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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谋杀始于夏日 它似蜜 5246 2024-11-26 10:14:03

车窗外景物飞逝,青绿过后还是青绿,前路后路都是空无一物,好比一场漫长漂流,只有草坡的弧度勾出空间淌过的真实感。

邱十里一下一下地听着自己的呼吸。时隔数月,又这样并肩而坐,尤其还是在嘴唇被亲得发肿的情况下,他显得有点忐忑,把腰杆撑得笔直,一脸严肃,双手放在膝盖上。

时湛阳的左手也在他大腿上,不动声色地贴着他的腕子,把那块裤子的布料捂暖,右边的胳膊肘则搁在车窗外。干燥的风呼啦啦吹进来,拂过袖口又拨乱头发,就像很年轻的时候他们难得有空兜风,时湛阳开车也总喜欢这样,如果窗外是颜色很好的日暮,车里席琳迪翁的歌声飘上金门大桥,他还要捏一捏邱十里的手。

此时,开车的当然还是时郁枫。他自顾自地戴着一只耳机听摇滚,加速加得挺投入,眼见着进入了没有信号的荒芜地界,他就关掉了停止工作的谷歌地图。

“你认路吗?”邱十里问。

“不太认,随便吧,”时郁枫道,“一直向北,没有几条路可以走。”

时湛阳眯了眯眼,摇上车窗,往邱十里身上挨近了些,也不吭声,对此很是放心的样子,于是邱十里也暂且放下从后备箱拿电脑连卫星地图的念头。他琢磨起该从哪里开口,譬如刚才说的,两个人的问题,譬如自己这两个多月想明白了什么……

尚未捋清思路,肩头忽然一沉,邱十里闻到熟悉的洗发水味,带点淡淡的薄荷香,实际上他最近也偷偷买了那种来用,出于某种自我安慰。在相同的一秒,他又感觉到皮肤的刺挠,大哥的发质很硬,也很顺滑,发梢蹭上他的下巴。

“兄上?”

只听到均匀的呼吸声。邱十里明确地意识到,大哥枕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非常疲惫的样子,简直像是倒上去的,鼻梁磕在肩锋上也不觉得硌,就这么在一瞬间跌入了太沉的睡眠。

邱十里肩头往下降了一点,又朝时湛阳那边蹭蹭,轻轻捞了一把,好让人枕得更稳一些。就这样静坐了一会儿,他的手又轻轻覆上大哥的手,掌心摸到血管,摸到嶙峋修洁的指骨,缓缓地,呼吸凝滞地,两只无名指叠在一起了,铜环都还稳稳当当地箍着,一碰上,就像有了磁性再分不开似的。

其实刚才就看见了,当时湛阳在机场冲他挥手,细小的金属闪了两下,但现在实打实地碰到,感受到,邱十里的心才安到了实处。他并没有如自己预想的那样头脑发愣身上发僵,相反,他感到放松自在,这种安逸的感觉是突然降临的,好像全身泡进一池溶了镇定药品的热水中,又好像,大哥挨着自己睡觉是天经地义,事情本该如此。

时湛阳就这么一直静静地睡,时郁枫倒是挺贴心,吃糖都从嘎嘣嚼改成静静含了,邱十里更是丝毫不动弹,尽职尽责地做他的人形靠枕。渐渐地,邱十里自己也犯了困,两个多小时过去,他把下滑的时湛阳往上捞了五六回,先前的水泥路早已走到了头,现在硌得车子颠来颠去的是一条土坑遍地的窄道,也是唯一一条,四周成片茫无涯际的浓绿,都是被雨水浇冒了头的紫花苜蓿,少说也有半人高,被风吹得翻涌。

如果放在非洲,此类草地中一定隐藏着大大小小的沼泽,乱开就栽定了,不知在这种纬度上是否一样,总之不能硬闯就是了,他们只能在这条歪歪扭扭的小路上磕磕巴巴地挪。邱十里清醒了大半,仔细观察起老四的状态,他自己倒是还好,走一回还挺新鲜,这老四可是第二趟,大半夜被薅起来,好端端一个F1赛车手,并且是脾气暴躁的那种,以这样的速度在这样的路上来回地扭……

时郁枫被斜对角后视镜里两束忧心忡忡的目光盯得不自在,“阿嫂,我不会罢工的。”他眨眨眼。

邱十里忽然觉得好笑,不知这哥俩到底达成了什么神秘共识,能让刺头老幺到现在还保持温顺老实兢兢业业,反正还是大哥办法高明。“嗯,别着急。”不想吵到肩上那位,他把嗓子放得很低。

