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的深冬晴朗而干燥,海风猎猎作响,时湛阳下飞机之后不到半天,鼻子居然就开始流血,那是除夕过后的第三天。
邱十里当时正在做术前检查,是个繁琐的过程,断断续续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他躺在病床上被机器照来照去,自然看不见检查室外大哥的鼻血滴上前襟。
时湛阳抬手摸了摸,又垂下眼去瞧,好浓的一片红。他转转手腕,光照的角度也跟着换。这种感觉挺新奇,他的手并非不习惯被染色,不过自己的血却着实少见。
他在这儿不紧不慢兴致盎然,跟随的五六个伙计固然都已经慌了,递纸递湿毛巾的都有,还有往护士台跑的,坐在一边插兜打瞌睡的时郁枫则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直接手法娴熟地捏紧时湛阳的鼻翼。玩赛车的手劲是真的大,时湛阳的鼻梁骨又高又硬,被捏得脑门发麻,等伙计领着小护士赶来,血已经止住了。
时郁枫坐回椅子,继续专心打盹,深藏功与名。
时湛阳拿过消毒湿巾擦手,“技术不错。”
时郁枫不肯睁眼,拉高运动外套的领子,遮住小半张脸,闷闷道:“打架经常流鼻血。”
“你流还是别人流?”
“……都有!”
时湛阳笑了笑,没再逗他。那家总是亏钱的俱乐部的情况他虽然不怎么关心,但自家老四毕竟在那里寄养,总不至于不闻不问。他早就听邱十里犯愁地说过几回,时郁枫是个刺头,动不动和人不对付,但输的时候不多。
那就不需要管闲事了,小时候随手教的那点东西没白费。时湛阳缓缓地呼吸鼻间略带腥味的空气,这样想着,心里只是有些可惜,自己没能来得及手把手地多教他些制胜技巧。
灰金短发的护士长从屋里出来,说是今天的检查还剩半个小时左右,时湛阳看了眼手表,时间正好,他们可以一起吃顿晚餐。
然而这晚餐并没能吃成,等待的时间几乎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那是邱十里的手机,暂时放在时湛阳手里,来电显示是一个井号。加密号码。
“Hello?”时湛阳转着轮椅到一边接电话,几分钟后,他放下手机往这边看了一眼,八仔立刻带着两个伙计心领神会地跑过去,其余的则留在已经睡着的时郁枫旁边,继续等待。
邱十里的手机也被还了回来。
又过了几分钟,邱十里终于检查完毕,端着杯温水走出病房,他知道大哥体质怕干燥却又不爱喝水,结果没见大哥人影。时郁枫抱着胳膊醒了过来,面露茫然,留下来的伙计则说,有工作上的事,老大回公司一趟,要他好好休息。
邱十里捏着那部手机,背板还微微地发着热,他翻开通话记录,没有新的。
他琢磨了一遭,最终没有脱下病号服,老老实实地带着时郁枫下到地下的综合餐厅,看着幺弟吃完了一整张挤满番茄沙司的大号披萨,自己则喝了一碗美式风味浓厚的潮汕牛肉粥。
毕竟手术就安排在下周,仅余三天时间,医嘱上要求他饮食清淡一些。
“你的病严重吗?”时郁枫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
“没有大事,”邱十里食欲不佳,把套餐里那笼软踏踏的广式虾饺推给他,“我应该还能活上五十年吧。”
时郁枫觉得七十多岁还挺长,反正他只想活六十岁,“可是老时好像很担心你。”
“担心我?”
“他一直不说话,然后就急得流鼻血。”
“流鼻血!”
