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稍稍减弱时,众人便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凉山腹地。这次凉山之行并不算徒劳无功,至少众人救下了柳蕴和舒子清,还意外地收获了一条小金龙。
两艘飞舟从凉山腹地起飞,一艘向着南方飞去,另一艘则飞向了东方。宋锦站在向南飞的飞舟甲板上,目光深远地看着碧云舟的灵光慢慢消失在眼前。
宋锦唇角绷直眼神黯淡,心中涌现出了无限懊恼。这段时间他不止一次地懊恼,要是当日是他找到无栖将他带回宗门,现在的无栖是不是像苏栖一样,无论走得多远,都会想着回千秋宗?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不能倒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栖离他越来越远。当碧云舟的灵光完全消失时,宋锦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他侧目看向在甲板的另一侧打坐的柳蕴:“柳宗主好定力,我本以为你会随他们一同离去。”
柳蕴双目紧闭,半晌后凉凉开口:“有我在,他们不自在。”无栖他们正在快乐地旅途中,他的身份已经被拆穿,实在不能没脸没皮继续跟着了。
而且接下来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剿灭魔修的事必须提上议程,一日都不能耽搁了。这次柳蕴和舒子清随着宋锦回千秋宗,就是要召集天泉州的大小宗门,集中力量对付魔修。
向着船舱走了几步之后,宋锦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说起来,前些年我就察觉到有人在打压瑶音阁和我们千秋宗。柳宗主,大敌当前,我们还是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共同对敌可好?”
柳蕴睁开双眸,眼神一片清冷:“只要你母亲不再生事,我自然不会多事。”
碧云舟上笼罩着淡青色的结界,柳叶形的飞舟像是一条小鱼灵活地穿梭在风雪中。无栖等人正向着开元城前行,他们要送傅敬舟回老家看看。
开元城位于天泉州的东北方向,飞舟得连续飞上两三日才能到。飞舟外风雪漫天,众人躲在了船舱中休息。
无栖的卧房中时不时传来沉闷的“咚”声,那是池砚重重掉落到地上的声音。身为一条龙,池砚此刻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龙,他走不好也飞不动,恨不得将多出来的爪子和翅膀剁了才开心。
当池砚再一次重重脸着地时,无栖心疼了,他连忙走过去抱起了狼狈喘气的池砚:“别练习了,休息一下吧。”
池砚蜷缩着身体,脑袋藏在了翅膀下面,他委屈地不敢抬头,声音中带上了一点哭腔:“小栖,我是不是全世界最笨的龙?我什么都不会,我现在做什么都不行!”
无栖轻轻抚摸着池砚的小翅膀,新生出的这对翅膀展开后同池砚的身体一般长,肉肉的翅膀上生着细密的羽毛,最下方的羽毛还没能完全展开。这是一双柔嫩的小翅膀,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却已经被池砚摔出了数道淤青。
无栖从储物袋中摸出了几粒果实递到池砚嘴边,他软声安慰道:“不啊,我们池砚是世上最厉害的小应龙。你还记得临海城聂神医说的话吗?他说,你还是个宝宝,你已经很厉害了。你现在只是太小了,等你长大了,该会的都会了。”
池砚怯生生将脑袋从翅膀下挪出来,大大的紫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无栖:“真的吗?小栖你真的不嫌弃我吗?”
无栖都快笑了:“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我为什么会嫌弃你?你是我挚爱的道侣,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也是最信任的人。”
池砚双眼猛地睁大,双翅连续扑腾了好几下,声音也雀跃了几分:“我也是,我也是!”
无栖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池砚的身影,他认真地说道:“不要妄自菲薄,池砚,你只是太小了,等你长大了,你会变得很强大。”
池砚还是有些不太自信:“要是……我不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强大该怎么办?”
