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身的疼痛比邱十里预想的要夸张,子弹钻痛、锐器割伤,他都经受过不止一次,可这种密密麻麻的刺伤感却是头一回,让他有种刮目相看的惊讶。传统针法不比其他现代技术,色彩更加优雅内敛,线条更加飘逸流畅,过程却也更痛苦,纯粹是用手劲把彩料挑入皮肉。凤凰纹样又是尤其繁复细腻,老师傅不吃不喝,完成整幅图案花费了了足足六个小时。
在这六个小时之后,邱十里得到了一片麻木的后背,以及一只装得溢出来的烟灰缸。
管家把老师傅请出去休息,邱十里则兀自留在房间内,打开窗子透气。正是黄昏前阳光最热的时候,背对落地镜,他回头看自己,又拿着江口瞬背部的照片仔细比较了一番。凤头在右胛上,凤尾在腰窝上方铺散开来,几支绕到腰侧,几支延伸到裤腰以下,静中有动,整只鸟都像是随风而动,顺脊沟向上攀升,从形从色都与相片中的极为相似。
这种程度已经足够,没有人把凤凰的样子一分不差地印在脑子里,而江口瞬这些年甚至不曾在别人面前脱过衣裳,所以邱十里是安全的。
他没有再找任何人展示,包括时湛阳,对于邱十里来说,这一大块代表着“江口”的印记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固然也想到,这种针法和面积一印就是永久,洗掉根本不现实。不过他也没有太郁闷,后背长什么样无关紧要,他仍旧还是他自己,不妨碍打架也就行了。伸了个懒腰,除去残存的隐痛并无任何不适,邱十里满意地套上衬衫,低着头,一颗一颗地给自己扣上纽扣。
当天晚上他去了一趟医院,江口瞬各项体征大概稳定了下来,只是还在昏迷。邱十里在无菌仓外默默站了十几分钟,隔着一块玻璃,还有病床到墙壁的一大段距离,他看着那张被面罩和管子遮得面目全非的脸。
那种毫无血色的惨淡灰白都快隐在床被里了,和自己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像。你一定要活到最后啊,给自己争口气,邱十里这样想着,不久便转身离开。
时湛阳就在楼下的车里等他,邱十里弯腰钻进去,用力拉上车门,车子径直前往机场。
整套的证件已经做好了,起飞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之后。就是普通班机,还是经济舱,他的位置挤在一群返程的日本游客之间,因为邱十里要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登机牌上的名字都不是他自己。
他现在看起来也确实就是个普通游客,背着双肩包,戴着细框平光镜,身上是肥大的纯棉格子衬衫搭上牛仔九分裤,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或是那种趁年假出来旅行的上班族。至于需要的设备和武器,他只能到达东京后从接头的伙计那里取用,那把贴身的双刃匕首就带不成了,为了它再大费周折,似乎也并不值当。
邱十里没有急着进去安检登机,而是和时湛阳一起坐在车里,隔着一个拥挤的停车场,看着同样拥挤的航站楼。司机很识趣,拉好手刹便自觉离开,晚霞悄然流逝,天色黑得越透,那大楼就显得越发热闹,一长排透明的建筑,好比黑浪里一艘巨大的航船。
邱十里必须承认,自己曾经幻想过像这样轻装上阵,随随便便选个目的地,吃那种口味寡淡的飞机餐,在托运行李的窗口排长队,闲聊第二天的天气。但他想象的是两个人的旅行。时至今日,也剩不下什么好相互叮嘱的了,他静静地偎在时湛阳身上,手掌搭着他的手。
指根处的空缺还是会让邱十里感到不习惯,在大哥指腹上蹭一蹭就好了,空空的耳垂也可以蹭一蹭肩膀,时间还是一分一秒在走,等走到头,他也就蹭不到了,好像从表盘里钻出一根吊着邱十里的线,一点点把他往上拉,蛰伏着,伺机而动着,早晚要猛地把他从温水之中扯出水面。
而邱十里又是那么的、那么的,不擅长告别。在距离登机时间仅剩三十分钟的时候,他坐直身子,麻利地钻出车厢,就跟逃跑似的,关门前他又有了勇气,扶住车门上的窗框,弯腰看着时湛阳,试着把语调放轻松,“兄上,半个月之后见。”
时湛阳却没有像他那样重复计划里再次见面的日期,只是用力握了一把他的手,“记住不要逞能。”
邱十里点头,“我知道。”
