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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第七种羞耻(9)

总的来说,纽约的夜晚相比起别的繁华城市没有什么特色。

娜塔莎去过很多城市,看过全世界的夜景。纽约在她眼中没有任何优点,那其实并不是一种贬低,因为和平的生活足以为任何地方染上明月般朦胧的光彩,美丽的景色永远是次要的。

真正令她无法遗忘的是故国——那座冰霜覆盖的、她亲身经历过它死亡的国度。有许多人说它又重新站起来了,亦或者,它庞大的阴影哪怕四分五裂,依然会让曾经的敌人恐惧和警惕。

但在娜塔莎看来她的家园早就死了。或许甚至死在她出生之前,而她最初的几年人生,不过是沐浴在它的尸体所幻化出来的梦境之中。

她在寒风中缩起身体,用手臂环绕住自己。通往公寓的路变得漫长而遥远,尽管她实际上就住在史蒂夫和詹姆斯的对面。

一个很适合观察他们日常起居的住处。

“嗨。”有人跟她打招呼,熟悉的声音,你一生中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的声音。

娜塔莎停步,转头:“教官。”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我的女孩。”亚度尼斯温柔地说,“你已经见过巴基了,他活着,精神头也很不错,是个适合一同孕育后代的对象。”

要不是心情实在太差,娜塔莎一定会笑出声:“我的天,教官,你还是那么执着于想要为我恢复生育的能力。”

“抱歉。我知道对人类来说这是非常失礼的提议,其后所蕴含的潜台词也非常恶毒。”亚度尼斯说,表情一点也不抱歉,充其量只能形容为礼貌,“但我无法抗拒我的本能。你失去生育能力这件事让我非常——焦虑。”

“比我看到忘记我们共同的过去,忘记我们曾是爱侣的巴基还要焦虑?”娜塔莎问。

她的问题是真心的。

一个只有极为稀少的女人才知道的小知识是,教官对女人远比对男人温柔体贴。

每一个曾在亚度尼斯手中受训的女人都认为自己多少算是教官的朋友。

娜塔莎对此的认知要更深入一些:她知道亚度尼斯并非人类。就像亚度尼斯自己承认的那样,她无法孕育后代这件事让亚度尼斯极其不快。这几十年里,他总时不时地出现在她周围,徘徊着,询问她是否愿意修正身体上的错误。

“远比你焦虑。”亚度尼斯说。他的身影晃荡了一下,面孔犹如搅散的池水般扭曲,又迅速恢复,“尤其是你的改造是在我的注视下发生的……在我的注视之下,有女性失去了孕育的能力。难以置信。我花了半个多世纪调理情绪。”

娜塔莎算了算时间。

“……所以六十到七十年代的性解放是你挑起的。”她发出快乐的笑声,“我不意外。”

“他们吊销了我的心理医生执照。”亚度尼斯不快地说,“难以理喻。他们聘请我是为了让我解决人们战后遗留的心理问题。我确实解决了。”

“通过引起新的问题。”

“用更严重和显眼的问题解决隐藏的问题本就是他们的行事方针,我只是按他们的做法来。”

他走近,娜塔莎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亚度尼斯说:“散会儿步?”

“我又是谁,竟然能对你说不?”

现在,一切都对劲了。

他们漫步在雪地上,故国的冬天能冻结植物、动物和微生物,甚至能冻结爱与理想。那并不是说世间万物都会在寒冷中死去,只是结冰了,凝固了,不再动弹也不再鲜活。

年轻的娜塔莎曾以为那就是死亡。

但其实不是的。冻结并不是死,而是比死更悲伤的东西。那是一种死与生的中间状态,正像是希望的烛火处于将熄未熄或者将燃未燃的时刻,你不知道还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结果,但唯一能做的只有凝望和等待。

“上一次见面时,你还不叫这个名字,教官。也不是这样的面孔。”娜塔莎说。

“我更欣赏现在这个。”亚度尼斯说,“我没告诉过康斯坦丁,他好像也没有发现,但这副躯体的模样是以他为模板修改而成的。”

娜塔莎略有些惊奇:“那么他实在是很美丽。”

“他是。”亚度尼斯稍微停顿了一下,“但美丽的皮囊太多了。无穷无尽。美丽不是我选择他的理由。”他又反问,“难道美丽是你选择巴基的理由?”

