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采现在住在一家接收精神病人的疗养院里,不论是环境还是医疗团队在当地都是一流的,这一点上钟冕总算没有太过吝啬。
钟度打电话过去约探视时间时,对方还有些诧异:“钟先生,是这样的,因为这边直系亲属里没有登记过您的信息,您……好像也没探视过,我们可能需要跟林女士的监护人联系一下,稍后给您答复好吗?”
“嗯……您现在恐怕联系不到她的监护人”,钟度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信息,“您可以再核实一下,我等您回电。”
挂了电话后,迟远山在一旁凉凉地说:“钟冕这些年恐怕也没去探视过吧?他不是自诩爱她吗?”
从工作人员的反应来看,她恐怕根本不知道林素采的监护人钟冕和地产大亨钟冕是同一个人,以至于听到钟度的名字时才会显得非常惊讶。
钟度耸了耸肩道:“等着吧,钟冕现在在接受调查,能接电话就有鬼了。”
对于探视的资格钟度倒是不担心,毕竟他是直系亲属,只是疗养院工作人员的话忽然让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也许林素采做的那一切都是因为她生病了,并不是有意要伤害谁,那这么多年来甚至都没有去看过她的自己是不是太混蛋了?或许她生病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产后抑郁没有得到及时的干预治疗,那么他生来就欠了她又怎么能埋怨她呢?
他拧着眉忽然沉默了,迟远山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说:“哥,理智上来说我相信疾病肯定多少影响了她,但感情上我还是不能原谅她。”
钟度愣了愣,牵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没人能要求你原谅,你有不原谅的权利,我也不是非得要个什么答案,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心结已经根深蒂固,再去纠结原因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只是看了那幅画之后单纯地想去看看她。不管怎么说,钟冕如今自身难保,我至少得接替他当这个监护人,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迟远山叹了口气,他想钟度到底还是一个心软的人,如果换成是他经历了这一切,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林素采。
……
探视时间约在了第二天上午。前一晚钟度不出意外地失眠了,迟远山也陪他熬着,以至于第二天两人不得不追忆了一下校园时光,度过了一个兵荒马乱的清晨。
他们到的时候,之前通过话的护士小段已经在疗养院大厅等着了。钟度戴了帽子口罩,打扮得也很低调,至于迟远山则全程表现得像个保镖,并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
小段说:“现在是活动时间,林女士在后院儿晒太阳,我带您过去。放心,今天上午只有你们探视,除了病人不会有其他人,医护人员也打过招呼了,您不用担心隐私问题。”
来一趟似乎还给医院添了麻烦,但钟度这会儿也顾不上客套,只说:“谢谢,费心了。”
小段口中的后院儿还是挺大的,全然像个小公园,一半以上都是绿化,空气很清新。零零散散地有一些医护人员在陪着病人散步、晒太阳,钟度远远地就看到了在小亭子里坐着的林素采。
尽管多年未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以前她留着一头长发,如今大概是疗养院的人为了方便打理,剪成了齐耳短发。以前她总爱穿飘逸的长裙,现在穿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显得人有些臃肿。
钟度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动,阳光刺眼,一团团光晕隔在他们中间,像是把他们隔到了两个世界。
迟远山靠近他一些,视线同样落在林素采身上,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钟度才终于迈了步子,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腿像灌了铅。
走得更近一些之后,他终于看清了林素采的脸。不像从前般神采奕奕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当初近乎疯狂的贪恋和欲望,呆呆的,木木的,有几分并不真切的淡然。
那双眼睛看向钟度的时候,钟度霎时一阵眩晕,像低血压犯了一样差点儿要站不住,旁边的迟远山适时扶了他一把,低声叫了声:“哥?”
“没事儿”,钟度拍拍他的手说,“你在这儿坐会儿,我过去。”
迟远山有点犹豫,看了一眼林素采低声说:“我就在这儿等你,不舒服就叫我,我们马上就走好吗?”
钟度点点头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一步一步朝林素采走了过去。
林素采的目光一直落在钟度身上,眯着眼睛看他一步步走近,嘴角跟着一寸寸提起,眼睛里一点点燃起了光。钟度忍不住想,她此时的欣喜是因为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儿子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让她痴迷的作品呢?
他没有答案。
等他走近站定了,林素采上下打量他一番,问:“是你吗钟度?”
钟度声线不稳地答:“是我。”
此时他近距离看着有些陌生的母亲,不得不承认心底里其实还是存了一些期待的。期待着母亲的病已经好了,见到他的时候能给他一个拥抱、冲他笑一笑。
他并不奢求更多,但林素采却没能满足他小小的期待。得到答案的林素采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一边蹭着眼角一边说:“你怎么会还活着呢?我以为你早死了或者跟我一样进了精神病院呢。”
这话说得钟度如坠冰窟,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绷着身体在林素采对面坐下,淡淡一笑:“那恐怕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林素采换上一张温柔的脸,慈母般看着他却说着冷冰冰的话,“迟早的事儿。”
钟度桌子下的手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看着她没说话。
林素采又问:“你爸死了吗?”