这派和谐一直延续到正午左右,按照之前所说的四个小时,这应该是路程的最后一段,远远地,一大团灰蒙蒙的白色出现在前路,时郁枫的表情就立刻不对劲了。

他似乎连油门都不乐意使劲踩,车子就这么往前滑,滑得越近,咩咩声听起来就越发此起彼伏,铺天盖地甚至挤过了窗缝,只见那羊群就是一场白茫茫的大洪水,少说也得几千只,从东边的草地跨到西边,几只狗绕在外围狂吠,落队的羊羔细腿打颤,还得被大的顶着才敢挪,小碎步乌央乌央的,正好堵住这条可怜的小土路。

时郁枫钉在座椅上呆滞了几秒,随后大骂一句英文,扯了安全带跳下车子,看那架势是要迎羊流而上,把牧羊倌揪出来单挑,邱十里哭笑不得,梗着脖子追着他看,还没瞅个仔细,耳边幽幽传来一句:“不是早晨那群。”

大概是因为刚醒,轻微的鼻音还在呢,邱十里垂脸蹭蹭大哥的鬓角,因为他觉得大哥马上就会坐直身子,“兄上看得出来?”

“这群冒犄角了,早晨的没有。都一样吵。”时湛阳怨念颇深,但还是挨着他的肩头,没有急着起来,“上次我们等了将近半个小时。”

半小时,足够打一架了,邱十里觉得牧民里面凶悍的不少,这地方又人生地不熟,况且就算自家是干那行的,也总不能去哪都大杀四方,影响多不好啊。

“……我得去拦一下小枫。”

说着他就要推门下车,时湛阳却不答应,扣住他的手腕,“打不起来,你看。”

顺着大哥指的方向,邱十里定睛去看,时郁枫的确已经找到了羊倌,对方逆着正午的太阳坐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一身穿的也都是暗红,看不清面容,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对时郁枫的比划无动于衷,倒是时郁枫自己,脸上糊了头发,身边团簇的小羊挤来挤去,卫衣下摆都被羊犄角给勾了起来。

“邻居的小孩。”时湛阳直接躺到了邱十里的大腿上,舒服地枕好角度,仰脸看着他,“请老四吃过肉,是个哑巴,但已经交上朋友了。”

邱十里认真听着,不自觉小腹一收,脸也热了,这姿势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在他印象中都是事后,有月光洒在湿皱的床单上,大哥这么躺着徐徐抽烟,也不嫌脸侧的肚子和腿根都被射得黏糊糊的,只是眼睛很亮地望过来,带着点淡到捉不住的笑意,又拢过后颈把自己按下去接吻。

当然,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眼见着架的确没打起来,那红衣少年打马走了,融入远处的高草和羊群,时郁枫正在余下的羊群之中,和一只围着他转的黑狗纠缠。邱十里放下心来,默默垂下眼睫,手指插入时湛阳的发丝,指肚贴着头皮梳,“兄上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住啊。”

“不喜欢吗?”时湛阳笑,“我这两个月一直在找这个地方。”

“找?”邱十里显出疑惑。

“嗯,目前看来没有找错,”时湛阳抬手拧拧邱十里的鼻尖,反问道:“ナナ这两个月做了什么?”

上班,喝果汁,在油管上浏览搞笑视频,夜间自`慰失败,百无聊赖地涂指甲油?邱十里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没做什么。”

“你帮我赚了好多钱。”

“要看好家啊,”邱十里被时湛阳挠着嘴角,笑了,“我不能再做蠢事了。”

时湛阳听到这话,目光暗下去几分,支起身子坐直,但还是离邱十里很近,他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是啊,我也不能再做了,”他又倏然把眼抬起来,直视邱十里的目光,“ナナ,上次你说的很对,我一直在骗你,给自己找过很多根据和理由,现在我发现,这是我最近几年做过最错的事情。”

“这也不能说是错。”邱十里盯着裤子上的褶皱,慢慢摇头。

“就是错。”时湛阳专心把他看着,“现在我要把它改过来,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邱十里一愣,终于继续起方才的对视。

“你无论知道了什么真相,心里是什么感受,都不能伤害你自己,也不能对自己产生任何的怀疑,这是我们两个改正错误的第一步,”时湛阳顿了顿,又道,“当然,现在我看着你,你不会再去扎自己的大腿,但我的要求是,你连这种念头都不能动。”

邱十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翼,“我知道了。”

时湛阳并不满意:“答应了吗?”