“哪儿是我选的?那会儿除了他也没别的人。”

“嗯,”亚度尼斯踌躇,“我那时候还没被你发现不是人类吧。”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教官。”娜塔莎说,“你知道你在我们心中的形象么?我们都同意教官不是人——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你真的不是。谁会在接受过训练之后还选你啊,又不是疯了。”

“我对学员们都很温柔。”

“那我就是个纯洁无瑕的少女。”

“你一直都是。”

“噢,教官。”娜塔莎笑了。在刺骨的寒风中,她的微笑像一杯加糖加奶、热气腾腾的咖啡,尽管酸苦并存,却依旧温暖而甜美,“你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夸奖别人的时候总是那么真诚。”

“我很擅长寻找人的优点。”亚度尼斯露出骄傲的神色。

“——就是你夸人的那些话往往听起来更像是在嘲讽。”娜塔莎慢悠悠地补充完整句话。

“……”

亚度尼斯不说话了。

“教官?”

“但那才是我,不是么。”亚度尼斯说,“不讨人喜欢,不尽然人性,恶劣、残忍,冷血,这就是我自己。或者说是我想成为的我自己。”

“你变了,教官。过去的你会不经询问地改变我的身体。现在的你学会先问再做。”

“每过半个世纪左右,我都会寻找一位曾经熟悉我的人聊天。”亚度尼斯承认道,“就像照镜子,以此来了解自己,调整和矫正错漏的部分。我喜欢和人类聊天,我更多是通过想法去分辨一个人。”

“难道不应该更多地去看行动吗?”娜塔莎奇怪地说,“一个人的行为才能体现本质。”

“语言是一个人渴望成为的人。我欣赏这种渴望。”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啊。其实没有人真正地问过我呢,不过我对此的答案一直都很确定,”亚度尼斯撇过头,微笑着,说,“我想成为一个爱着他人的人。”

“我觉得你做不到。”

“给我上上课吧。”亚度尼斯亲切地说,“我已经目睹了你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爱。我相信你可以,也确定你可以做我的导师。”

“你甚至不爱自己。”

“噢。”亚度尼斯说。

他挥挥手。

漫天的风雪都停下了,骄阳令雪白的地表泛着七彩的光。突然之间世界就从寂静的边界变作缤纷的游乐场,鸟儿叫起来了,蝴蝶在尤沾着雪粒的花朵上飞舞,油绿如藻荇的小草毛茸茸地钻出地面,远处传来车辆穿行和人群才会有的絮语。

一双鞋踩得雪咯吱作响。娜塔莎突然发现,自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在四周回荡。

“我知道那是很重要的基础。但是……啊,很难和你解释。我,我的本质——让我用宿命论来形容吧。我一文不值。没有自由意志可言,没有所做的选择可言,只有既定的命运。我,”亚度尼斯点着心口,“一个‘偶像’。玩具,雕塑,概念,‘孩童’。‘胎儿’。这里并不存在任何‘我’。不存在一个能够去爱的‘自我’。”

娜塔莎花了一段时间把这些内容和亚度尼斯对应。

“你是在告诉我。”娜塔莎缓慢地,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说,“你是另一个版本的西西弗斯,不断地重复着推动那块注定在山巅滚落下山崖的石头上山。不同的是,你的寓言里甚至不存在那座山和那块石头。你只是在一座想象的山上,推着那块想象的石头,在想象中让它不断滚落?”

亚度尼斯的笑容变得明亮了:“没错!”

娜塔莎不知道说什么。

她干巴巴地说:“哇哦。”

她又说:“而你相信是有一个更伟大的力量,也就是命运,迫使你做出这样的想象?”

“不是相信,是确定。祂不久前才来探望过我呢。而且,祂不叫命运,祂有另一个名字。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就不告诉你了。”

“……哇哦。”娜塔莎虚弱地发出一点声音。

“所以,有何指教?”亚度尼斯兴致勃勃地追问。

“我……我不知道。我无法理解你说的内容,教官。你真的把我弄糊涂了。”娜塔莎还在努力地解开纠缠在一起的绳结,“照你的说辞,擦掉那座山、那块石头,你是……”

“‘胎儿’。”亚度尼斯说。

他温和地补充:“我的寓言,是一个不存在的外在视角,凝视着虚构的西西弗斯。这样可以理解了么?”

“见鬼,一点也不。”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我是一个天生的精神变态,但聪明到足以用观察他人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人格逻辑,并决定进行长期的模仿、扮演和巩固,最终目的是让这幅面具细节完备。扮演一个角色,久到成为这个角色。这样足够清楚了吗?”

娜塔莎的嘴唇张合。

她低声说:“但那并不是……”

出于某种奇特的共情,她闭嘴了。也许是她有点将对巴基的认知转移到了教官身上。她也充分理解了。至少充分地理解了为什么教官会选择她来谈论这件事。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巴基的镜子。她也可以做教官的镜子。

她又看到了那个庞大的阴影。死去的尸体残留下来的梦境。她想教官知道他正在什么样的梦中吗?他听起来实在是很清楚。她觉得教官很清楚。她也觉得教官根本就一点也不清楚。

在那做梦的怪物的梦中,被梦见的人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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