时郁枫耸耸肩膀,用虾饺蘸番茄酱,“也许你做手术的时候,他也会流。”
邱十里给时湛阳拨了个电话,发了条信息,他没指望短时间内有回应,也果然没有。他猜得出,一定是出了点什么事,八成是工作上的,到底是大是小,拿不准。或者又是江口理纱子之流找了什么麻烦?邱十里又想暴起揍人了。
但他好歹也不是那种找不着哥就会丢魂搅局的小孩子,时湛阳明确要他等着别动,他还是能乖乖忍上一段时间的。
当天晚上,邱十里待在医院顶层的病房中,时郁枫被他打发参与聚会去了,和一群家庭背景类似的同龄伙伴,整层楼只有他一个病人。三位医生和护士来过之后,邱十里独自坐在床上看电视,腰后垫着匕首,索然地慢慢喝一杯椰子水。
那是个加利福尼亚州的本地电视台,正是晚间新闻时间,邱十里居然看见了自家集团的标志,和另外一家同行在一块。那家也是军火大头,总部也同样在美西,不过时家主要做导弹雷达,对方主要卖飞机,形不成冲突,合作还不少,关系向来很近。
钉在两家Logo中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相片。花白头发,棕黑皮肤,正高举双手慷慨激昂。邱十里认得他,是非州西北部某长年战乱国的前总统,也是自家生意的老主顾,这年十月份,对立党派上了台,这位战争狂热分子自然就成了反政府武装,犯下“反和平罪”等诸多罪行,被提上法庭审判。
于是许多陈年丑事也被名正言顺地连根一同拔起,好比现在电视台正在“深度剖析”的这件,邱十里盯着那行标题,盯着重点突出的那组名词,“Blood Diamond”。
血钻。血钻是什么?是战争区域盛产的钻石原石,大颗的,价值连城的,被食不果腹的当地工人,甚至是童工,不分昼夜地从矿坑里运出来,献给当地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再被销往市场,换来大笔大笔的美钞。
由于这种收入往往会被投入反政府或违背安理会精神的武装冲突中,所以血钻是邪恶的,沾满无辜的血,同时还会炸出更多,故而得名。
而现在这词正和自家的产业连在一起,主持人眉飞色舞地宣讲半天,邱十里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换了联邦所属的电视台,类似的报道,还是无果,又打开毫无动静的手机,打开浏览器,果然,网上的消息才叫汹涌爆炸。原来是从前合作的时候,也就是十多年前,自家把装备提供给那位前总统,收了钱,也收了血钻,那钻石成袋成袋地出现在养父的众多女人手里,有个没脑子的韩裔小演员还拍了照片放在社交网络上,零几年的像素水平,照旧能看清铺在桌面上的那片钻石。
哪怕是裸钻也有令人艳羡的纯度,闪亮的,密集的,延展开来,一块透明的漂亮血泊。
同样漂亮的年轻女孩穿着吊带小礼裙,轻盈地伏在上面,一脸天真幸福的神情。
当时这件事并没有划出什么水花,现在,真相被扒了出来,没名没姓的小演员宛如突然之间成了当红大明星,诸多“当事人”也跟着跳出来作证,哗然一片,骂声也是一片。
甚至邱夫人的旧照也被公之于众,陈旧的色调,她的面容尚未老去,淡淡地微笑着,穿着雅致的素色高腰长裙,颈子上闪闪发光,还有她的耳坠,她的结婚戒指……还有许多年前,在百万会的船上,未婚夫给她买下的那座雪山。
这些都成了人们津津乐道义愤填膺的焦点。
邱十里咬紧臼齿。这算什么呢?这究竟算什么。养母的钻石,养母的雪山,都是血钻事件之前她就拥有的。
可现在,时家赚到的钱,拥有的一切,和那倒霉的同行一样,都是恶的,脏的,毫无道理也绝不可以原谅的,于是也就不用看清楚什么真相了。
这让人想起时家之前的境地,也是政府上面查,众人下面骂,到处都是乱麻,时湛阳还在睡着,邱十里一个人勉勉强强地顶下来了。但这回来得还要更猛,舆论果然是最疯最野的火,邱十里甚至刷到了自己的照片,也许是江口组趁着混乱放出的消息,总之,作为一个经常代表时家露面做些譬如捐钱竞标上法庭的琐事的二把手,他是日本黑道团伙继承人之一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这的确是事实,邱十里也认,最好扒出自己亲娘被活剥惨死的事情吧!把这几十年里的乱七八糟翻个底朝天才好,那才是一抓一手黑!他把手机丢在床上破罐子破摔地想,烟在嘴里忍着没点,直接咬断了,可他还是很快拾掇好心神,再次捡起了手机,一边继续在那成堆的真假消息里筛选对自己有用的,一边仔细琢磨,这些破事都该怎么解决。
直到他看到时湛阳的照片。
看到两年前山洞爆炸事件的旧事重提。看到嘲讽。看到谩骂。
倏然之间,他脑子里只剩下“凭什么”这三个字了。凭什么他人趾高气扬高高在上,大哥却被贬到尘埃里?凭什么当年的合法销售现在被搞得像走私一样,就算那些钱是血钻换的,是养父作了恶,后来的时绎舟或许也卖了些,但当年政府下出口批准的时候也没有说上一个不字,找他们收技术、收税的时候,更是其乐融融!