邱十里举起右手,“我保证。”

时湛阳的面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他把邱十里的每个神情都仔细收入眼中,还是斟酌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道:“第一件事,关于你的心脏。”

“嗯。”邱十里沉稳地接过大哥递来的手机,他其实早就差不多猜到了一点,毕竟他之前的美梦就是在心脏手术之后崩坏的,崩出了第一颗碎石,随后稀里哗啦地垮。他一睁开眼,昨晚守在床边的大哥就消失不见,之后他日日琢磨,夜夜揣度,带着莫名的后悔,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后悔的,只是隐约猜测出,是手术的问题,是手术夺走了宝贵的平静。

但他没有猜到屏幕上的内容——他当然没有!秦医生笔记的扫描件他是读过的,但那几页现在只是个比对,他快速地浏览下去,读到新的记录,新的手术报告,新的各路专家的新的分析,个个用词严谨,简明直观,日期就在三个多月前,他甚至看到自己心脏的照片……最后邱十里茫然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没有任何东西,从自己的心脏里,被取了出来。

没有任何东西。

“空的。”他的眼睫在颤抖,透过它们,邱十里困惑地望向时湛阳。

“是。”时湛阳握住他的手。

“空的。”邱十里用力抓回去,平时他绝不会用这种力度去握大哥的手,他知道会疼,可他现在控制不住,他觉得时间大概扭曲了,自己在一瞬间之内失去了某种定义。

时湛阳只是一把抱住了他。

邱十里眼睛睁得干疼,也闭不上,下巴安静地栖在时湛阳肩头,他试着把自己手抬起来,环抱大哥的腰,他成功了,耳边的呼吸和他一样,很沉重,很动荡,但泼在脑袋上的那种天旋地转竟迅速平息下来,他就像是得到了一颗飓风的风眼。不知何时,车外的喧嚣也停止,羊群不见踪影,空留一片浮尘,时郁枫插着兜走回来。

当他打开车门,那个拥抱已经停止,他还想着刚才的黑狗,有点一头雾水,通过大哥大嫂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判断出来,令人头痛的吵架应该是烟消云散了。

绕过前方隐约可见的石头山坡就是住处所在,行程只剩下十几分钟。邱十里知道,事情还没完,他的文件还没有翻到头,自觉做好了准备,就划开手机,继续浏览起来。

他看到一张照片,女人躺在床上,身边是两个襁褓里的婴儿,看到一个日期,平成2年5月5号,还看到两个名字,えぐち しゅん,えぐち ナナ。

江口瞬,江口虹生。

一个从未见过,一个抗拒太久。

这感觉非常不好。邱十里隐隐起了层鸡皮疙瘩,转脸看向时湛阳,才发觉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时湛阳要他再翻下去。

剩下的就只有一张了,那是张类似全家福的东西,邱十里对拍摄时间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认出了祖母,认出了养母,也认出了自己——他留着长发,穿着幼时常穿的那件夏季浴衣。

接着邱十里的目光扫过后排,又缓慢扫过前排,就像本能地、刻意避开什么似的。但他最终还是看清了那张脸,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剪了短发,笑得张扬灿烂,一个小男孩。

邱十里定了定神。

江口瞬,江口虹生。江口瞬,江口虹生。他不断想。

这都是什么东西。

此时山坡已经越过,这边牧草生得远不如阳面茂盛,车轮碾过毫无阻力,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在坡下迤逦,几片低矮的民居铺展在眼前。

作为出手干脆阔绰的买主,一行三人受到了极为热情的接待,毡房是流动的家舍,最好的那两间给了他们,邱十里的行李就放在时湛阳这两天睡的床边。在这个流动的村庄里,懂英语的只有一个,说得磕磕绊绊,倒也足够交流,拉着他们说个不停,对新来的邱十里尤为重视,领着他转遍了各个居住区域。这边天黑得早,刚刚简单安顿下来,邻居就已经宰好羊羔开烤,张罗着准备晚饭了。

奶酒、奶茶、大馅饼、叫做“别尔巴什马克”的手抓肉,还有支在铁架上的一整只焦酥的小羊……这晚餐口味浓郁,的确丰盛。一众人不论相熟与否,在棚顶下面痛快豪饮,连时郁枫都瞪着那个中午不搭理自己的红衣少年喝下去两碗奶酒,邱十里却滴酒不沾,只喝了一碗咸奶茶。他知道,自己现在举起酒杯也注定会被大哥拿下来,所以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等到满桌意兴阑珊,新的肉还没上来,连翻译都红着脸开始吐词不清,时郁枫皱着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教红衣少年打扑克,时湛阳就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邱十里环顾四周,套上从大哥箱子里拿的薄夹克,悄悄退出了毡房。

