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竹峰上种满了石竹花,红白色的小花从山脚绵延到山顶终年不断,夜风从山间吹来,带着浓郁的灵植的芳香。夜色深沉,四周不见伺候灵植的杂役和弟子们,只能听见夏虫深深浅浅的鸣叫声。
柳遇春弯下腰,从路边摘下了一把沾着露水的石竹花。他细心将花朵用大而宽的绿叶裹住了,而后不缓不急走向了他的洞府。
同其他师兄弟的洞府一样,柳遇春的洞府建在了石竹峰的最高处。从外表上看,他的洞府毫不起眼,甚至有几分寒碜。谁会想到堂堂宗门九长老居住的屋子看起来和农家小院差不多?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小院,却是石竹峰的禁地,除了柳遇春之外,所有的弟子都不能进小院一步。哪怕是他的同门师兄弟,也很少会来他的山头。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团橘黄色的光从小屋的窗中投射到地上,柳遇春眼底的寒意散开,他唇角上扬声音温柔道:“娘子,我回来了。”
“方才去见了一位朋友,有些耽搁了,久等了吧?”
“今天的石竹花开得格外好,你说得对,石竹花果然晚上开得好。你看看这个花色,鲜亮得不得了,你一定喜欢。”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怪我怪我,忙着做事,委屈了我心爱的娘子了……”
说话间,柳遇春走进了他的小屋,屋中的陈设一眼能望到底。他径直绕过屏风,走到了窗边。窗台上的花瓶中的石竹花已经有枯萎的迹象,他将旧花束从瓶中取出,换上了新鲜的花束。
烛火摇曳,昏暗的房间中光影变得模糊。柳遇春整理好花束后笑着转身看向了床榻:“娘子?怎不说话?”
床榻上被子隆起,烛火下能看见有个女人仰面躺在床上。女人生了一张鹅蛋脸,细长的眉毛让她看起来亲和又婉约。她的皮肤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若是细看,会发现她没有呼吸和心跳。
床上躺着的女人俨然是一具死尸!而且还是一具死去多年的尸体。若是舒子清在此,他会惊讶地发现,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下落不明失踪千年的二徒儿温暖!
柳遇春坐在床边,细细端详着温暖的面色:“娘子今日的妆容真精致,粉面桃腮见之忘俗。对了,我今日又调配出了新的胭脂,娘子要试试吗?”
“好~为夫这就为娘子试妆。”
“娘子莫要心急,再过一段时日,我们夫妻就能团聚了。嗯?是是是,都听娘子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柳遇春弯下了腰,将脸埋在了温暖的肩颈边,他静静趴在温暖身上,呢喃道:“娘子如此心善,定能心想事成……”
忙碌了一整天,舒子清锤着自己的老腰一步一步挪向了自己的床榻:“哎,这一天天的,累死爹了……”今天和逍遥子聊了几句之后,他越发觉得自己应该早日将宗主之位传下去。如今秦修已经有出窍修为了,他继任宗主,想必其他几个弟子也会心服口服。
用了许久的床受到重压发出了不太协调的声响,舒子清舒坦地将自己摊平,听到自己的关节发出咔咔的细响后,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啊,果然还是躺着唔……”
就是这么突然的,宗门老祖在毫无防备的平摊状态下遭受了来自池砚的泰山压顶。小黑龙一屁股坐在了舒子清肚子上:“老祖!你睡了吗?!”
舒子清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他听到了自己年迈的老骨头发出的惨烈呻吟声:“小池砚,你老实交代了吧,你是不是对老祖有意见,就是不想让老祖好过?”
池砚摇了摇尾巴,“嘿嘿,就知道你没睡。老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舒子清头皮发麻:“涨月利的事免谈,其他的随便你说。”
池砚赶紧凑到了舒子清耳边,他极有先见之明地用尾巴挡住了舒子清的嘴巴:“你一会儿不要叫起来啊。我跟你说,不问天的圣主到咱无极仙宗来了,而且你那九徒儿柳遇春,是不问天的圣尊。”
舒子清:???
舒子清:……
舒子清:!!!
就在老祖惊讶得要跳起来的时候,池砚一尾巴摁住了他:“我用我这双眼睛看到的,我眼神很好,不会看错。夜深人静,小栖怕打草惊蛇,特意交代我来告诉你。老祖,你同我说实话,你平时有没有注意到柳遇春的异动?”
舒子清脑子里面已经一团浆糊了,此刻的他双眼发直眼神呆滞,要不是池砚摁住了他,他的咆哮声能响彻整个无极仙宗。
过了很久,舒子清才回过神来,池砚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撼,他到现在才消化完。他眼眶泛红,声音颤抖:“你看清圣主的模样了吗?”
