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有外地人会喜欢哥谭这座城市。哪怕在伯蒂这个本地人看来,哥谭也像是一直伏趴在海岸边的巨大癞□□,后背上布满了丑恶的凸起和坑洼。有时候,他甚至认为,不是常年阴云密布的天气造就了哥谭的气质,而是哥谭的气质造就了这样的天气。
绝大多数哥谭人都终身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令哥谭像是一个封闭式的孤岛。
孤岛上的居民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存在——不,不是理智上的不知道,而是情感上的不知道。就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基督徒能够在充分理解达尔文进化论的同时,又坚信人类由上帝造就一样。人类的浅薄在此,深奥也同样在此。
从先生那里回来后,伯蒂时常陷入古怪的思考之中。
他以为他回家后的梦里一定会充满光怪陆离的内容,然而事实恰好相反,他一沾上枕头就感到疲惫如山般压下,而他只经过了闭上眼的这一瞬间,就进入了死亡般的沉眠。
醒着的时间段里,他对自己掌握的小小帮派做出了一些安排。惩罚因为他的离开而蠢蠢欲动的属下,暗杀妄图窃取他的财富和权力的对手,处理一些不能写在书面上的交易,为完成了任务的雇佣兵们付清尾款。
他忙碌得要命,每天从睁开眼睛就开始与人会面,用餐的时候还要查看这些天积压下来的情报文件。
哥谭是世界上节奏最快的城市,因为死人太频繁了。说不定昨天才结成同盟,今天就得因为对方被灭了满门而提心吊胆,唯恐被连带着一起解决了。
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利益,他得知道哥谭的上流人们都在干什么,还得知道又有哪些麻烦人物从疯人院里越狱。掌握后者的情况要比前者重要得多,同样也要麻烦得多,得从无数小道消息里筛选出最接近真相的那个。
当然了,老道的哥谭人都知道,永远有捷径可以走。只要关注蝙蝠侠的动向,了解他询问的问题,自己再有几分实力,就能在哥谭保住性命。
蝙蝠侠最近在追查军火动向。这是常规的小麻烦,堪比其他城市的盗窃案。
这说明“大人物”们的计划还停留在计划阶段,正是他们这些小帮派张口抢食的好时机。
但伯蒂对此毫无欲望。过去那些催促着他、逼迫着他往上爬的东西都消失了,他的食欲大减,吃东西对他来说再没有任何享受可言。他越来越少地感觉到饥饿,越来越多地感觉到饱足,然而,与此同时,一种崭新的渴求愈演愈烈。
终于结束了工作,他让保镖都停留在门外,独自坐进沙发。
正是先生赠送给他的沙发。一个精巧、舒适、甜美的柔软怀抱。它拥抱他的热情比最浪荡的昌技还要过火,那股恨不得包裹住他每一寸皮肤的劲头,叫他又受用,又恐惧。
——赩燏
伯蒂试过摆脱它,可很快就投降了。胎儿不可能脱离母体,那不是上瘾或者迷恋,而是一旦脱离就会死亡。
他不是对自己投降,而是对死亡投降。
他躺在沙发上,注视着窗外的哥谭。浪潮向他涌来,剧烈的颠簸让他越来越深陷入沙发。
他慢慢地沉下身体。
一点,又一点。保持着节奏。他的皮肤蠕动着,像是蛇的喉咙在吞入食物。
伯蒂吞入了沙发。
又或者沙发吞入了他。
现在,他完完整整地包裹住沙发了。
又或者沙发包裹住了他。
他闭上眼睛,发出惬意的咕哝,如母体中的胎儿发出呓语。
沙发紧紧地压缩着,挤压着那具原本包裹着伯蒂的肉囊,温柔的爆裂声浸在水声中。它慢慢地嵌合到伯蒂的皮肤里,鲜红的液体被它收紧的动作拧出来,浓稠的红浆活体般游动,爬满沙发的表面,又凝结,变硬,结痂。
孤岛上的居民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存在。
伯蒂知道了。
亚度尼斯在哥谭的小巷中漫步。
血腥味。痛苦。惨嚎。
被摧毁的人,被折辱的人,被碾磨的人。
阴沉的浓雾。明亮的灯光。豪车、华富、美酒、珠宝。哭泣,尖叫,呜咽,呻吟。挣扎,抽搐,战栗。在绝望中高潮,亦或是在高潮中绝望。
它们全都是会令人类快乐的东西。
而令人类快乐,会令他快乐。
……好吧,那不会令他感到快乐,他不会快乐。但起码那已经足够接近。
尽管去接近它似乎也毫无道理可言。他更应该做的是回到他的母亲和妻子的怀中,回到祂伟大的躯体里,被祂消化,也由祂孕育。
但总有些属于人类的东西还潜藏在他的深处,给予他一些行动的逻辑。
这很让他烦恼。
“……这就是你把我抓到这里来散步的理由?”康斯坦丁极其无语。
“我以为这是约会?”亚度尼斯压下眉尾,露出委屈的、惹人怜爱的神色,“吃饱喝足,身体交流,短暂休息积蓄体力之后,再在景色优美、气氛温柔的地方牵手散步,吐露心声——”
“奇怪,”说到这里,他已经接近自言自语了,“明明每一步我都严格执行了。你没有意识到这是约会吗?”
