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吧,我想。”伊芙琳紧接着说,“这就是我的想法。虽然我其实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写作这件事然而更让我明白另一个道理。语言、文字的力量是无限的,它高度凝练,超脱于物质;可是,我们毕竟都是人。我们的思想依托于身体,因此,无限强大的力量,却反而会在最微小的行动面前溃不成军。”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雅各,让我们把具体的情绪当做一种留白,好吗?我们可以说很多话,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嗯。”希克利说。除了赞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越过花海。高台的距离突然变得太近了,近到这段路程变得太短。他的心砰砰乱跳,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伊芙琳不再说话了,她确实觉得说到这就已经足够,没有别的话可以再说。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许尴尬。有些紧张。一团火在他们之间燃烧,尽管周围风平浪静,他们走得也并不快,可无论是伊芙琳还是希克利都感觉他们仿佛在冒着风雨往前奔跑。
往前奔跑……奔跑着,身体与灵魂也飞扬着,激烈的情绪在他们的心中熊熊燃烧,那感觉也的确像是奔跑一样。跑到呼吸跟不上需求,跑到鼻腔刺痛,肺部火辣;跑到双腿酸软,喉咙干涩,跑到耗尽浑身的力气,然而仍旧有奔跑的激情在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沸腾着,开水般咕噜作响。
好像有猫在身体里咕噜叫。
“雅各。”伊芙琳突然停了下来。
希克利被惯性带得往前多走出几步才停脚。他就站在伊芙琳的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看清黏在伊芙琳鼻尖上的几缕乱发。他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将它们从衣服领的脸颊上拂开,然后,他才注意到伊芙琳的笑脸。
“雅各!”伊芙琳笑得两眼都弯弯的,晶亮的光芒从两弯眼睛里映出来,“雅各,我好高兴!”
“我……我的情绪应该不能算是‘高兴’。”希克利说。
高兴对他来说是个很简单的词。训练结束的时候他觉得高兴,工作完成的时候他觉得高兴,休假放空的时候他觉得高兴。其实他总是很高兴,如果实在高兴不起来,那就借助点“手段”来让自己“高兴”。
没有办法不保持高兴。如果不高兴,他怎么活得下去呢?
同一批训练营出来的孤儿中似乎就他过得最好。再怎么说也算是成功地加入了政府机构,不是主战人员因此也不需要干什么脏活,大部分时间都在走访、调查,也就是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人世疾苦太多,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困扰。
真正困扰他的都是些没办法改变的东西。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目标,也没有人生的意义。不是失去了,而是从来没得到过。
其实,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生的意义。这听起来是个很大的词,实则不然:可以说,每个活着的人都需要这东西。大部分人的人生意义确实很朦胧,无非就是想办法过上更好的生活,陪伴家人朋友,拥有自己的小爱好,诸如此类。它深刻地融进了生活当中,无迹可寻得就像每天喝下的水。
你肯定依赖这东西才能活下去,你只是不清楚它存在于何处。你肯定有,你只是没法形容出来。
只有极少数人是真的没有生存意义,这种人常常是社会上的边缘群体。混乱,怪诞,不稳定,及时行乐,鱼龙混杂,很可能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角落。这就是这群人自带的标签。
希克利不觉得自己会沦落到那种地步,不过他的生活也确实只和那相隔一线。他不想死,这就是他还存活着的最大理由。
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那些他所能感受到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在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也激起了他的斗志……很大程度上说,是那些异常维持着他的生命。
所以,也许他确实经年累月地假装看不到它们。
也许他只是假装自己没有在寻找它们。
“我们去台子上看看吧。”希克利提议道。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以为自己会五味杂陈或者长舒了一口气,再怎么也该来点戏剧性的东西。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感受到什么特殊之处,改变是那么的平稳和悄无声息,他几乎不觉得自己变了。
伊芙琳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她看起来也没有失望于希克利的平淡。她还是高高兴兴的,一口气就答应下来:“好啊。”
“我们可能会死。”希克利说。
他们都知道这一点,这不妨碍希克利反复说起。他觉得他比伊芙琳更理解这种地方能有多危险,伊芙琳……伊芙琳其实很天真。她的力量和智慧在人群里发挥作用,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则完全没有自保能力。
“应该不会吧。”伊芙琳说,“我觉得这地方的主人对人没什么恶意,你看,它被布置得那么漂亮,位置也很隐蔽。如果真的有恶意的话,它应该会被放在城市里面。”
“祂们从来就没什么恶意。有时候甚至只是想和我们玩耍。只是祂们的游戏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希克利向她传授经验,“碰到的话,最好不要有太明显和强烈的反应,会引起祂们的注意。最好绕着边,给自己找点事情,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这就有用吗?”伊芙琳好奇地问。
“……其实没什么用,该被注意到还是会被注意到。”希克利说,“不过祂们似乎也不愿意闹出太大的动静——有时候,我感觉祂们也像我们一样,害怕惊扰到更恐怖的存在。”
说这话时一个魔鬼般迷人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坚定地丢进了更深处。
“噢。”伊芙琳说。她把背包抓到身前,从里面掏出个什么东西打开。
希克利瞥到那上面的线条,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地图啊。”伊芙琳摊开纸张,点了点地图的正中心,“看,我们就在这里,这是个祭坛。”
希克利极力控制了,可他还是有些破音。
“……你有地图?!”