池砚摇了摇头:“虽然没看清他的模样,但是我怀疑他在当归山。”
舒子清面色变了又变,今日逍遥子刚入住当归山,池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之前,他也不能仅凭着池砚几句话就认定逍遥子是圣主。
深深吸了几口气之后,舒子清缓声道:“我知道了。你把你今天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圣主和你看到的柳遇春说了什么话,全都告诉我。”不问天狡诈,先前他们的圣尊还顶着他和柳蕴的脸招摇撞骗。但是不管怎么说,魔修跑到无极仙宗来碰面,这已经不是小事了。
等池砚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完后,舒子清沉重地点了点头:“此事我已经知晓,你回去告诉无栖,让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至于柳遇春那边,我会注意。”
池砚呲出了大牙:“小栖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让你注意安全。”
传完话后,池砚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千草峰。舒子清完全睡不着了,他翻身而起坐在床榻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震惊过了,上一次如此失态,还是在苏栖魂灯灭了的时候。此时他指尖轻颤,麻木的感觉顺着手脚蔓延到了四肢上。
比起逍遥子有可能是圣主这个消息,他更在意柳遇春的事。池砚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件事,十几年前,雷泽遗迹刚被发现的时候,池砚在雷泽中定住了一群魔修。其中一位魔修在逃窜的过程中自爆了,当时众人就在怀疑,这人应该是正道人士,并且他们认识。
就在那时,柳遇春修行出了岔子导致修为损伤,为此宗门灵药堂支出了不少温养神魂的灵药,而那些灵药最终也没能完全治好柳遇春的伤。
柳遇春做事谨慎细致,他从不是贪功冒失的人,这样的他怎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舒子清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向着寝宫外走去,想到柳遇春的性格,他抿了抿唇,在身上叠加了数道术法。看到自己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舒子清自己都想发笑:世上哪里有师父如此怀疑自己的弟子?要是让世人知道自己用上本门最高心法去闯徒弟的洞府,肯定会被人笑掉大牙。
但是现在的他宁可被世人耻笑也要去亲眼看一看,他要看一看自己的乖徒儿,是不是真的像在自己面前那样纯白无垢。
别看其他弟子的洞府有重重阵法和结界防守,舒子清却清楚地知道,柳遇春的山头最难闯。柳遇春身怀上品木灵根,他能操控灵植,漫山的灵植都是他的耳目,只要他愿意,他能知悉任何人的异动。
不过他也并非毫无破绽,遇到修为比他高的修士,再用上隐匿身形的术法,即便是柳遇春也难以察觉。
趁着夜色,舒子清向着石竹峰飞去。石竹峰上亮着一点橘黄色的光点,舒子清眉头一挑,最注重养身的柳遇春今日竟然没睡?
别看舒子清平日大大咧咧,动不动就受伤,真当他施展出术法时,也格外强悍。没多久,他就悄无声息悬浮在了小院的上方。屋中传来了柳遇春温柔的语调,舒子清越听越心惊:娘子?他的徒儿除了无栖早早定下了池砚这个道侣之外,其他的弟子都没有道侣。
柳遇春的道侣是谁?难道他的弟子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金屋藏娇了?
按捺不住好奇心,舒子清施展术法潜入到了屋内。小屋内干净整洁,漂浮着淡淡的灵植的香味。屏风后方,柳遇春正站在梳妆台旁边忙着给他身边的女人描眉:“娘子格外适合柳叶眉,你看,画上柳叶眉之后,你的容颜更加美丽了。”
“别动别动,再给你点绛唇。”
柳遇春的声音温柔地都快滴出水来:“好了,娘子可喜欢今日的妆容?”他放下手中的物件,弯着身体从后方拥住了女人:“嗯,夫君最爱娘子,来,亲一个~”
舒子清的气息乱了,他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柳遇春身上缠绕着一丝魔气,虽然非常微弱,但是这证明他确实用了魔修功法。而被柳遇春拥住的女人,不是他那乖巧的二徒儿温暖吗?
温暖为了济世救人下了遗迹,结果只留下了一艘残破的碧云舟,而后就下落不明。她的魂灯早已灭了,舒子清心里清楚,他的二徒儿应该是遇难了。
这些年舒子清心中一直有个结,一直想要找到温暖的尸体,带她回宗门好好安置。却不知原来温暖的尸体早就回到了宗门!柳遇春竟然将她藏在了石竹峰,他日夜守着温暖,给她描眉画唇,同她夫妻相称。
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滚下。愤怒和悲伤齐齐涌上了心头,舒子清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要被撕裂了,疼得无法呼吸。
屏风后面的人,都是他寄予了厚望的徒儿,都是他的……心头肉啊!
舒子清张张口,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柳遇春一惊,他猛地直起了身,因为动作太大,他撞翻了屏风。
屏风倒下,镶嵌在上面的蚌壳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舒子清一点点显露出身形,他以袖掩面,哭得不能自己。柳遇春慌乱的眼神逐渐变得平静,而后变成了化不开的悲伤,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师尊,您来了啊。”
舒子清慢慢下,他双肩抖动:“冤孽啊……冤孽啊……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柳遇春眼眶慢慢红了,他身体下滑,无言地跪在了地上。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