无栖轻轻抚摸着池砚的翅膀:“不强大也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池砚抽了抽鼻子,往无栖怀里拱去:“小栖,你真好……”无栖的手指抚摸着池砚的鳞片,揉着脖颈上浓密的茸毛,指尖从颈部滑到了尾部。同池砚相处这么多年下来,他怎会不知池砚的性子?虽然池砚平日里看着霸道,可本质上他就是个没安全感的熊孩子。
在遗迹中的两百年里,他们的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两人被妖兽欺负,吃够了没有力量的苦头。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池砚才执着于强大的力量。至于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自己会抛弃他,只能说他画本子看多了,脑子里面总是会有奇怪的念头。
心情平复下来的池砚伸出了两只小爪子捧住了果子,他一边啃着果子一边含糊地说道:“小栖,等我们回去之后就闭关修行吧?”他们在外面玩耍好久了,池砚有些想念当归山了。
无栖笑着点了点头:“行,听你的。”
飞舟一路向东,风雪逐渐减小,等到达开元城时,天空中出现了久违的太阳。暖暖的阳光落在飞舟上,让众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起来。
开元城是个风景秀丽的小城市,因为靠近五行大山的缘故,这里的灵气并不丰盈,因而凡人居多。因为城中有地热的关系,哪怕在冬日,城中依然青枝绿叶景色盎然。
比景色更美好的是城中的民风,开元城民风开放,城中姑娘热情又奔放,俊俏的郎君走在路上随时都会收到鲜花和锦帕。
众人在路上走了一段,每个人都收到了鲜花和锦帕。尤其无栖,方才路过一座石桥时,一位红着脸的姑娘直接将手中提着的一篮花塞到了无栖手中。
这可将池砚气坏了,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只能躲在无栖衣兜中的小金龙酸唧唧地模仿着姑娘的语调阴阳怪气:“哟~郎君好俊俏呀~哎呀~这是谁家的美男子啊~长得这么漂亮~谁家的呀~原来是我家的呀~”
无栖挽着花篮哭笑不得:“人家姑娘分明只是夸了我一句俊俏,你看看你,说了这么多。”
宁知捏着一支花美滋滋地嗅着:“我喜欢开元城!”没想到就连他都收到了花,这真是个好地方!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池砚冷笑一声:“一朵花就把你给勾走了,瞧瞧你,有没有出息!”
楚十八怀里捧着一捧花,慢悠悠对傅敬舟说道:“你瞧瞧你,人家姑娘好心送你花,你脸色那么难看,那姑娘都快被你吓哭了。”
傅敬舟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楚十八纳闷道:“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傅敬舟面色一僵,眉头微微皱起:“倒也不是,就是……有些紧张了。”
离开家乡时,傅敬舟还是个孩童,在无极仙宗修行的这段岁月里,他只回过一次家,对家乡的记忆也不太深刻了。此时走在街上,傅敬舟也有些犯难,开元城变化挺大,他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了。可能是近乡情怯,从方才开始,傅敬舟就觉得自己的气息有些乱,心跳也有些快。
好在傅家不算难找,只要稍稍询问,就知道具体位置了。转过了几条街道后,傅敬舟终于看到了傅宅的院墙。
傅宅坐落在开元城的东南角,圈了几座山头在宅院中。隔着院墙能看见傅宅中黛色的山头,山中隐约有剑光攒动,同剑光一起闪耀的还有五彩鸾鸟华美的羽翼。傅宅周围有镇宅结界,一踏入傅宅的范围,结界上突然荡起了金色的波纹。
傅敬舟身体一顿,眉头微微皱起,他感觉到了结界上传来的阻力。凭借着他的实力,想要攻破这层结界倒也不难,但是他还是在结界前停下了脚步。
见到此景,楚十八乐了:“好家伙,你这是被自己家的结界给挡住了吗?”
傅敬舟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嗯,应是我许久没回来,家人没有在结界上留下我的气息。”
无栖笑道:“没事,这次回家,让家人把你的灵气记录下来就是了。”说这话时,无栖在静静的观察着傅宅。
透过结界,能感觉到傅宅内修为最高的修士不过练气修为。这样的配置,在修真界算不得底蕴深厚。不过作为一个兴起的家族,傅家有这样的起点已经不错了。
原以为在结界外静等片刻,就会有人出来接应傅敬舟。然而等待了许久,傅宅的大门依然紧闭。傅敬舟的眼神越来越尴尬,耳朵也变成了红色。
池砚呵呵笑了一声,“傻站着做什么?叫门呀!”说着他从无栖袖中蹿出,尾巴猛地抽在了结界上。“哐”的一声巨响后,结实的结界上出现了碎冰纹。
池砚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指点道:“进门之前先敲门,这是礼仪,你学会了吗?”
