶了他一拳,“放屁!老大是要我们在这儿找人,顺便看看三少爷。”

邱十里已经在食堂吃过了,给他俩倒了两杯可乐,要他们慢慢吃,“就你们两个吗?”

“不是,”老K咬断一大筷子面条,囫囵吞下,“一共十来个兄弟,都在这片呢。”

“这么多?”邱十里皱眉,“为了看着我,还是为了找人?”

“……说实话,都有。”老K从自己碗里给邵三加了两大块牛肉。

“找谁?”

“老大没有细说啊,神神秘秘的,”邵三立刻把两块肉都吃干净了,跟饿鬼似的,“就说是个姓秦的外科医生,六十岁左右,只有一只耳朵,高个子,之前在日本待着。”

“是有消息说他最近定居上海。”老K叹了口气,“找他做什么呀,大海捞针的,老大也不肯告诉我们,就说是抓到了也不能打不能收拾,好好把人押回去。”

邱十里也琢磨不明白,但他至少懂了一点,看这两位穿得落魄,胃口又这么好,大概是自己大哥的经费没给到位。

“我知道了,你们这是准备找上一阵了吧,”他说,“上海物价这么高,大哥应该多拨点钱的,我去跟他说。平时多叫兄弟们一起出来,我请大家吃饭。”

老K一脸腼腆,“您年纪还小——”

邵三则喜笑颜开地把他推到后面,自己给邱十里敬可乐,“好嘞,我替兄弟们谢谢小嫂子!”

邱十里一愣,“什么小嫂子?”

“啊……”邵三被老K狠狠拧了大腿,哑着口,“就是,就是……”

“别听他胡说!”老K怒道。

“行了,”邱十里低垂着脑袋揉了揉脸,叫服务员过来结了账,兀自起身就走,“我回去上课了。”

都快九点了,他哪有什么课,只是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脸红得没法见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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