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的很晚很晚的时候,姜漾醒了一次。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盖着被换过的带着香气的被子,床单也被陈木潮换过,卧室的窗帘还是像姜漾之前没拉好那样,留了一个细小的缝。
风从外面吹进来,窗帘的边角一下一下卷起来,又落回去。
姜漾坐起来,但腰使不上劲,因此动作变得很慢。
他身上还算得上清爽,大约是陈木潮帮他清洗过了,虽然他并没有这段记忆。姜漾做什么事都好像电量不足导致动力欠缺的机器,挂在他身上的,属于陈木潮大了一号的衣摆晃得都比他的动作有活力。
姜漾将卧室的门开了一半,雪白的光就从外间办公室挤进来。
陈木潮坐在办公桌前,上衣没穿,肌肉垒块分明的背上有好几道鲜红的抓痕,以稍显懒散的姿态握着笔,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回头来看。
“怎么就醒了?”
也就是问,没什么别的表示,姜漾脑子被弄得转不快,愣愣地,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木潮没什么表情,眼睛也不好好睁开,半觑着姜漾,要他过来。
姜漾条件反射性的活动被陈木潮突然伸手扯他打断。
“……你干嘛啊。”他被陈木潮拉到腿上坐着。
“没干嘛,”陈木潮好整以暇地看他,过了会儿,说,“你不是给我弄坏了吧?”
姜漾没话好讲,逃避着去拨弄他放在桌上写了一半的演草纸。
“你大晚上不睡觉,就是弄这个?”
因为索取有些过头,陈木潮这时脾气还可以,也没和姜漾计较,放过他了,“嗯”了一声。
姜漾没什么时间概念,也知道这外面万籁俱寂的场面只有深夜有,看了眼钟,时分都慢,一起靠在右上角,只有秒针快活。
两点十五分。
“做完嗳还加班,陈老师好努力呢。”其实不想的,因为担心口出狂言又付出身体支配权。
陈木潮用姜漾就知道的眼神,有点凶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没说什么。
“别乱叫。”他握紧了姜漾的腰。
姜漾被他弄得很痒,躲闪着笑,不大服气地说:“怎么是乱叫,别人都可以叫,在我这里就变成乱叫。”
陈木潮不听他的,说他再乱叫就把他掀下去。
姜漾稍微收敛,这才认真地又问一遍,这么晚加班是为什么。
“我和你妈一样,”陈木潮说,“为了你的事情,图画一半,数据也算一半,赵途知道我有事,前段时间没和我计较,现在该做的还是还给我。”
姜漾点头,没什么心虚,又问:“一直很想问你,算这些数据有什么作用?”
“推动科研水平发展,让人类掌握更多科学技术手段,”陈木潮说场面话很不走心,手上笔转得飞快,“还有很多目前看不到的用处,未来或许能用上,应该可以理解为为自然基础科学做贡献。”
姜漾推推他的肩膀,意思是不太听得懂,要他讲直接浅显的。
陈木潮坐直了一点,想了想,挑了几点说:“历法和时间的确定和更新,天体运动的走势和对地球人类的影响,方位的测量,天体演化的研究方面,差不多就是这些。”
“当然,我们就是个科技馆,没考虑那么深远,我现在的任务应该是以路港为世界中心,计算天体与路港有联系的数据,然后排版展出。”
陈木潮没看他,低着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又或许是哪里都没看。
姜漾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将手掌按上陈木潮的心口,感受着厚厚的,如同岩层一般血肉包裹住的心跳运动。
起伏,又落,起伏,又落。
很平静的,有力的声波,感受不出什么来,姜漾只好把脑袋伸到他面前,去看那双低垂的眉眼下面是不是埋着什么。
“你为什么想学天文?”