时湛阳专心把他看着,夜的光影流淌在眼中,“比起让他们死,我更需要你活着。”
琢磨了一下,他又道:“ナナ,我的意思是……觉得要失控的时候,你一定要想想这件事。”
邱十里重重地点头,“嗯。”
时湛阳忽然笑了,他松开邱十里的手,“好,我会在这里看你起飞。”
邱十里也笑,“不用。”
时湛阳十分坚持,“用的。”
之后,邱十里在登机口排队,透过玻璃墙看停车场的方向,在座位上等待起飞,他就透过舷窗看停车场的方向,甚至起飞之后,当城市在机翼之下渐渐缩小成一地碎金般的光点,他还是在看。
其实他没有一次真正看见,总有很多东西在阻隔,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感是否准确,那边是否真的是停车场。但有一件事,他就是非常确定——大哥正在看着自己。
到达羽田机场的时候,东京时间正值晚间十点半,邱十里独自拎着行李打车,住进了事先租好的小公寓。这房子在第十六层,面积有五十多平米,位于中野区最南部,距离花天酒地的新宿渋谷不过十五分钟车程,再去江口瞬租在世田谷的地下室也相当方便。各种日常用品都是提前备好的,邱十里只需要把自己带来的行李收拾好。
箱子里主要都是换洗衣物,还有几分备忘的文件,以及那只沉甸甸的凤凰面具。人到这种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必须并且能够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着实很少,定位器已经在眼镜腿里安装好了,也不用怎么收拾。邱十里又蹲在沙发边上整理背包,一沓伪造证件,一部被起名叫做小七的电脑,他知道自己只能摸到这些,指尖却滑过背包内袋深处,蓦地停住了。
纺织品的触感,小小的一片,他摸到边缘,整个捏住,轻轻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竟是一片御守。
当然不是时间重来,之前烧成灰的那片重新回到他的手中。这片御守是黑色的,正面用淡金细线绣出神宫的教名,背面则是蓝橙相间的精细莲纹,比普通御守要沉上不少。邱十里屏住呼吸,双手拿着它,一寸一寸地捏过去,这种护身符一旦打开就不灵了,他也无需打开,他知道里面装的不是符纸。
两块有棱角的凸起,一个坚硬圆润的环状物,隔着柔软布料,他的手指触到它们的形状。
邱十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带着方才憋着的那些一并呼了出来。离开之前,他把这两样东西摘在时湛阳卧室的镜子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而现在,大哥又把它们交还在自己手中。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了,他好像拥有了比任何神明还要管用的护佑。倒了杯橙汁,站在窗前,邱十里将御守高高举起,好让它照到全东京的夜色。
第二天一早,邱十里换上江口瞬常穿的那种纯黑T恤,对着镜子演练了几通,又练了练电脑里的语音软件,随后拔掉那只黑莓手机的充电线。江口瞬设置的密码是斯蒂芬霍金的生日,邱十里已经输入得滚瓜烂熟,他戴上面具,走到客厅的白墙前,沿墙根坐下,把手机放在地上,电脑放在膝上。
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打过去就立即接通。
“早上好,”是江口理纱子的声音,冷冷淡淡,“我等你很久。”
“哦,抱歉,我最近烦心事太多。”邱十里快速打字,隔着面具眼部的那层薄膜,他看屏幕灰蒙蒙的。
“下一批货呢?”
“啊——”机械男声拖长尾音,显得略有诡异,“我没有做。”
“你没有做?”理纱子不可置信。
“没心情做啊,”邱十里让电脑笑了两声,“说过我烦心事太多,不解决,我就做不了。”
江口理纱子早已习惯这位“凤凰”的怪咖作风,并且对此无可奈何,她扑哧笑道:“什么烦心事?我帮你解决。”
“可以吗?”
“解决之后,你不交货,我杀了你。”
电脑又笑了,这次是笑了一长串,把邱十里自己都笑得十分无语,他想自己应该少打几个字的。“总是有人要杀我。我的烦心事就是这个,我正在被人追杀。”
“什么人?”
