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佩普叫住了正准备从她的办公室离开的男人,“这是你昨天给我的申请。”
柔和的阳光穿透了落地玻璃窗,光亮让整个办公室都显得干净明朗。
佩普坐在办公桌后,手指在平板上轻点,被她叫住的人则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低头朝着自己手中的平板看去。
艾伦·怀特对平板的使用还不是那么熟练。
像他这个年纪又身居高位的人,其实差不多都是这样,对电脑啊手机啊平板啊这些东西操作得并不利索。
倒也不是说他们的智商存在问题,要他们写点文件、使用邮箱也是小事一桩,只不过他们对这些玩意的印象还停留在很早以前,那时候电脑是大块头,传真机无法随身携带,他们要么在一个固定的场所使用这东西,要么不使用这些东西。
所以艾伦没有对自己的工作已经全智能化这件事形成习惯,在除了斯塔克工业以外的许多公司都是情由所原的。
偏偏得益于霍华德·斯塔克和托尼·斯塔克在科技创造方面的天赋,斯塔克工业的管理制度向来都走在高度智能化的最前端。
在这样的一个公司里工作,却无法习惯使用高科技产品——有点说不过去,对吧?
艾伦知道自己最近在工作上有点松懈了,但那是因为他在不久前他才刚刚去大都会出了一趟差,谈妥了一大笔订单,还因此得到了佩普的青眼。
在一场繁忙的工作后稍微松懈一点是人之常情,艾伦自认为自己没什么可指摘的,更别说不久之后他就要休年假了,他预备要带着妻儿一起去埃及看金字塔,这事儿他已经答应下来很久了,但就是一直没机会实现……
艾伦一目十行地扫视着被佩普发送到平板上的文件,额间渐渐布满了汗迹。
当他放下平板,居然有些不敢直视佩普的眼神。
佩普说:“艾伦,我能理解你的失误……”
艾伦的声音和佩普的话交叠在一起:“这是个无法原谅的失误,波茨女士,我会尽快写好我的辞职信……”
他忽然意识到佩普刚才说了什么,诧异地看着对方。
在他的印象里佩普确实不能说是那种容不下属下犯错的类型,但无论如何,这种程度的错漏依然是不可饶恕的,尽管在造成实际损失前被佩普及时发现,他也不该再继续留在原本的位置上。
让他自行辞职寻找下家已经是个足够仁慈的处理结果,据他所知,也是佩普十有八九会选择的方式。
“……我知道这种失误是无法避免的。我能够理解。”佩普在艾伦惊讶的注视中继续道。
她忽然说起一个看似和这段对话全然无关的话题:“我听说你前不久遇到了亚度尼斯。”
亚度尼斯?谁?
艾伦敢发誓,如果他不久前遇到了一个叫“亚度尼斯”的人,就单单是冲着这个名字,他也不可能随便就把对方忘到脑后。他同样敢发誓他根本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哪怕是和“亚度尼斯”这个名字沾边的人,因为他绞尽脑汁也回想不起来丁点痕迹。
长时间想不出该给佩普什么答案让艾伦更紧张了。
这点从外表上倒是不怎么能看出来。
他是个长相平平的中年人,四十岁出头,事业称得上很有前景可以期待,这就让他的一举一动都沉稳大方,定期健身、整洁良好的衣着习惯又让他精神焕发,任何人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时,脑海中都一定会飘过“纽约”、“成功人士”、“华尔街”、“金融”等等一系列标签。
但现在,这个中年男人在佩普面前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涨红了脸。
他局促不安地小幅度挪动着身体,不是长时间全神贯注地盯着墙面上不存在的黑点发呆,就是眼神晃来晃去的找不到一个聚焦点。
佩普观察着艾伦的反应,心中对亚度尼斯的某种猜测被印证了:亚度尼斯确实会影响到那些和他进行了近距离接触的人。
“亚度尼斯。”佩普提醒道,“你在电梯里遇到的心理医生。”
虽然这个心理医生貌似很不靠谱。
亚度尼斯给佩普的感觉和这个职业完全不搭调,心理医生都是帮人解决心理问题的,亚度尼斯能做到吗?就他?还帮人解决心理问题?
他给人造成心理问题还差不多吧?