现在人家国家的暴政倒台了,翻脸最快的也是时家自己投钱竞选出来的政府,国家电视台详实地报道着种种消息,公民选出的总统站在了伟光正的那一面。
邱十里肝火烧到了眉毛上,他跳下床,拔了手上的管子,那大概是手术前稳定心脏功能的药剂,或是肝肾,邱十里也懒得管了。电话大概最初是给他打的,也许来自公司,也许来自同样因东窗事发而慌张的国防部,不过被删了记录而已,这些破事本该他去处理。他知道大哥现在一定焦头烂额,需要他的帮忙,匆匆套上大衣推门而出,屋外挤着的一堆伙计却让他猛地吃了一惊。
不知是什么时候聚起来的,放眼一看,整条走廊都有,被白亮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少说也有三十几个。
“嫂子,”邵三的腰已经能够直立,他站在最靠门的地方,走上前来,一脸严阵以待,“老大在开会,专门说了,您一定不能走。”
“我不能走?”邱十里笑了,大哥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摔不得碰不了的瓷娃娃?手术又不是什么急事,往后推两天又能如何?
“没事,我去公司看看他而已。”邱十里从邵三旁边挤过去。
邵三挡着不让,紧接着,又上来五六个拦他,他们都在道歉,都很难过的样子,却也都死不松嘴。一对三十多,邱十里胜算不大,但他觉得这些兄弟谁都不会真下手对自己,所以准备赌上一把。只要从这医院出去……只要见到时湛阳,邱十里一定要先紧紧抱抱他,但绝不仅是抱,他相信自己是有用的,是能帮上实际的忙的。
于是他要硬来,然而,他才刚来了几步,居然碰上了硬碰硬,那群伙计蜂拥上来,要联手把他按在地上,要用自家产的钢绳绑住他。邱十里又错愕,又着急,但还记得自己是个头儿,平时被叫嫂子叫三哥,人家平时忠心耿耿,现在也是按老大吩咐办事,自己总不能反过来用刀子对着他们。
当然,他也许可以先按倒一个,再拍晕几个,可他实在不想跟三十个人折腾,过五关闯六将的,把好好的医院弄得跟拳馆一样,这医院当初还是大哥捐钱改建的呢,碰坏了什么,说到底不还是败自己的家?于是他使了个巧劲儿,往后一退,回到病房里面,在手下们涌入之前,砰地关上门,挂上锁,又迅速把写字台床头柜推过去堵着。
在贯耳的大叫声和拍门声中,邱十里打开窗子往下看,八层的高度,风吹得很冷,但应该也没问题,窗台伸出的宽度足够扒住作支撑,管道也够密集。邱十里骑在窗台上,探着身子去试那管道的坚固程度,心生满意,正准备抓紧一条把重心荡过去,再往下滑一层,“咚”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了,桌柜应声倾倒,顶在墙上。
邵三一瘸一拐地挤进来,举着手机大叫,“……嫂子要跳楼!”
邱十里一听就知道对面是谁,把邵三揍晕扔一边的心思都有了,只见那手机被递了过来,邱十里只得立即翻身回到屋内的地板上。
“ナナ,下来。”时湛阳的声音很冷。
“我已经下来了,”邱十里急道,“不是要跳楼。”
“你刚刚不是骑到窗子上了?”时湛阳就像能隔空看到他一样。
“……我是要出去,爬下去难度不大,我不会找死的,”邱十里顿了顿,问道:“兄上,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
“安心休息,先挂了。”
“不行!”
“你挂掉它,我就真的跳下去。”邱十里又道。
时湛阳没有笑,他平静地说:“我说过,不要用这种废话来威胁我。”
邱十里愣了一下,“……我只是想去帮你。兄上。”
“你帮不上忙。我在开会,有事明天再说。”
时湛阳公事公办,这是又要挂电话了,邱十里则有点发蒙,他当然是帮得上忙的呀,他怎么会帮不上忙呢?大哥这只是太着急了吧,毕竟眼前这个手术,也是大哥为之较劲十几年的结果,谁都不想功亏一篑。可只是暂停而已,又不是现在不把芯片取出来他第二天就会死了,所以也不会功亏一篑吧?
“兄上你听我说,”邱十里把语速提到最快,“没做错的我们就是没做错,那不是几袋钻石能改变的,打舆论战,我也很擅长的,上次时绎舟运毒那件事,官司我都打赢了,声明我都做好了,我有经……”
时湛阳却打断了他,不耐烦地,严厉地,“我现在没空管你,不要给我找事!”一段不短的沉默过后,时湛阳又道:“抱歉,该怎么办我都有数,只是你这样让我很累,ナナ。”
邱十里忽然就哑口无言了,他从大哥口中听到了累。那是时湛阳最不屑于说的词,哪怕遇到再多不顺,时湛阳也不会示弱叫苦,现在却因为他而疲倦。伙计们都听着,都看着,严阵以待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生怕他突然一想不开寻短见似的,生怕他逃走,去找大哥,去碍事。
是因为他的口气不对吗?把上次的事说得像给人擦屁股似的,怎么这么狼狈,这么倒霉。那他错了,他就认错!
