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夜晚,晏淮清在睡梦中被一道惊雷给震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是冰冷的,也才迟迟地感知到八月的夜晚竟然有这么凉。
接着窗外响起了几滴坠在窗棂上的、闷闷的雨声,随后那雨越下越大,震得他的耳朵也开始有些微微发疼,最后整个东暖阁,能听见的也就只剩那雨声了。
他拉了一下身上盖着的锦被,觉得有些薄,打算明日起来后与小玉小兰说换些厚实的来。
小玉、小兰,玉兰、玉兰。
晏淮清伸手握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镯子,摩挲了一下上面被雕刻出来的、凸起的花纹,心下才觉得方才空荡荡的感觉减退了几分。
左右都有些睡不着,他披上了外袍下了床,到罗汉床的垫子下摸了几把,接着带出了一沓整齐放好的信,上头都是李浔的字迹。
有时说得是前线战况、有时就会说得没有什么意义,但后者很少,也往往会随着前者一起送来,因为路途遥远,为他们传信的驿卒并不容易。
而有时对方会叫他陛下、有时会是直呼其名、有时会像以前一样叫他重华,直到现在,他也没分清对方在什么情况下使用什么样的称呼,或许还是传信太少的缘故。
【陛下,我军已往西北千里,不日将会抵达汇阳岸口……】
【晏淮清,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不知是不是取自于“海晏河清”……】
【重华,沿途的菊花开了,其实没有京都养出的那些华丽娇贵,但胜在野性…… 】
这些信当中,只有李浔跟他说军中正事的那些他会回,其他的权当没有收到过,即使心中有想说的,可还是要作冷漠、愤恨之态,像他当时剑指李浔那般刻薄。
其实他对李浔的恨意、愤怒和怀疑在对方离京的这半年中、在每一次侍卫从玉龙关带回的消息里都会逐渐地减少,因为如此种种似乎都在告诉他——李浔的欺瞒是有苦衷的、李浔说的那些爱或许并不是假的。
又在很多次细细斟酌和思考时,他都觉得真正的恨和不甘其实已经没有了。
然而爱并不会在这样的变化中,迅速地堵上空缺的那一部分,所以他仍旧固执地用潦草、脆弱、单薄的恨意来暂时填充。
可绝大多数时候他是无措和迷茫的,尤其是每日早朝他坐在龙椅上俯听两班朝臣进谏、每夜伏在案上批阅奏折时,这样的迷茫就会更甚。
那他该怎么做呢?不知道。
想到这里晏淮清就觉得自己不应该想下去了,这不对、也不合适,大抵是秋日的寂寥与浇下的雨影响了他,才会让他如此忧虑多愁。
他将信放了回去,穿戴好了身上的衣物,决定撑着伞独自在宫里走走,恰好明日休沐,不用上早朝。
一个皇宫比得上一座城,可城中喧闹有烟火,在宫中就要忍受无尽的孤独与寂寞。
雨没有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衣摆处被打湿,幽长的宫道只听得见雨声。手中提着的灯笼烛光被吹得扑闪,好几次险些都要被吹灭。
记得刚进掌印府的时候,他多数时候只能在晚上见到李浔,每当要见面的时候,子卯就会提着一个与这样类似的灯笼去敲他的房门,并不说些什么,只是在他的前边儿领路,接着将他带到李浔的院子里。
那个时候的很多心情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能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明明时间过去一年都没有。
晏淮清叹了一口气,而后朝着冷宫的方向去,刚好想到这些了,也就顺道去看看子卯吧,因为政务繁忙,有段时间没有去见过了。
万幸去冷宫的路不算长,在他的身子没有彻底被寒风吹僵之前,他就到了地方。
有守夜的小太监看到了他,急急忙忙地给他打开了门请安,他挥了挥手,却发现寝殿点了盏昏黄的灯,像是有人这个时辰了还没有睡。
“那是……”
小太监见他的次数不多,所以战战兢兢的。“回禀陛下,那位先生夜里起来了,说是睡不着坐着看看书。”
还能坐着看书了?上回来似乎还是躺在床上,清醒的时候不多。“哦?他这些日子是好些了么?”
