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吃完饭出来,老大哥已经坐在院儿里晒着太阳睡着了。旁边趴着一只大金毛,见人出来也不叫,只是坐起来摇尾巴。
“二毛,几天不见你好像胖了啊”,迟远山走上前,蹲在旁边帮它挠痒痒,“过个年,你也要胖三斤吗?”
二毛看上去很高兴,摇着尾巴围着迟远山转了好几圈儿。
钟度看着他们有点走神。
小时候他也养过一条狗,下雨天捡回家的流浪小土狗。那时候他还小,还不懂有个词叫“安乐死”,傻乎乎地给狗取名叫“安乐”,希望它平安又快乐。
安乐是钟度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彩色画,但后来安乐没能安乐,连死也没能安乐死。
他嘲笑着年幼的自己,走上前也蹲在了二毛旁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二毛是只单纯而幸福的狗,被人喜欢就很高兴。此时,两个人一起摸它,它开心地躺到了地上。
钟度于是笑着去摸它的肚皮。迟远山偏头看了看他,毫无原则地说:“喜欢吗?喜欢的话咱们找个月黑风高夜来偷狗。”
老大哥原本迷迷瞪瞪地睡着,此时被这大逆不道的话惊醒,站起来就往外赶人:“你小子,吃完快走,别耽误我们爷俩睡午觉。”
“哎哎哎走了走了,您老小心点儿吧老胳膊老腿儿的。”
两人被赶出了门,二毛也跟了出来,高高兴兴地坐在门口送他们。车都开出去一段了,还能看到它在门口坐着摇尾巴。
钟度看着后视镜里的狗,很羡慕它的主人。
不是物质上的羡慕,是精神上的。
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买一处小院儿,雇人开一家饭馆儿,也可以养一只可爱的狗,买一方石桌、一把摇椅,但可悲的是他没有能悠闲度日、享受生活的心境,更没有可以打趣的忘年交,他甚至不知道如果真养一只狗,它会不会喜欢自己当它的主人。
生活太哲学了,他好像永远学不会。
但还是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吧,在遇到迟远山以后。
遇到他之前,他日日琢磨的就是如何壮烈地赴死,遇到他之后,他才开始从作为一个旁观者的羡慕中,从迟远山的温柔中,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值得拥抱生活。
“那么喜欢二毛吗?都看不到了还盯着。”
钟度扯回了思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吃饱了爱走神,我可能是老了。”
后视镜里已经没有二毛的身影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里再平常不过的街景。
“咱们去的地儿远吗?”钟度问。
“我知道的老街有两条,就是都有点偏,不过没关系,现在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呢,应该不耽误你拍照”,迟远山说,“哎对了,你出门会被认出来吗?要不要戴个口罩?”
“不至于的,大过年没多少人,我也没那么高知名度”,钟度不太在意地说,“有人觉得眼熟估计也不会往那儿想,戴个口罩反而欲盖弥彰的。”
“也对,我想多了”,迟远山说完自己有点想笑。
其实他是想钟度一个人被拍了还好,要是两个人一起被拍了,万一有人再乱猜就不好了。钟度说完他反应过来了,两个男的在一起堂堂正正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是因为自己取向男想多了。
钟度这会儿也想到了那些爱乱写的营销号,忽然福至心灵,打趣地看着迟远山,故意问:“你想哪儿去了?”
迟远山因为那帮损友的话莫名有点儿不坦荡,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没想没想,快到了,你确定我就这样就行吗?”
钟度笑了笑,不逗他了,配合地说起了一会儿该怎么拍照。
……
他们去的第一条老街看上去年头确实不短了,两边都是低矮的老砖房,红的、蓝的错落有致,堆砌出了年轮的味道。
钟度站在街口看了看,这条街有点窄,好在足够长,拍好了应该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他让迟远山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着拍他的背影。
天还是有点儿阴,街上没什么人。路上和房顶上都铺满了雪,偶有一些从院子里伸出来的树枝,上面也堆着厚厚的,奶油一样的雪。
一只鸟飞上了树梢,迟远山仰头去看,还没看清是什么鸟,就见它振翅一飞,不知所踪了。
树枝上的雪被这动静惊扰,扑簌簌掉落下来,洒了他满身。
钟度端着相机按下了快门。
镜头里被定格的迟远山微微仰着头,细细密密的雪从树枝上落下,他在雪落下的瞬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接受着雪的洗礼。
钟度走过来,把相机拿给他看,迟远山看着镜头里不太真实的自己着实有些惊讶:“钟老师,你要当摄影师的话真就没秦桑什么事儿了。”
“可别抬举我,秦桑是专业的”,钟度一边说话一边动作自然地帮他拍着刚才落在肩膀上的雪。
迟远山颇为理所当然地说:“我喜欢你拍的”。
这话说得,不注意差点就要听成“我喜欢你”,钟度拍雪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迟远山无知无觉,目光还留在相机上,毫不掩饰他对这张照片的喜欢。
“喜欢回头调一下发你一份儿。”
“行,不急,等你忙完再说。”
这会儿的迟远山不再是那个成熟稳重、温柔体贴的迟老板,他看着照片的样子,他的表情和语气都直白而简单,就像一个孩子在看他最爱的漫画书。
钟度看着他,始终笑着,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哄孩子般的宠溺:“行,听你的”。
又走了一会儿,这条街快到头了,钟度喊迟远山往回走。
“可以了?”迟远山转过身问。
这时,一缕阳光雀跃着穿破云层,斜斜地打在街上,也给迟远山镀了一层金边。
阳光雀跃,迟远山的声音也像在跳舞:“快给我看看后面拍的。”
钟度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声音:他好像一个发着光的天使,他会拯救我吗?