陈木潮的世界里无端挤进一汪反映着亮光的,见底虹膜的透亮的水,姜漾目光灼灼,在看他。
为什么想学天文。
陈木潮自认为不是一个喜欢奉献的人,相反,他自私到一定节点,因此做出的决定都是与自己有关。
“你知道的,”陈木潮语速十分缓慢,听起来不太情愿说,“我最难捱的一段时间,是陈志和周思妍刚跳楼的时候。”
“我也不是真的一点情绪也没有,睁眼闭眼,都是摔坏的肉,骨灰烧焦的很细微的气味。”
陈木潮按在姜漾手上的力度轻了一点。
“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感觉活着很痛苦。”
电视必须二十四小时播放,后来因为电费也要极力节省,变成十五小时,十小时,最后,半个小时。
“我的耳朵旁边必须有声音,有画面,后来变成拿着课本听书评。”
他的世界无法安静,只要安静下来,一些陈木潮无法回想,回想就让他喘不过气的画面和剧烈的耳鸣就会将他占满。
陈木潮停顿很久,突然伸手去捂姜漾的眼睛,蝉翼带着粉粉的绒毛,在他手心里抖了两下,然后像降落似的,乖顺地闭上。
“有一次的半个小时,我看了一部有关天文的纪录片。”
星星排成半圆,以细线排列在深蓝色的夜空中缓慢沉寂地划过,那是静谧的,如死一般的活。
——我想成为其中的一颗,感受不到人间痛苦的,如死一般坚定地活。
姜漾置身眼皮为帘的方寸黑暗。
陈木潮的确是如同恒星一样的存在,存在或许已经很久,归处不过是划过天际的半圆,再开始另外半个,经年如一日地自转和公转,最后在宇宙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老化,死去,永远失去光彩。
很好的,没有苦痛的,永恒又沉寂的一生。
因为刀和精神折磨都是很疼的。
姜漾的眼皮上有敏感的神经分布,感受到温热,茧,刀伤风化后形成的坚硬的疤,耳边是生命的鼓点,起伏,又落。
起伏,又落。
他不想活,死也没有所谓,但生命存在姜漾耳边,就这样被他挂住了,留在以苦痛代表的人世间。
姜漾轻声:“路港的天文台不够高。”
陈木潮放在他眼上的手一顿,然后移开,姜漾重获光线的享有权,睁开眼。
“你想不想看更高的,更大的宇宙?”
和上次他问这个问题有所不同,这次是更遵循陈木潮意愿的问句,姜漾问他,而陈木潮同样,永远无法拒绝姜漾。
陈木潮微凉的嘴唇吻上姜漾,舌尖轻顶,就能掠夺。
“我是有的。”
——我拥有更高的,更大的宇宙。
宇宙在他怀里,不像高空冰冷,温度是会传导的显性物质,宇宙带着陈木潮的体温,他笑,然后狠咬一口姜漾下唇的软肉。
生死无妨,老化撕裂更没有所谓,重要的是他现在确实正活得璀璨如歌。
“很好,”姜漾惯会见缝插针的,“那么陈老师,请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和我去见老姜教授?”
姜知呈的实验室里给陈木潮留有一个位置,姜漾是知道的。
陈木潮伸手抹掉姜漾嘴角的零散的血点,说,要等一段时间。
“王城武这段时间嚣张,以为警方放松了对他们的监控。”陈木潮说,又变成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云南边境近段时间正在处理一场大型的枪支走私案,小型手枪,缅甸货,一路追查,线索断在路港。
姜漾十分不放心,说:“那你安全吗?”
“说不上绝对安全,”陈木潮实话说,“但是这件事情只有我最合适去做。”
陈木潮和姜漾一样的德行,除了面对彼此说不清道不明的底线位置,剩下的,下了决心的事没有太多转圜的余地。
姜漾自然也明白,但陈木潮没想让他再问,扔了笔,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你精力倒是旺盛,”陈木潮又开始冷嘲热讽,“问题这么多,还能大半夜爬起来,是我能力不够,下次再试试。”
“……”
完全不是吧,姜漾被陈木潮扔上床,臀部先着陆,就算床铺柔软,但毕竟外伤内伤都在,他疼得倒吸一口气。
陈木潮躺上来,在他身边,身上散发出和姜漾一样的,清爽的沐浴露味。
“很快,范临在你睡的时候和我通了电话,行动时间已经确定了。”陈木潮说,声音里染了倦意。
很快。
姜漾埋首于陈木潮怀里,将在荒野中倚靠唯一水源一般,安定地再次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