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同情什么未来的至尊法师啊。
还是先同情同情自己吧。
康斯坦丁面无表情地站在圣所的图书馆内,茫然地张望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一排排书架。
和很多影视作品里展现出来的那种绚丽多彩、震撼人心的魔法世界不同,真实的魔法其实卖相普遍都很一般。
只有不使用魔法的人才会给魔法赋予那么多的浪漫色彩,就像只有不常做饭的人才会选用外观精美的厨具,什么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小锅、什么刀把纯手工雕花的实木……正儿八经做饭自己吃的,谁用那个啊。
首选肯定是结实的铁锅——工具就是工具,常用工具的人肯定更在乎好不好用,而不是好不好看。
不过魔法相比起来又有个优势,就是想要弄得好看其实也不费什么力气,大部分法师还是更倾向于弄得漂亮花哨点儿,别的不说,至少对弟子而言是个激励。
圣所的图书馆从外观上看都不能称之为朴素天然了,只能说是老旧昏暗。一般人就算不小心误入这里,只要不是特别迟钝的类型,也会被某种阴森灰暗的气氛给吓跑。
而一点都不迟钝,用过于敏感来形容都太克制的康斯坦丁……体会更深。
缺乏保养的木地板在踩上去时还会发出古怪的吱呀声,简直像是踩在什么尚且处于睡梦中的怪物时对方发出的咕哝呓语。书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出来的,反正那肯定不是木头,空气流动时,仿佛有哀怨的狂风在旷野中撕出低沉却又十分刺耳的尖啸。
图书馆的空间很小,而且康斯坦丁非常确定这里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子,亚度尼斯是怎么带他进来的这点就暂且先不说,亚度尼斯嘛,什么怪事放在他身上都不奇怪了。
问题在于,这里面是哪里来的风?
空间魔法也不能让空间里的风流动起来,这是两个概念的东西,身为魔法师康斯坦丁对此非常确信。但他又不那么确信起来,毕竟他对古一这一派的了解实在不多,唯一能百分之百确定的就是这一派对空间和时间的研究是顶尖的。
但那些风……似乎是有什么在呼吸……
康斯坦丁忽然僵住了。
一股气流轻轻拂过他的后颈,激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康斯坦丁以为自己会尖叫,但他没有。他也以为自己会发抖,但他也没有。他还以为他会说不出话,但这也没发生。
“亚度?”他低声说。声音出乎他预料得平稳镇定,还十分响亮。
在他正前方拐角,亚度尼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这里。”
康斯坦丁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吞咽着,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亚度尼斯。
“啊,它好像对你挺感兴趣的。”亚度尼斯走了过来,“不过也不奇怪,它知道我本来就是带你来找它的。”
他轻松越过康斯坦丁的肩膀,也将那股邪恶的、不可名状的气氛打破。
不过老实说,康斯坦丁分不出到底是亚度尼斯的到来打破了那种气氛,还是说其实是亚度尼斯用他自带的,更加恐怖但康斯坦丁多少其实也习惯了的气氛吞噬了那种气氛。
哈,康斯坦丁不无自嘲地想,用更恐怖的东西抵抗恐怖的东西,这倒确实是我的拿手好戏。
至于更恐怖的东西会造成什么更严重的后果……他通常考虑不了那么长远。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小小的尖叫和狂笑。
要回头吗……还是不了吧,还是等亚度尼斯解决了再说吧。不管亚度尼斯和那玩意儿发生了什么,康斯坦丁打定主意等到结束再说。
就是希望别是亚度尼斯和那个什么搞起来了。
他不想加入。虽然他说了也不算。
亚度尼斯总是说“你也想要的”,康斯坦丁一边觉得这玩意又在放屁,一边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每次都很爽。主要是他也没招啊,既然没招也就不得不躺平享受。抵抗不了还不许他嘴硬一下吗?
怪声停了。康斯坦丁不回头,他继续等着。
“就是这个。”亚度尼斯愉快地说。
康斯坦丁壮着胆子缓慢转身,亚度尼斯把一本书直挺挺地怼到他鼻尖上,康斯坦丁差点被逼出斗鸡眼,赶忙后退一步站稳。
出乎他预料的是,这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虽然也不算小,就是大部分魔法书采用的八开本,两张A4纸那么大。薄倒确实是很薄,不足百页。
黑皮封面,上面简单地印着一个符号。康斯坦丁没见过这个符号,只感觉它看着简单得过分,外面一个圆形,圆内由三角形交叠成意味不明的、类似星星的东西,结构里很明显有一个五角星。
他盯着,仔细研究了一会儿。
康斯坦丁改变看法了——这符号一点也不简单!
不,不如说它太丰富了,完美得像是一段史诗,那层层嵌套交叠的线条如此和谐如此完美,就像一朵独一无二的雪花,而它简单地将一切变化塑造进简洁精美到极致的图形之中……多么奇妙啊,只是一个小小的符号,却覆盖了一整个书库的内容。
它很难读,当然,好的作品就是会难读,难读才会耐读,它所展示出的其实还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十分之九隐藏在其他地方……是藏在书里的吗?
对!一定是藏在书里的!
他必须要读这本书,必须要读完,而且必须要读懂。有幸生为人类,拥有理智和学识,这不就是为了欣赏它才诞生的?人生短暂而著作不休,在有限的生命里窥见无限的真理,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不,他不能错过这样的作品!