不得不说,池砚敲门非常有效。结界破损的瞬间,傅宅中传出了惊呼声,片刻后数道剑光摇摇摆摆腾空而起,而后落到了众人身前。领头人双手叉腰满脸怒容:“何人毁我傅家结界?!”
傅敬舟眼神凝重地瞅着领头人,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倒是领头人细细打量了众人之后,目光落在了傅敬舟脸上端详了许久。正当傅敬舟要自报家门时,就见领头人瞳孔巨震,下一刻他连滚带爬向着大门的方向跑去,“哐哐”砸着大门:“爹!娘!你们快出来啊!仙长回来了!我敬舟仙长回来了!”
楚十八眉头一挑:“谁啊?”
傅敬舟沉默片刻后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傅家大门轰然大开,傅家家主领着族人从门内鱼贯而出。傅家家主不是别人,正是傅敬舟的爹。傅父身后还跟着几位女性和十几个孩童,站在傅父身后的那位便是傅敬舟的母亲。
看到熟悉的面容,傅敬舟唇角微微上挑,他上前几步,眼神中闪过了几丝光亮:“爹娘,我……”
然而还没等傅敬舟说完这话,傅家家主带头对着众人行了个大礼:“不知仙长驾到,有失远迎——”
傅敬舟的母亲抬头看了傅敬舟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充楞和难以置信,而后她快速低下头对她身边的几个孩子说道:“快,给傅仙长磕头!给仙长问安!”
说罢傅母抬头对着傅敬舟讨好的笑了,傅敬舟心中“突”地一声,心沉沉向下落去。
几个孩子竟然真的跪下了,年纪大的眼神中热切地看着傅敬舟,年纪小的眼神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傅母的指挥下乖乖磕头:“仙长万安!”
看着爹娘低垂的脊背,傅敬舟眼中的喜悦一点点凝固了,光亮也随之散去变成了一片死寂。他喉头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有人曾经说过,修士和凡人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虽然有很多修士来自于凡人,但是从引气入体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已经不能算是凡人了。
傅敬舟先前醉心于修行,一心只想飞升大道,他对修行之外的事不是很在意。到了当归山之后,他体验到了很多从未体验过的事。他见证了从无到有的过程,体会了播种收获的乐趣和成就,感悟了悲欢离合……于是他心中也升出了前所未有的念想:他想要回家了。
离开家的时候,他是稚童,不懂离别之苦,不通人之常情。如今他终于能体会更多更复杂的情绪时,他的爹娘却让他的弟弟妹妹跪在他的面前,高呼他为“仙长”。他们的眼中有激动,有狂喜,有敬畏,唯独没有担忧和思念。
在踏进傅宅后短短一段时间内,傅敬舟意识到了一件残忍的事:他对于傅家人已经是陌生人了。
这种感觉在他进入傅家大门后更加强烈,他的家人因为他的到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傅敬舟的眼神越来越暗淡,唇角也逐渐绷直。而傅家人却没有意识到这点,傅父弯着腰陪着笑紧紧跟随着傅敬舟。
楚十八轻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傅敬舟的肩膀:“傅师侄,好歹到了你的地盘,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傅敬舟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他也想介绍,可是他能说什么?现在的傅宅和他熟悉的家完全不一样,他没什么好说的。
宁知悄悄给无栖传音,他唏嘘不已:“我觉得傅师兄……和我一样可怜。”他爹对他非打即骂不当人看,傅敬舟的爹对傅敬舟恭恭敬敬也没当自己人看,一时间宁知也不知道他和傅敬舟谁更可怜。
无栖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不知道敬舟是不是开始后悔了。”若是不回家,心中对父母还存着一些美好的印象。而现在,曾经美好的记忆都像是彩色的泡沫,轻轻一戳就破了。
回家之前:啊,想家了。
回家之后:啊,早知道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