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目瞪口呆,以至于只能发出一个单音:“……啊?”
向上帝或者安拉或者任何神系的无上主神发誓,艾伦并不是一个愚蠢的、认不清楚情况的人。
可今天所发生的事都太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了。
不仅是理解能力,这一切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以至于他所接收到的绝大多数画面和声音根本就不存在。
在他的感官里,所有超出常理的都无异于模糊的色块加盲音。
——他到了,他听到了,但他头脑里的某一部分在极力阻拦他去理解他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事情。
如果回去之后能记得这段时间里看到的所有事情,布鲁斯想,他一定要……他一定再也不说什么“不许随便删掉我记忆”的话了。
那些被删除记忆在重新钻进他的头脑,数万次可怕的死亡凌迟着他的思维以及灵魂,最可怕的是,布鲁斯分不清这种凌迟到底是比喻还是真实。
一切都鲜明得令他作呕。
大量的死亡和真正死亡前的濒死体验。混合着奇怪肉泥碎屑的血浆。爆开后隐约还能看清楚原本形状的内脏。尖叫、哭泣、痛骂、求饶和呻吟,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所有感觉都搅和在一起。
嗅觉和味觉,触觉和听觉,它们融化,然后以一种布鲁斯无法理解更无法说明的方式相通,所有的感觉都因此而重叠且翻倍。
他原本以为不久前他体验到的已经是地狱的终点,没想到地狱是没有终点的,他只会在饱胀的痛苦中不断下坠、下坠、下坠——
而后被浓稠的黑雾猛地提拉起来。
布鲁斯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猛地向上一拽,如果在这种形态下他确实还拥有自己的身体,这猛烈的冲击一定会让他的内脏在体腔中爆裂。
……等等,他经历过类似的死亡吗?
好像是有……又好像没有?
……应该,是有的吧。
是有的。
布鲁斯几乎要苦笑了,可惜他已经没办法靠自己做出这样的表情。他累得想去死,字面意思上的那种想去死,说实话,此刻他漠视生命的程度甚至不会让他感到吃惊。
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生命。
他知道他现在的状态非常危险,他也确凿无疑地理解了亚度尼斯删掉他的记忆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这个世界好。
他艰难地喘着气,将自己此刻残存着的所有理智和思维都投向了不远处那个诡异又不可名状的东西,他融化在一起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和他从一开始就混乱不堪的知觉,带来一种冰凉却又微微发烫的异化感。
现在的他或许看起来还是个人类,但或许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而这时候,不再是人类的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不可名状的生物,那个只能听清“莎布”的发音的——怪物,或者神。
祂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表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眼睛的肉团,身下生着羊蹄一般的腿和足,正张开一个洞口,缓慢地囫囵吞食着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已经只剩下腰部以下的位置在祂的体外了,丝丝缕缕又像是浓雾又像是黏液的东西环绕着祂,习惯之后,这一幕的恐怖感被削弱,反而生出了诡异又迷乱的旖旎。
祂庞大笨拙的身躯竟有着异样的袅娜。
祂慢慢地、逐渐地吞吃着,可又那么充满索求,充满贪婪……
令布鲁斯想起了亚度尼斯吃东西时的样子。
但又不一样,因为亚度尼斯吃的时候仅仅是单纯的饥渴,而祂,这个名字里有莎布的怪物或者神,祂的吞吃……毫无疑问地带着另一种色彩。
祂确实是在“吃”这个年轻人。
以一种血腥的、癫狂的、暧昧的、不属于人类的方式。
布鲁斯还想知道更多,他有太多的疑惑想得到解答了,可就在意识到这一刻实际含义的那一瞬间,他便陷入了彻底的、死亡一般的昏迷。
“……关于你的小毛病,艾伦。”亚度尼斯说,“我的建议是不要去管它。”
停顿了一下后,他又说:“另外,我认为你需要和你的妻子,莉娜,好好谈谈。既然你已经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莉娜。”艾伦神经质地念叨了一遍,忽然猛地喘了口气,“莉娜、莉娜!莉娜她……她在哪里?”