康斯坦丁如饥似渴地接过了书,亚度尼斯歪着头,一只手肘靠着书架上,侧捧着脸颊,含笑看着康斯坦丁痴迷的面孔。
“他是不是很迷人?”亚度尼斯问道。
书的封皮上倒是印着书名,但不是拉丁文。
……不是拉丁文,康斯坦丁就看不懂了。为什么不是拉丁文?恶魔语也行啊,再不济换成其他小众语言他也能理解。但是不,都不是,这本书他妈的印着法语。
“为什么是法语?”他惊愕地说。
“最开始就是在法国那边演出的啊,写给法国演员看的,当然是法语。”亚度尼斯说,他略微撑起身体,伸来一只手臂翻开书页,“看,内容也是手写的。这可是独一无二的孤本,祂亲自创作书写的作品,其它的都是抄本。”
祂。康斯坦丁注意到。
他立刻清醒过来,并且觉得这本书十分烫手了。
“作者是你认识的……”什么身份?康斯坦丁含糊地用手指比划出没说出口的下半句。
亚度尼斯想了想。
“姑且算是我妻子的姘头。”他说,“或者说我母亲的姘头。”
“我记得你妻子和你母亲是同一个。”康斯坦丁说。
“差不多?”
“上一次你这么形容的……”康斯坦丁在半空中比划出好多个球的形状,“后来被我发现其实也是你的姘头。”
“大概是?”亚度尼斯说,“他其实更像我舅舅。”
“之前你说起那个很好玩、很有意思,还说他能彻底理解人类的那个……”康斯坦丁在脖子上划了一道,动作干脆狠辣,让人不禁好奇他是不是对别人这么干过很多次。
但这毕竟是康斯坦丁。考虑到康斯坦丁是康斯坦丁,他抹自己脖子的次数应该大于抹别人脖子的次数。
“奈亚!他是没关系的,可以说他的名字。知道他真名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懒得关注。”亚度尼斯慢慢地吮着下唇,发出甜美的咂舌声,“啊,奈亚。奈亚,可爱[爱心~~]。”
康斯坦丁明白了。
“意思是你妈的姘头是你的姘头。”他说,把这本书翻得哗啦啦响,粗略地扫读了一遍。
“哦也不全都是,她的审美我是没什么资格说的,但她也实在是太不挑了……”亚度尼斯皱起眉,“不过以她的习性挑不挑的也没所谓,目的是生育、父亲都是生产材料……”
亚度尼斯忽然思索起来。
康斯坦丁就在这段时间里读完了整本。
他放下书,陷入长久的沉思。
“这么一算的话其实祂们多少也有点算是我的父亲,毕竟是为母亲提供了孕育我的营养。怪不得他们对我挺温柔的。”亚度尼斯说。
“嗯嗯嗯,你爹也是你姘头,我懂了我懂了。”康斯坦丁挥手,“这本书,这个剧本……”
他欲言又止,忽而眼中湿润,喉咙哽咽。
“写得烂死了。”亚度尼斯一点不怕,他直言不讳地说,“对吧?对吧?你也这么认为对吧?是不是看完之后觉得自己都要瞎了?不,是不是看完之后觉得不如早点瞎了算了,免得还要受这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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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非常心疼地抬手揩去康斯坦丁眼角的湿气,将沾血的手指放进口中舔舐。
康斯坦丁哽了半晌,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大口粘黄的血和脓液,又掐着着自己的脖子抓挠了半晌,干脆跪趴在地上,浑身抽搐着拼命用力,从喉腔中挤出一个小小的硬块。
那东西“啪嗒”砸在地上。
康斯坦丁从亚度尼斯手中接过手帕,想用手帕垫着去拿泡在脓液里的硬块,被亚度尼斯打开了手。
“这是擦嘴的。”亚度尼斯说,又亲自拿回手帕,擦拭康斯坦丁的眼角和嘴唇。
康斯坦丁很不自在地扭开头。他疑神疑鬼地四处打量,说:“干什么,干什么?你爹看着呢。消停点儿。”
亚度尼斯丢开手帕,把那个硬块儿展示给康斯坦丁看。
那似乎是个石块,质感像是石头,相当坚硬,似乎千年不朽。石块表面刻着象形文字,这次终于是康斯坦丁熟悉的、应该被用在魔法书或者魔法道具上的古文字了。
那个字是“门”。
联想到他死活画不出来,勉强画出来也用不出来的传送阵,康斯坦丁一时间说不出话。
“这个……”他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琢磨着,“这算什么?”
“我觉得你在这方面确实太没天赋了给你找本书看,没记错的话《黄衣之王》里记载了‘创造时空之门’的咒文。比古一那个厉害。”
康斯坦丁来不及为自己的天赋抗议,就脱口而出:“古一法师的版本不损害理智。”
“噢,那个,”亚度尼斯说,“话是没错。但你也没理智可以继续掉了啊,亲爱的。”
“好吧,假设那个剧本里面有咒文。”康斯坦丁又说,指着手中比一个指节稍大点的迷你石碑,“给我这个干什么?”
“……觉得你没有欣赏水平不想给你看了。给你个速成魔法道具自己玩儿去。”
康斯坦丁结结巴巴地重复:“我、我没,我没有欣赏水平……?那个剧本……它、它……”
“烂得要死。”亚度尼斯说,“我跟他说多少遍了,说写太烂了根本不可能传播出去,祂就是不信。结果你猜怎么?在法国上演了一场,结束后马上被政府搜集起来集中销毁了。就这么烂。”
理智上康斯坦丁同意写得很烂,但灵感上他情不自禁地为剧本辩解:“是人类目前还无法欣赏这种等级的艺术。”
这倒是对的,亚度尼斯也同意。
他告诉康斯坦丁:“其实除了这本以外的所有抄本都是我修改过后的版本,写得好多了,普通人也能通读。”说最后一句时他似乎相当自豪。
“……啊。”康斯坦丁情绪微妙地说。
他同情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