“暂时没有”,钟度摇摇头说。
林素采嗤笑一声,好像忽然没了兴致,目光转向了别处。
钟度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边是个小花坛,有个病人正绕着花坛转着圈儿跑,一会儿指指天一会儿跺跺脚,脸上始终挂着纯真无邪的笑,真情实感地享受着他的虚假世界。
林素采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道:“太蠢了,有什么好笑的呢?我不该跟这些蠢人待在一起,我可是画家。”
就在钟度心里有些泛酸的时候,她又问:“你能把我的儿子们给我送来吗?我日日夜夜都想他们,想得快疯了。”
钟度顿了顿,思索两秒道:“你是说那些画?”
“怎么能叫画呢?”林素采立时拧起了眉,像是对他的用词极为不满,“那都是我的宝贝儿子!高贵又灵动的宝贝儿子!不像你,你怎么总是死气沉沉得像具尸体一样?”
她语气里带着发自内心的嘲弄和不屑,语调也很高。被形容为尸体的钟度没什么反应,先回头看了迟远山一眼,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又平静地说:“无能为力,你的宝贝儿子们不在我这儿。”
林素采闻言满脸失望,嘴里不停念叨着“可惜”,她终于表现出了一点怜惜和怀念的情绪,只是这情绪的对象却不是钟度。
钟度沉默片刻,掏出手机,点开那张翻拍的画递到她眼前问:“还记得这幅画吗?”
林素采睨了一眼,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不记得了,好无聊的画,画画的人不会画睡着吗?”
钟度点点头收了手机,脸上看不出多少失望。对面的人恐怕活在一片混沌中,他不想太较真。
林素采又走了神,钟度安安静静地陪她坐了一会儿。今天的阳光很暖,风也温柔,像是母亲温暖的掌心抚过额头又拥他入怀。
那个傻乎乎的病人还在转圈,笑声非常爽朗。
钟度于是也带上一点儿笑,叹息般低声问了一句:“在这儿过得好吗?”
林素采回过头看他几秒,忽然勾起了嘴角,说话的时候带上了几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俏皮:“不好,如果你能留在这儿让我画那或许能挺好。”
钟度的笑僵在脸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愣怔的瞬间,林素采猛地站了起来,面色狰狞地朝他伸出了双手。
那一瞬间钟度确定了,林素采一开始看他的眼神果然不是在看他。现在那个一脸温柔的女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布满贪婪与疯狂的脸。
这样的林素采钟度太熟悉了,她要的无非就是他发自心底的毛骨悚然。他毫不怀疑林素采要掐断他的脖子,但他却像是石化了一般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一直盯着这边的迟远山飞快地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挥手推开林素采,又一把拽起钟度挡在他身前。
钟度感觉自己被硬生生地从地狱扯回了人间,他看着眉心拧在一起的迟远山忽然有些自责——这趟或许不该来的。
林素采大吼起来,指着迟远山恶狠狠地问钟度:“他是谁?你为什么那么看他?你谈恋爱了?钟度你竟然敢谈恋爱?”
小段紧跟着跑了过来,一边按着她的手臂一边喊人过来帮忙,而林素采就像是无知无觉般疯狂地嘶吼着:“钟度你脏了!你玷污了我的作品!我要杀了你!你竟然敢谈恋爱!爱情配不上我的作品!爱是肮脏的!我要扒了你的皮,我要让你下地狱钟度!”
这一声声的嘶吼当真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朝钟度刺了过来。钟度看着他的母亲,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迟远山用力捂住他的耳朵,皱着眉朝小段喊:“带她走!”
小段一个纤瘦的姑娘把林素采拉住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怎么可能还能拉着她走,好在几个护士很快跑过来搭了把手。
被制住的林素采还在癫狂地大笑,被拖走之前她看着钟度大喊:“这病遗传,我等着你钟度,我等着你!”
迟远山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他回过头看着钟度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哥”。
钟度眨了下眼睛,伸手摸了摸迟远山的侧脸,抱过他低声说:“没事儿,不怕。”
迟远山狠狠闭了闭眼,心尖儿抽着疼。他也后悔了,后悔来这一趟。
其实他跟钟度是一样的心情,他也心存侥幸,希望林素采能像个母亲一样抱一抱钟度,跟他说一句:“对不起孩子,那些年你受苦了。”
他没有等来林素采的对不起,却又听到了钟度满怀愧疚的抱歉:
“抱歉让你听到这些,别难过,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