“就在楼下,你忘记了吗?”亚度尼斯友善地提醒,或者说引导道,“她不是一个人,布鲁斯和她在一起。我相信他会让莉娜感到宾至如归。”
这不算是说谎,从某种程度上说,布鲁斯确实做到了。
就是需要付出一点轻微的代价。
布鲁斯的代价就算了,布鲁斯已经付出了很多次生命以及理智,并且尽他所能地使观赏者感到愉快,莉娜的代价只能靠她自己。
“嗯。”艾伦说,他轻而缓慢地打了个寒噤,又说,“我觉得……我觉得,关于莉娜的事情……”
他不自觉地用双眼捕捉着亚度尼斯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想要从亚度尼斯的脸上得到任何一种他想要的反馈:“我觉得,那都是因为我太、我太疑神疑鬼了。”
亚度尼斯:“……”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艾伦装聋作哑的水平。
“也许你是对的。”亚度尼斯决定顺着艾伦的口风往后说,“虽然你在过去没有明确地认识到你的问题究竟在哪里,但你潜意识里知道一定有问题,这造成了你在某些方面可能会过于敏感。”
艾伦露出一个纯然喜悦的笑容,他用力点头:“对!所以我只要,解决我的问题……或者和她坦白,两个人好好聊一聊,或许就好了?”
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语调,都充满了对被肯定的渴望。
亚度尼斯认为他的首要任务是满足客户的渴望,其次才是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此他温和地鼓励道:“没错,艾伦,这次治疗结束后,你可以和莉娜来一场仅限于你们两人之间的私密谈话——如果我没猜错,你最需要和仅需要的,都是和莉娜的谈话。”
“要是光谈话还不够,我能再过来咨询你的意见吗?”艾伦眼巴巴地看着亚度尼斯。
“谈话就够了。”亚度尼斯露出微笑,“相信自己的判断,艾伦。”
走出房间的时候,艾伦觉得自己浑身轻松。
他对亚度尼斯没有任何疑虑,尽管严格算起来才是他们第二次谈话,但,艾伦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就是觉得亚度尼斯非常可靠和可信,就是觉得亚度尼斯不会欺骗他,更不会糊弄他。
严格说来这种信心极其情绪化,丝毫和理智沾不上边,可就算是理智地想吧,亚度尼斯能图他什么呢?
就算亚度尼斯穷极无聊,想找个人耍着玩,又何必找他?
不是艾伦自惭形秽——也许就是艾伦自惭形秽,可确实没有任何理由能证明亚度尼斯会从他身上找乐子,除非亚度尼斯是那种以他人的痛苦为享乐的变态。
可亚度尼斯给予他的不是痛苦,而是充满耐心的聆听和鼓励。
所以就算亚度尼斯确实以他人的痛苦为享乐(艾伦在心灵深处觉得亚度尼斯有点像这种人,不过他不敢承认),也没有把他当作用于取乐的人。
……艾伦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尽力地说服自己。
和艾伦想象得差不多,当他下楼,莉娜正和那个有名的花花公子有说有笑。
“……真的?你真的没有和伊薇约会?我不信。”莉娜笑个不停,“她超性感的,据我所知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那些死咬着牙坚持自己能拒绝的都是没可能见到他的,你可不一样。”
“她相当迷人,我绝不否认这点,”布鲁斯笑着说,“但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别听那些小报乱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否认在和某个人约会,只要我真的在和她约会。”
艾伦走近了,插嘴问:“这么说,传言是真的?”
布鲁斯朝他眨眼:“和我有关的传言多到我分不清你到底在说哪一个了。”
莉娜和艾伦都笑起来,都用无奈混杂着纵容的眼神注视着布鲁斯,直到布鲁斯举手投降:“我承认,我承认——没错,我确实投资了她即将开拍的新电影。”
接下来又是一通气氛轻松愉快的寒暄,亚度尼斯站在拐角,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才走出来,布鲁斯几乎立刻就抬头看过来,莉娜和艾伦也止住了说笑声。
所有人都变得拘谨了。
连布鲁斯也不例外。
“我们聊得非常开心,以前只听过布鲁斯的名声,没想到见面了发现是这么有趣的人。”艾伦说,他稍微有点僵硬地朝亚度尼斯点头,“我们也打扰太久了,亚度尼斯,是时候离开了。”
亚度尼斯照着习惯将两人一路送到了门口。
他锁上门,转身,不意外地对上了布鲁斯面无表情的双眼。
“那是什么?那个莉娜。”布鲁斯说,“别哄我,我知道以前那个莉娜本来就已经不是人类了。”
“我以为你最想知道的是她究竟是怎么从人类变成另一种形态的。”
“我更想知道她怎么从另一种形态重新变回人。”
“她没有重新变回人。”亚度尼斯说,“这个过程几乎不可逆。”
“依然可逆。”
“我没道理这么做,她自愿为了信仰付出代价。我和她的信仰关系不错,捞你一个出来已经算是虎口夺食了。”
布鲁斯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咬着牙问:“那是什么?我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亚度尼斯说:“我的父亲。”
过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