他再次端起相机,迅速按了快门,定格在镜头中的迟远山笑得灿烂。
钟度看着那张照片立刻否定了心里的声音:还是算了,别拯救我了吧,他就该沐浴阳光,恣意潇洒。
否定完了又莫名有些失落。
相机递给迟远山,钟度沉默地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往停车场走。
阳光出来了,地面上的雪泛着金光,这是它们一生中最璀璨的时刻,随之而来的就是生命的倒计时。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迟远山还在看照片,钟度反应迅速地侧了下身把他拽到了路的内侧。
如同雪的消融,在这一瞬间钟度的心脏差点儿也要七零八落。
迟远山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他看着摩托车离开的方向,脑子缺根弦儿似的还有心思笑:“嚯,路上都是雪,开这么快也不怕摔着。”
说完接着看照片了,全然不当回事儿。
钟度也没说什么,只是后半程都不敢走神儿了,帮他看着脚下。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路边有个老奶奶在摆地摊儿,帽子、围巾、手套应有尽有,看上去好看又保暖。
他们路过的时候,老奶奶招呼他们:“看看有需要吗?都是自己织的。”
钟度停下了,也拽停了迟远山。
迟远山还沉浸在照片里,被拽停了还有点懵:“嗯?”
钟度示意他往旁边看:“挑一个吧,给你买围巾”。
“我随便说的啊钟老师”,迟远山看着旁边的小摊儿有点儿哭笑不得,但还是马上蹲下挑起来了。
钟度站在他身后,目光逡巡一圈儿,指着一条红围巾问:“这个喜欢吗?”
迟远山其实不太往身上穿戴亮色的,但他看着钟度略带犹豫的表情还是点了头,随后他也拿了条黑色的围巾往钟度身上比划。
钟度是真的不挑,他说好看他就点点头说:“行”。
这些针织品没有太新潮的样式,但看得出来做得很用心。
天儿很冷,迟远山看着老奶奶皲裂的手,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想了想说:“奶奶,您这些东西做得真好,我们都买了吧,我有好多朋友都喜欢这些手工做的东西,我正好不用另外给他们准备新年礼物了。”
没想到老奶奶却摆了摆手,拒绝道:“你可别是本来不需要,同情我老太太才买的。好意领了,不用这样小伙子,拿回去放着不用不是糟践东西吗?”
迟远山没想到这一层,顿时有些窘迫,他抬眼看向钟度,不自觉地带上了点儿求助的意思。
确实,围巾还可以送,但他身边的朋友确实没什么人戴手套,更别说毛线帽了。老奶奶用心织的,不能物尽其用反而是一种辜负。
钟度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帮他解围:“我们用得上奶奶,这段时间我们在户外工作,好多南方来的朋友都冻得受不了,我们回去送给他们。”
他说得也不全是假话,剧组在长南拍的部分基本都是外景了,还有不少夜戏,手套帽子一定用得上。
迟远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对,您可不知道,有些南方来的小可怜儿都没见过咱们这么大的雪,冻得哆哆嗦嗦的。您用心织的东西哪儿会浪费,肯定都抢着要。”
好说歹说总算让老奶奶相信了,答应卖给他们了。
抱着一堆东西离开的时候迟远山挺感慨:“有时候施舍容易,尊重却很难,我太自大了”。
他其实是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如果奶奶还活着的话大概跟这位老奶奶年纪差不多。
本是好心,没想到差点儿办了坏事儿。
然而钟度却摇了摇头,轻飘飘地否定了他:“不,善良本身最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