“到陌生的地方怎么可以不带地图呢?手机导航又不管用,只能带纸质版了呀。”伊芙琳奇怪地说,“我当然带地图了,我只是不常出远门,又不是没有常识。”
“……”
“雅各?”
“……你刚才怎么没有拿出来。”
“这上面写了,在森林里不能依赖地图。”伊芙琳说,她把纸张翻过来,向希克利展示,“看,这里写着注意事项。”
欢迎光临花园!你将要开启的是一段传奇的冒险。
请不要担心你在岛上遇到的陌生人,他们没有恶意,并且非常热情好客。只是注意,请拒绝他们提出的不正当要求,假如你是单身人士,想找点香艳的刺激——也不是不行,但他们很可能让你没法脱身。假如你们是一对夫妻,那真是好极了!他们不会打扰你们的,请加入这场宴会,你们会得到宝贵的馈赠。
花园里有很多蝴蝶,请不要带着伤同他们接触。他们会被裸露的血肉吸引,假如你不想被吃空的话,最好别让他们嗅到血腥味,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或许正希望发生这种事?不然你为什么要来这座岛呢?
开个玩笑。别怕。他们可以吃你,你也可以吃他们。人类可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物种,要比吃,他们是吃不过你的。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说的……讲真的,这座岛非常安全。注意祭坛,它在岛屿的中心,被森林包围,有且仅有一条路能安全抵达。这条路只有盲目的人能看到。我不能说得太详细,说得太细就不盲目了。
我在地图上标注了通往祭坛的路线,但我强烈建议不要依赖地图。这条路很多变,只有生活在这里的蝴蝶能向你指明方向。
友情提示,如果你不够盲目,看不到它们,还记得我前面说过他们会被血肉吸引吗?
割开你的身体,蝴蝶会向你飞来,然后你就可以跟着他们来时的路线走了。路程可能会花好几天,而蝴蝶不仅能向你指引方向,还能让你免于饥渴(饥渴这一词被重点标出)。
他们的味道很好。我是说真的。
需要注意的是,最好是成对的情侣前来。这里的居民都很有魅力,也很难下定决心拒绝。我已经年过九十,却还是在他们面前感到青春重来。
我将这里设置为学生们的实习地点。不管你是谁,年轻的调查员,假如你撑不过这地方,我建议你立刻退学,另谋出路。
那座祭坛的具体用处尚且还不明确,我认为它没什么危险性。它更像是个类似于圣地、纪念碑的地方,并没有实际用途。
威廉姆·戴尔。
希克利放下地图,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调查员是什么?他们还有学校?”
“姐姐说他们是一群渴望探索真理的探险家,很迷人,也很烦人。”伊芙琳说,“他们的学校是推荐制的,一般人很难入学,而且也不在这个世界。姐姐是这么说的。地图也是她的。”
不在这个世界就好。
希克利看了看周围,忽然说:“天黑了。”
“是啊,这里确实很奇怪。好像等我们到了之后太阳才落下。”伊芙琳把地图叠好,塞进背包,“上面说蝴蝶很好吃呢。”
“我不会吃这东西的。”希克利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不想吃。”伊芙琳难得没有好奇,“蝴蝶就不是能吃的东西嘛。”
“天黑了,我们还是走吧。”希克利又说,“我不知道这上面提到的宴会是什么,但我不太想参加……这上面的用词很暧昧。似乎是在暗示……”他说不出后面的话。
“昨天晚上,查尔斯和杰也来这儿了。”伊芙琳说,“我大概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对我们来说似乎有点太早了,对吗?”
希克利心里有点乱。
太早了,她说,神态自若。她好像对公开场合的行为没有意见。看来她有些地方还是和伊薇挺像,姐妹俩差别很大,也没那么大,并非完全找不到共性。
希克利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承受不来。
“我还是喜欢私密一点的……”他委婉地说。
“那就看你好了。”伊芙琳轻快地回答。
希克利的情绪更复杂了。他欲言又止,最后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做深入的讨论。装聋作哑也挺好,而且他正擅长这个。
“那我们走吧。”他清了清嗓子,“看地图前面就是城镇,我们现在就出发,应该还赶得上在天黑透之前离开森林。”
离开的路上,他忍不住问伊芙琳:“你觉得地图后面写的‘盲目’是指什么?”
“欲望吧。”伊芙琳说,“文本的暗示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