哪怕是现在,回忆起和亚度尼斯见面时的场景,哪怕只是稍微想一下,都会让佩普感到一阵一阵的慌乱和心悸。
而且亚度尼斯还无证行医——托尼已经查过亚度尼斯了,因为查到的东西只有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儿,几乎对了解亚度尼这个人没有半点帮助,托尼也没有给这些资料加密,佩普很容易就了解了情况。
原来他叫亚度尼斯,艾伦想。
他对这件事传开早有预料。
亚度尼斯给他地址的事情可是在十几个人眼睁睁的注视下发生的,称不上什么秘密。
艾伦从不小瞧自己的同僚们在八卦方面的功力——根据他们隐藏秘密和传播流言扰乱竞争对手时所展现出的高超手段,只能说,他知道了亚度尼斯的地址这件事居然还没闹得满城风雨,已经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佩普会关心这件事让他觉得有点惊讶,不过也仅此而已。
艾伦说:“是的,波茨,我是在电梯里收到了他给我的地址,但我目前还没有去找心理医生的打算,我想他是找错了人了。”
他的生活非常美满,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没有任何童年阴影,事实上,他这一生甚至没有经历过任何波折,除开一些正常范围内的恋爱失败、工作失利等等以外,艾伦甚至没有出过一起车祸。
除了他诞生在一个家庭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又格外聪明勤奋,考上了名牌大学,实习期就开始斯塔克集团工作,在毕业后也顺利留在斯塔克集团以外——除了这些,他到目前为止的整个一生,就是绝大多数人会经历的那种人生。
艾伦想不通为什么亚度尼斯会告诉他自己的地址和工作时间。
他也不是没有往暧昧点的方向去想,别责怪他,但凡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认为亚度尼斯会做低贱的工作,但你也很难去避免想象他不做某些特殊的职业——他太漂亮了,他太性感了。
换句话说,他在某种职业上实在是太有天赋了。
你在看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后很难想象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人不是作家,你在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也很难理解这个人不是音乐家。
同样的道理。
但理智也让艾伦清楚:在亚度尼斯这种程度的美貌面前,他只能说是一个小人物。
对方在朝他抛掷橄榄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事实上,就在电梯里,和艾伦并肩站在一起的,就有好几个时常出现在金融类头条的大人物,其中好几位都是小圈子里出了名的性旅游爱好者(注)。
艾伦不太清楚他们对性别是否有固定的偏好,但从他们看亚度尼斯的眼神分析,他相信就算他们有,也不会介意为亚度尼斯破例。
那么亚度尼斯的举动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对方真的认为他需要心理医生。
不过艾伦现在没时间担心这种小事,他更关心的问题是:“你认为他是对的,我真的有什么……心理问题,让你相信我的失误无法避免?”
我相信你犯错的原因是你在电梯里遇到了亚度尼斯,佩普想,和你一起看到他的人在这几天里都出现了不同程度上的失误。
——包括她自己,在被伊薇骗过去和亚度尼斯吃了一顿饭之后,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陆陆续续犯下了不少低级错误。
但这就不是需要和艾伦讨论的事情了。
佩普微笑着说:“我不能说我认为你一定需要他的帮助,艾伦,但根据我的经验,”也是根据伊薇当初治疗过程的实时反馈,“如果他建议你去找他,那么你最好照他说的去做。”
艾伦最终还是敲响了亚度尼斯的门。
门开了,但门后没有人,他听到里间传来了一道声音:“往里走。”
艾伦在原地局促地站了几秒,硬着头皮关上门,按照指示走了进去。
就算从来没有和心理医生聊过天,艾伦也知道心理医生需要给患者准备一个令人感到放松的空间,让陷入某种苦恼的病人能以一种愉快的心情开始谈话。
但屋内的环境可一点儿也没让艾伦觉得放松和愉快。
米色为主的极简装潢,咖啡色纯木地板,大片大片完全空置的空间,一尘不染到了让客人不自在的地步。
然而最让艾伦觉得不自在的,还是墙面上悬挂的油画。
房间里光照并不强,每一幅油画上都有一盏小灯投下柔和的灯光,柔光将每幅画所在的区域框出一个固定的扇形小块。
许多时代久远又价值不菲的油画是很敏感的,所以存放这些油画的房间对于温度、湿度和光照都有严格的限制。
这房间让艾伦错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什么油画展馆。
艾伦穿过了这个房间,刻意走在距离墙面很远的正中,但他目光偶尔触及的一些油画依然让他觉得心惊肉跳,几乎挪不开步……如果他看到的是真迹,那可是一整面墙的文艺复兴!
一定是仿制品,他安慰自己,真迹都在佛罗伦萨的乌菲兹美术馆。
艾伦知道这些还是因为他去过佛罗伦萨好几次,乌菲兹美术馆是他每次去佛罗伦萨都不会错过的圣地,有几幅画像他近距离揣摩和观察的时间加起来甚至超过数个小时,当然作为一个外行他的水平还远达不到鉴定真迹的水平。
但——但这些画——
上帝啊,他在心里发出一声惊慌而又充满恐惧的呻^吟,这些画实在是太逼真了!
好在其中还夹杂着几幅他从未听闻过的油画,看笔触和风格极像是鲁本斯、提香,但像拉斐尔的画作最多。
仿拉斐尔的画作也是所有仿作中最优秀的。
那些细腻的笔触,人像上朦胧的光晕,圆润的线条——
惊人的、只属于拉斐尔的完美线条!
只有拉斐尔才能做到这个地步,一笔,一根线,就能在纸上画出自然舒展的发丝,那是绝对的简洁和绝对的柔美,这种线条构造出的形象则兼具有天真和庄重,既尊贵,又亲切。
更别说那些精妙的透视和人体。是,在透视构造这方面拉斐尔不及达芬奇;没错,在人体构造上,拉斐尔也比不上米开朗琪罗。
但拉斐尔也仅仅是比不上他们了。
拉斐尔是均衡的,拉斐尔没有缺点!
古典美术的精髓完全都在这些画作里了!
天!究竟是谁仿的作品!艾伦都快要疯了,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这些画只有拉斐尔才画得出来!除了拉斐尔,谁也没办法画得这么美!
但这些画又绝对不是拉斐尔画的。
稍微知道点拉斐尔的人都清楚,拉斐尔最擅长的画作是圣母画,鲜少有青年男性的肖像画,而这些挂在墙上的画作几乎无一例外地以少年、青年为主角。
如果仔细去看,甚至能看出这些画作都有点似曾相识……艾伦忍不住驻足仔细观赏,他很快就发现,这些画作带给他的熟悉感是来自于拉斐尔的圣母画的。
这些少年和青年的眉宇间,带着出自拉斐尔之手的圣母画所共有的光辉。
“你喜欢拉斐尔。”艾伦听到了亚度尼斯的声音。
就在他身后。亚度尼斯凝视着那些画像,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