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像上次面对戚永贞时一样。”李浔下了马车之后帮他扫走了大氅上坠的几朵雪,虽并无什么作用,却教围在大理寺门口的百姓一阵嘀咕。“锦衣卫可有不少是晏鎏锦的人。”
李重华知道隐瞒身份对自己并无害处,所以即使不愿和李浔有什么暧昧不清的传言,但到底也是无可奈何。
李浔此人行事张扬,直接从正门进了大理寺的案审处,大理寺卿宁渊已坐在公堂之上,左右各有一把红木圈椅。
左位坐着的是东厂督主司内、右位是锦衣卫指挥使赵磐,两人身后乌泱泱站着好些个他们各自的人。
三位正三品的官员堂前听座,堂下跪着二个反手用粗麻绳绑着的、蓬头垢面的魁梧男人。
正准备审案的宁渊看见李浔之后倏地站了起来,“掌印?”
李重华看着宁渊叫出口之后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料想对方其实也不想应付李浔这尊瘟神。
这一声出来,堂中的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不过一息,所有人便下跪对李浔行了一个大礼。
“下官见过掌印。”这一声,几乎要穿透大理寺的砖瓦房梁。
独独赵磐一人慢了所有人一步,不知心中在思虑什么,李浔便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指挥使,还不行礼?”
赵磐穿着斗牛服、身侧配着一把绣春刀,面容方厚、体型宽大。听见李浔说这话后,咬紧了牙关对着李浔行了一个叩拜大礼。“下官赵磐,见过掌印。”
待起身之后,他竟问了一声:“掌印今日何故来此?”
听得这话,李浔嗤笑一声。“我来不得?东厂被冤暗杀大理寺左少卿,百姓却将狗血泼到我掌印府门口,再不来,怕不是今日你锦衣卫做的事情都要扣我头上了?”
赵磐就不说话了,只是放在佩刀上的手紧了紧。
其他且不说,东厂督主司内又往前多走了一步,喊了一声:“师父。”
司内相貌清秀干净,今日不过一身青绿色的常服。断了根也没有太过于阴柔媚美,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忧郁,不着东厂督主的官服时,像个熟读四书五经的书生。
教人想不出他的师父是李浔、也教人看不出是个阉人。
李浔对司内点了点头,而后把被自己挡在身后的李重华露了出来,介绍道:“这是我新认的小奴,与你来认认。”
李重华这张脸,围在大理寺外面的百姓或许认不得,但堂前各位却见过无数次,一露出来便落得个四下寂静、无人敢语的地步。
他用余光一一看过去,发现众人神色各异。
司内的眼中是打量、大理寺卿微微蹙眉,而最有意思的莫过于锦衣卫指挥使赵磐,面上的表情惊惧交杂,也不知道晏鎏锦有无与他说过这件事情。
李重华全当没有看见,对着司内作揖道:“草民李重华,见过厂公。”
“无需行此等礼,日后你我以兄弟相称便可。”司内反应得很快,面上已经带着淡淡的笑了。
李重华看了一眼李浔,对方对着他微微点头,于是他也笑着对司内回了几句。
“再来拜见各位大人吧!”李浔把宁渊和赵磐向他一一介绍,他也便跟着一一行礼。
行完礼之后,李浔也不管堂中的人是何反应,大袖一挥便唤人道:“看座、沏茶。”
堂下好些人又搬了两张红木圈椅,上头盖着一层软厚的兽皮垫,又有小吏急急忙忙地给他们俩沏了一杯热茶。
李浔却是自己将两杯都接了过去,自己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李重华。
他没有停顿便接了过来,氤氲的热气冒出扑在手上变得湿润,寒气侵蚀又让其变得冰冷。堂中无一人说话,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少,他状似不知晓,掐着嗓子逼着自己说了声:“谢谢老爷疼重华。”
堂中如此越发沉默了。
“审吧。”李浔浅抿了一口茶,随后看了一眼堂上的宁渊。“我倒要看看是谁将脏水泼到了东厂的身上。”
他开了口,众人也不好再明目张胆地盯着李重华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心思各异地沉默着。
而李重华坐在他的身侧,借着他的势肆无忌惮地打量这堂内的人。
之前东厂、大理寺、锦衣卫三处已经将案件的“真相”查办出来了,如今升堂审理的不过也就是将罪案宣读一遍,让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认罪。
期间一切都很顺利,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晏鎏锦推出来的是两个穷凶极恶的山匪,半年之前东厂带人围剿了城北百里外清源山的山匪窝,几位当家就是在薛古的手里被判了罪行了刑。
按照他们的说辞,便是那个时候对东厂和薛古怀恨在心,故而刻意报复,没有半句提到有关晏鎏锦、哪怕是有关锦衣卫的话。
至于这二人到底是不是清源山的山匪、晏鎏锦又是如何说服他们出来定罪的,这便无人知晓。
状纸一写、手印一案,如此便算是结了案。大晏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薛古的一生就此划过,从此往日荣华和苦痛都不过成为了一抔黄土,再无需被人提起。
李重华听见宁渊的醒木一拍,浑身便一颤。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三千私兵的兵符,要换的是薛古的一个公正,不是粉饰太平!