“对不起。哥对不起。”这歉道得不好,慌慌张张。
“好好睡觉。”时湛阳简短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轻,就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又用力捧着什么一样,随后就是忙音了。
邱十里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把手机递回邵三手中,他刚才甚至忘了喘气,揉了揉脸,又背过身去。“我不去了,就在这里睡觉。”他轻声地说,为了不显得像要跳楼一样,他还把窗子拉上了,按上安全锁,就靠在玻璃上看着远处的金门大桥,看琳琅的夜,流丽的路,像小时候在青森的农村看到的电视片一样。
祖母当时管这个国度叫做“米国”,握着邱十里的手,说自己的大女儿就在那里。
此刻伙计们守在邱十里的身后,安静地陪了他好一阵子,看他确实平静下来,就默默退出房间,合上门在外守着,留他一人清净。
邱十里还真就清清净净地待了两天,连这件病房他都不要求出,顺从地扎针吃药做检查。期间时郁枫过来看过他一次,和他干巴巴地聊了十几分钟天,给他带了很多自以为好吃的零食,还有自以为好玩的书籍,邱十里全都收下,和幺弟说谢谢。
其余时候,他无时无刻不盯着新闻的动向,才短短几十个小时,声明已经做好了,事实被还原,时家花大钱养的那些媒体的确不是白吃饭的,带头造谣的也被告上了法庭,舆论一边倒的态势已经被撬动,时家比同行效率高上太多。
据邵三说,国防部长的秘书长还专门赶过来,在贝克海滩附近的私人海滩上和老大吃了顿露天晚餐。
邱十里松了口气,的确,大哥都有数,他是那么高明,那么沉稳,他不出错,可以把一团乱线收拾得井井有条。邱十里觉得自己该非常高兴才对,他的确很高兴,愉快地和三位辛苦的外科专家交谈,礼貌和细心温柔的护士长道谢道晚安,早早地躺在床上,为第二天下午的手术好好地睡觉。
但他睡不着。沉在黑里,手能抓到的除了黑还是黑,邱十里觉得自己正在下坠。他不知道要坠到什么鬼地方去,这是一种他早已学着习惯的感受,学习效果着实无可夸赞。被自己弄得过度灵敏的耳朵,像堵不住的闸一样接收着门外的一切动静,让他怀疑是不是这双耳朵太寂寞。
也不知到了几点,邱十里还是清醒,隔得很远,他听到一串脚步声。一步轻,一步重,踉踉跄跄的,但走得很急,脚步在靠近。
这是什么?他屏住呼吸。这简直是巴甫洛夫手中的铃,是招魂的咒。邱十里就像忽然被魇住了,什么东西死死压着他,他拼命推开,用力坐起来,脚尖接触到冰凉地板时,房门一开。
有人背光站在那里,一个笔挺却僵硬的影子,仿佛不敢上前,邱十里则赤脚跑过去,面对面的,和那影子相视。
“我知道兄上会来找我。”他说。
“在我手术之前。”他哽了哽,“我知道你没有不要我。”
走廊太白太亮,时湛阳的面容还是模糊不清,但时湛阳拄着拐,往前错了一步,反手把门关上了。屋里回归一片浓黑,邱十里有些茫然,摸索着想去抱住他,却被一把推到墙上。时湛阳腋下还是夹着拐杖,撑着自己的骨骼,却用空余的那只手拢在邱十里脑后,不让他被碰疼了,却还在用身体紧贴他,连那条无力的病腿都挨在他的膝盖上,每一寸,每一寸,是严密的紧压,是用肌肤吞咽的颤抖。
这拥抱就像以前,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抱在寒冷的树林里,炎热的沙漠中,烟尘漫漫的停战区,某个莺歌燕舞的酒会。这就是他们的拥抱。
邱十里听到大哥错乱的呼吸,嗅到大哥身上浓得吓人的烟味,还有室外一月底的寒气。
“对不起,对不起……”时湛阳垂着脑袋,把额头抵在邱十里额头上,好比战乱时跑累了的信使在雅典城里小心翼翼地小憩,他又俯身去找邱十里的嘴唇,粗重的呼吸打在人中上,“哥哥错了。哥哥的错。”他这样说,却立刻被堵在连绵的亲吻之中。
是邱十里踮着脚把嘴巴对准,双臂缠上他的颈子,吧嗒吧嗒地压进去一个又一个吻,一只渴水的小羊,一块挨在刀锋上的玉子豆腐,他就像要把自己揉碎了全送给他。“哥哥没有错,不能和我说错。”他的嗓子是哑的,柔软地蹭蹭时湛阳冰冷的脸颊,又等不及地继续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