“你。”
“开什么玩笑,”理纱子沉下声音,“喂,凤凰,我是认真的。你再这样浪费时间,我怕我真的要追杀你哦。”
“认真?我就是的啊,”邱十里顿了两秒,待到对面呼吸声都停滞,才继续道,“你最近不是在找江口瞬吗?”
对面立刻完全静止了。
邱十里也不急,就默默等着,半晌,理纱子道:“你是江口瞬。”
“香取恒也是我。”
“你要怎么证明?”
“你不相信我?”
“哈,一个欠我货的家伙,用人造嗓音和我对话,并且从来没有让我见过面,”江口理纱子冷冰冰地说,“我相信你?”
“可是我无需证明啊,更不用着急把自己往你那里送,去帮你活命,反正我什么都没有,”邱十里若无其事,“现在着急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
见对面不吭声,邱十里又按部就班地打起他的台词,按照他那双胞胎哥哥的标志语气,“江口组就要倒了,对吧?说起来我也姓江口,虽然你们搞死我的妈妈也没有养过我啦——但想到你们都会变得那么惨,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呢。以前给你们做那些破东西,不还是因为想做些刺激的事,不想看你们饿死?”
“你有铷矿的下落。”
“我有吗?”
“你的心脏——”
邱十里打断道:“你猜我有没有取出来?”
“……”
“哈哈,无论有没有取出来,只要我死了,你想要的就会变成永远的秘密,芯片可离不开我心脏的跳动,”噼里啪啦的打字声都透着得意扬扬,“所以对我客气一点啦,做个好姐姐。再那样满世界追杀我,把我逼得自杀怎么办。”
“可以开视频吗?”理纱子忽然问。
“好啊。”邱十里欣然答应。
手机还是被支在地板上,摄像头斜着向上,邱十里看到江口理纱子憔悴的脸,连她惯有的浓妆都没化,他也看到自己这一边,一只巨大的黑色面具占据了画面。
“你查不到我在哪里的。”机械男声信心满满。
理纱子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件事。”
邱十里偏过脑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瞬,”理纱子道,“你大学学的什么?”
“应用化学。”
“研究生呢?”
“药学和地质。”
理纱子脸上的戒备消散些许,道:“我该想到,一个学这些科目的,消失的弟弟,和一直给我供货的凤凰是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一直瞒着这件事?”她又问。
“因为不想参加你们家那些破事啊,不想当你的弟弟,”邱十里把每个键都按得很重,节奏也慢下来,“哦,对了,如果我不躲起来,你追杀我岂不是一抓就能抓到?”
“我不会再追杀你。”
“哦。”邱十里耸耸肩。
“我可以问吗?嗓子是怎么回事?”理纱子试探道,“我查到,你读大学就不说话。”
“我喜欢自残,你应该看过这些吧?”邱十里亮出手臂,那些刀划的痕迹也都是他比照江口瞬的手臂一道一道刻上去的,此时看来还真有点触目惊心,“没有父母,高中被霸凌,我不想哭得太难听嘛,我插了一个铁钩进去。”
紧接着,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父母。”
江口理纱子已经变了脸色,她显得有些局促,有些不确定,眼睫垂了下去,“……瞬,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知道吗?”
“那当然。他过得比我好很多呢。”
“见过面了?”
“见过,见过,”邱十里舒舒服服地往下滑,肩头抵在墙面上,他竟主动把面具扯下,坦然地将脸蛋暴露在镜头前,“就是因为我太好奇,也太无聊,跑过去见他那一面,差一点丢掉命,所以我才找你。”
理纱子的目光撞上他的面孔,迅速弹开,又强迫自己看回去。她艰难道:“怎么说?”
邱十里笔直地和她对视,“他们也要铷矿,你知道吧?他们要挖我的心呢,我那个兄弟,好像对我这张脸很有意见。我觉得你也许会对我更好一些。”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我家,”邱十里融融地笑了,虎牙尖儿露了出来,却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自然得仿佛生来如此,“少问几句,姐姐,”他用的还是敬语,倘若能够发声,这句一定叫得柔软又甜腻,“目前你在我这里,也是要挖我心脏的那一类,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就需要在我指定的地方,单独和我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