心跳得越来越快,袖中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夹杂着怒火一瞬便灌满了他的身心。
他伸出手扯了一下李浔的袖口,对方侧身来看他用眼神询问怎么了,而在他张了张嘴准备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而只听得在侧厅屏风后传来一声恸哭。
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凄凄厉厉。
李浔多看了他一眼,转回了自己的身,随后问案上的宁渊。“是何人在恸哭?”
宁渊叹了一口气。“是薛古七十岁的母亲,他的妻儿也在。”
“那便请上前来。”李浔说,也没有等着他们回答,便让人将屏风后的人带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桃李年华的女子,此妇即是薛古的妻子边映。她身后跟着两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手中还搀扶着一个拄着拐盲了眼的古稀老妇人,这老妇人便是薛古的母亲李香菊。
四人皆是粗布麻衣、戴孝之妆。
那老人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泪水落下渗入沟壑里,让整张脸都变得潮湿。她的步子已经不稳了,张着无牙的嘴在大哭,她喉中挤出的声音如在一间破败的荒屋里,腐朽的门窗被寒风吹得发出不堪的声响。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她腿下一软便往下倒,边映没能搀扶住,二人就一齐倒在了地上。
“娘亲,奶奶!”身后的两个小儿跑上前去,急急地想要搀扶,乱作了一团。
李重华看着她们倒下的时候就想要站起来,却被他身前的李浔一把按住了,用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慎行!”
他手攥成拳,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只能又卸了力道,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大理卿老爷要为我的儿做主啊!”李香菊被边映搀扶起来,遂又自己摸索着往宁渊的方向跪去,只是双眼看不见错跪了李浔这边。
“娘,错了,是这边。”边映的声音也哑着,想将自己的婆婆搀扶换个方向,一抬头却恰好和李重华对视上。
那一瞬间两人都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李重华不知她是否见过自己,也看不懂对方的泪眼婆娑的眸中复杂的情绪,只觉得那样的目光太炽热了,像是要把自己的神魂都烧出个洞来。
他的喉中哽住了一口气,吞不下吐不出,眼眶就被逼得发热了。
良久,又或许其实本就只有几息,边映就移开了自己的眸子,宁渊也在这个时候发了话。
“薛老夫人,方才你在屏风后想必已听全了,薛少卿的案子已经算是结了。”
李重华看向宁渊,发现他也半低着头,竟是也不敢看向她们。
“凶手是这面前的山匪二人。”宁渊的声音有些气弱,“是这二人在清源山剿匪一案后对薛少卿怀恨在心,故而蓄意谋杀。”
“真的只是这二人吗?”边映却稳住她婆婆开了口。
她虽双膝跪在地,身子却是挺直的,宛若寒风中、悬崖边的一株枯瘦劲松,凌厉且坚韧。
她开口说话时语气不是质问,而是带着不染一尘的纯粹和坚定,一如她的眼神,也正因为此才教李重华无地自容。
“确是这二人。”宁渊没有开口说话,赵磐在他之前回了边映。“怎么,薛夫人是在怀疑锦衣卫、大理寺和东厂的办案能力吗?”
边映沉默了几许,转过去对赵磐磕了一个头。“妾不敢。”
“如此,那妾便在此谢过大理卿宁老爷、赵指挥使、司督主,还有……”她跪着对着几人的方向一一行了个磕头大礼,最后到了李浔这边时,又深深地看了李重华一眼。“还有谢过李掌印。”
“与我相公了一个公正!”
语罢,她便重重地往下磕了一个头,比前几个都要重也似乎更要虔诚,她的头抬起来之后,额上便是一道血印。
李重华藏在袖中的手颤了颤,脑中紧绷的弦锃地一声崩开,眼前似乎都模糊了几分。
他莫名想看坐在自己身前的李浔面上的表情如何,收了他的兵符、得了薛古妻儿的下跪道谢,给出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李浔会想些什么呢?
可碍于位置和周围的人,终究是不能。
“薛夫人,赶紧带着你的婆婆和孩子回家吧!”宁渊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天寒地冻的,莫要受凉了。薛少卿的尸身,我们会与人给你送回去的。”
如此,边映又道了一声谢。
宁渊开了口,其余几人也没必要因此拂了他的面子,没有阻拦便由着边映她们不大符合规矩地先行离开。
离开之前边映没有再看他,只是李重华总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重而滚烫。
“此案既然已结,不如诸位随我去后头饮杯热茶?”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宁渊先开了口。
李浔便拉着李重华率先起了身,用着淡淡的眼神扫了一遍堂中的人,“不必了,即已证明此事和东厂无关、和我无关那便再无可说的。”
说着他又笑了一下,短促,让人听不出情绪。
接着李重华就感受到自己被他轻轻地揽了一下腰,随后就又听见李浔说:“今日来此,也是为了邀诸位三日后去重云山庄赴晏赏雾凇,彼时,再将我的小奴好好向各位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