康斯坦丁咳出一口血来,又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粗暴地抹掉血迹,说:“我刚才监狱里刚打了一架。我的肋骨断了三根,三根都戳进肺里了。我的小腿被锤了几下狠的,可能是假性骨折。”
亚度尼斯垂下头,吻了吻康斯坦丁的手背,温柔地回答:“虽然你不是为了这次约会才特别地梳妆打扮,但我还是非常满意。”
康斯坦丁剧烈地咳嗽着,血沫溢出唇角,他很不耐烦地舔掉它们,然后把沾着血的唾沫吐到亚度尼斯的脸上。
“……”亚度尼斯没有躲开。
他凝视着康斯坦丁,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没办法分清康斯坦丁到底是在挑衅还是在与他调情。
于是他抬起手,递出夹在指间的丝卡烟。
“我这样能抽烟……?算了,死不了。”康斯坦丁叼起烟嘴,烟头无火自燃,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烟头亮得像一枚星星。
他又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水和烟雾同时从他的嘴唇鼻腔里淌出,他在疼痛中拧着眉,咳嗽得愈发激烈,哪怕这样,他也用牙齿牢牢咬着烟头,用力到咬肌和眼角都在痉挛。
漂亮的面孔淡化了一些表情上的狰狞,然而艳红的血、灰白的烟雾掩映中,康斯坦丁相比起人类,更像是恶鬼。
亚度尼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发自内心地夸赞道:“你很美丽,康斯坦丁。”
“比、咳咳、比不上你,美人。”康斯坦丁艰难地从牙齿和烟嘴里挤出这句话。
“和我做比较是不是过于吹毛求疵了?”
亚度尼斯仍旧专注地凝视着康斯坦丁。
这是哥谭,所以当然不会出现什么“阳光投射在他身上,为他的面孔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的事情,但亚度尼斯的皮肤表面确确实实地在散发微光。
仿佛光洁完美的陶瓷沾着水迹,带着血的唾液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一直落到他的颈边,仿佛一路燃烧了过去。他散发出一股又甜又腥的、混乱暧昧的气味,康斯坦丁分明地从这股气味里嗅到了他自己……
明明已经做过那么多更加夸张、更加诡异的事。
康斯坦丁并不认为他爱亚度尼斯。
触碰亚度尼斯是危险的。祂的存在撕裂了世界的运行规则,尽管这规则在祂漠不关心时也岌岌可危,尽管这规则本就只是看起来有其规律。
可是在祂之前,世界只是混乱和滑稽而已。祂的存在却令一切联系都被折断,被摧毁,连混乱和滑稽都不再有。
“饶了我吧。”康斯坦丁说,“求你了,饶了我吧,我是个贱货,我是个表子,你喜欢贱货表子的话满哥谭都是。我有什么好的?饶了我吧。”
他已经无法呼吸了,嘴唇乌紫,生命的火光逐渐熄灭着,情绪在此时都褪去了,他昏沉而麻木。
疼痛之中,他的嗓子和舌头反而灵活起来,因此将话说得无比流畅,每一个字都和着血和命掷出。
“饶了我吧。”他重复道。
这个怪物竟然敢对他说“你爱我”,还用那么肯定的语调。他知道人类的爱是什么东西吗?他知道这东西有多复杂吗?他知道心绪因为别人的微小行为起伏不定是什么感觉吗?他知道依赖和占有欲产生的感受吗?他知道嫉妒是什么吗?他知道什么?
亚度尼斯静静地说:“你知道吗?”
啊。啊。啊。
康斯坦丁想要纵情大笑。
他快要死了,可狂喜依然从他的喉腔里喷出来,变作古怪凝滞的“嗬嗬”声。哑巴就是这样笑的吧。他不在乎。他想要大声狂笑,然而在生命的最后片刻,他连“嗬嗬”声都无法发出。
血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可又无疑地看见了亚度尼斯。
这个怪物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他同样依然不认为他对这个怪物怀有爱意。
可亚度尼斯微微地笑了,笑容竟然澄澈宁静得像是辉光中没有波澜的海面。
“想要我饶过你吗?我并不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亚度尼斯说,他的声音魔咒一样伸进康斯坦丁的大脑,“你骗起自己来也很卖力啊。”
亚度尼斯放开手指。
在真正理解之前,康斯坦丁用最后一点力气扣住了亚度尼斯的手。
亚度尼斯回握住他,这怪物手掌中似乎长出了尖刺,并且这尖刺钻进康斯坦丁的血管,让他的心脏轻微地瘙痒和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