刚一撩开门帘,他当头就撞上落日,一颗橙红的蛋黄磕碎在天边,漫天流得都是,暮色映在河流中、莽原上,正浓烈。

就近找了块背风的石头,邱十里默默蹲下,靠上那些被风化了大半的棱角,又猛地站起,弓腰扶起膝盖,望着这壮丽美景,呕吐不止。

他其实没吃太多东西,胃里最多的就是奶茶,那一道道牧民献宝般端上来的美味,也确实都是美味,吃下去的时候,他的味蕾感觉到真实的刺激,可他现在的呕吐也是真实的。桌上的羔羊让他想起自己练刀时用匕首刺死的那些,一群人其乐融融地聚首,又让他想起那张全家福的图像拍在他脑门上的毛骨悚然。

哪怕离开了,落荒而逃了,他还是止不住回想。

于是只能剧烈地咳嗽,眼泪和鼻涕一块流,邱十里简直要把胆汁也吐出来,他已经只能考虑一件事了,那就是千万别把大哥的外套给吐脏掉。

风猎猎地吹,天地间一片汹涌呼啸,地平线上浓云翻滚,这一切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邱十里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他怎么又这么狼狈?大哥还在身边啊,是自己跑了,胆小地躲在这里,满脑子浆糊,像条活在犄角旮旯里的老鼠。尊严这种东西,怎么找,在哪里找,又找不找得到,邱十里忽然想不明白了,老天又到底要他怎么做,才肯让他像人一样活着?一条埋在地下的铁线突然拔地而起,就这样连带着碎土渣似的疑问崩了满身。

他甚至连匕首都没带,不能通过刀刃来清醒,他答应了大哥不能,那就绝不可以食言。

嘴里已经发苦,胆汁大概真的出来了,邱十里很想停下,可他除了呕吐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手揪在草根上,两指粗的杂草一拔就掉,他的呕吐终于转变为干呕。

也就在这时,搪瓷碗盛着的热水被递到面前,邱十里恍然抬起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天空是发黑的青蓝色,在这天空下,时湛阳整个人黑黢黢的,包括他的衣裳,他的眉眼和发丝,他的拐杖。邱十里却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漱漱口。”时湛阳低声说。

邱十里站直,稳住重心,双手接过那个大碗,背过身子漱口。开始还咳嗽,到最后一口,他就完全平静了下来。

他心里明白,要找人也不会带着热水找,大哥这是折返过一趟,用一条腿和一只拐。给了自己发泄的空间,没有叫别人来送,没有让别人看到自己刚才的样子。

“兄上,我好了。”邱十里抱着那只还有余温的碗。

“我知道。”时湛阳道,“我看了很久。”

说完他就沉默了,邱十里也沉默,两人就这么无言了好久。

“对不起。”然后又是异口同声。

邱十里缩了缩肩膀,低下头,他对自己感到无可奈何,捂住眼睛笑了一下,摸到诡异的湿润,温度和气息却忽然凑近,睁开眼睛,时湛阳近在面前,“别哭。”

“我不是想哭……”邱十里摇头。

“ナナ,别哭。”一个吻马上就要覆上来了,时湛阳现在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连同那个正着萌生的亲吻,就好像是他们多少年前的第一次,在他刚刚因呕吐而大张的嘴上。两片嘴唇都皱了,风把它们吹得麻木,只有一点点干裂的疼痛。

“……兄上,我……我是谁?”邱十里不想被亲吻,他漱过口,可他仍然不觉得自己干净,下意识退了半步,“我是被选上的那个?没被选上的那个?我是假的吗?我是江口瞬吗?”

“不是。”时湛阳便前进半步。

“我是江口虹生?”

“不是。”时湛阳直接搂住了他,连拐杖都丢了,他撬开嘴唇又被躲开,“你就是你,”第二次亲吻,“你是我的,”第三次亲吻,“你是我的你。ナナ,你说话,你点点头,好不好?”

第四次亲吻。

邱十里没有再躲,他的话语被匆匆堵住了,就点着头把自己交到时湛阳的双臂之间,他现在就是坚固的拐杖,是风中屹立的石块,但他也是一个人,他活着,他的尊严也活着,他被这世上唯一的、自始至终把他当做人看的那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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