“瞧着是比从前要精神一些了。”
他点了点头,“那我进去看看,你先去歇息吧。”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身说:“明日多去领几件衣裳,就说是朕说的。你往后仔细点,秋雨寒,别淋着了。”
“诶诶诶。”小太监连忙点头道谢,“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晏淮清走到了寝殿的门前,顿了顿,还是抬手敲了门。
“是朕。”
里头只传出了子卯带着虚弱的声音,“门没锁。”
他就推门而入了,只见里间飘忽的烛火,偶有物件儿的影子映在轻透的帷幔上,影影绰绰。
没有什么犹豫,他掀开了帷幔走了进去。
就见子卯垂散着长发靠在架子床上,下巴冒出了一些青茬,嘴唇也是干燥苍白起着皮,手中拿着一本破破烂烂没有封皮的书,不知道是谁帮他弄来的,让人瞧着就是觉得有些不上心和敷衍的。
晏淮清心中难免生出了几分不满,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本练剑法的书。想着或许是什么孤本,那股子不满也就退去了。
其实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开口,毕竟从前来的时候,对方都是躺在床上昏睡,多数时候说不出什么话来,今日却是清醒的。而如今彼此之间的身份已变,从中还牵扯穿插了如此多的事情,怕则怕一开口先逸出的是一声叹息。
哪知子卯抬头看向了他,先他一步出了声。“你来了?”
“嗯……来了。”他抿了下唇说。
“重华,今夜我听见了雨声,可你穿得太单薄了。”子卯说,又说:“这个时辰了还没能睡着,这段日子很辛苦吧?”
晏淮清喉头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颤,特别是小指正控制不住地痉挛跳动。他想对子卯说其实也没有很辛苦,但是说不出话,只能撑着笑摇摇头。
子卯放下了手中残破的书,指了下他的身后。“重华,那里有张凳子,柜子里还有干净的薄被,你拿着盖一盖,生病了喝药总是不好的。”
晏淮清跟着照做,转头的时候吐了一口气出去,梗在胸口的那股子酸意才消去了不少。
薄被盖在身上的时候身子瞬间变暖了不少,他似乎还嗅见了玉兰的香气,但很淡,晏淮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侧脸将自己又埋进去了一些。
“闻到香气了吗?”子卯瞧见了他的小动作,问。
他一僵,坐直了自己的身子,说没有。
子卯很轻的笑了一下,这种笑和李浔的大有不同。他平日里打扮是看不出什么年纪的,只让人觉得沉稳,但若是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就会带着一种没由来的慈爱和包容,像是面对着自家尚且年幼的孩童。
“你不会撒谎,起码没有浔儿会,他有时候还能骗到我。”子卯没说半句话都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没有足够的力气能支撑他说完一句完整的话。“我叫人放了玉兰的香膏进去,想着你是喜欢的,兴许哪一天你能够用得上。”
晏淮清握住了薄被的一个角,有种被看透了的窘然。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味道,其实我也喜欢,毕竟谁会厌恶好闻的花香呢?可浔儿他自己不喜欢。”大概是真的有些累了,子卯半耷拉下了眼睑,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不过嘴中未停。“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那样浑身都是香气。”
这些话子卯从前不会对他说,且司内不说,巫朝也不会说,好像大家都默认了李浔就是会在恰当的时机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但其实也没有。
晏淮清不知道这次子卯主动提起是不是给他的一个机会,因为子卯心疼李浔,他害怕李浔被误会。
他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带着几分被看穿后的自暴自弃,而后将脸侧埋在了那带着玉兰香气的薄被当中,深嗅了一口后才问:“你第一次见到他时,是怎么样的呢?”又说:“我没有去过玉龙关。”
子卯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挂着笑,接着眼神又落了回去。
“虽然浑身都是香味,可他像个小乞丐,浑身都是血和泥,头发散乱沾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瘦得似乎吹阵重风都会折。当然,你要是问他,他不会跟你说这些的,你知道,他好面子。
“我看他可怜,把他捡了回去,捡回去的第一天我说要帮他洗澡,他就跟我厮打起来,似乎想杀了我,自然是没能成功,那时他还打不过我。
“你不知道这个孩子有多难带,我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就开始给人当娘做爹。好在养了一段时间也确实是有人样了,知道笑也知道痛了。”
子卯说到这里的时候,从被褥中抬出了手,似乎有些无力地撑住了额头。
随后长叹一声,叹息中带着颤抖。“那是盛元十二年,彼时尚未有太深的感触,如今想来,那大抵是最快乐无忧的一年,那时也以为会一直那样顺遂下去。”
人在当下往往无法觉知这一刻的与另一刻有何不同,方有失去且再回首时,才恍然大悟其特殊性与不可替代性。
晏淮清的人生也有很多个这样的时刻。
“他……是不是有个妹妹。”他问,很没有由头地问。
子卯一顿,放下了手,面上的笑淡了一些。“是,他是有个妹妹,他原本也有自己的阿爹阿娘,轮不上我照顾他的,只是他们都死了。”子卯直言不讳,没有什么保留。
这些和李浔自己说的、和侍卫从玉龙关带回来的确实一致。
随后晏淮清想起了那些被李浔藏在地下暗室的信,想到那些思念、愤怒和憎恨,由此又触摸到了当时他自己的不甘、不可置信和痛苦。
“我知道他的阿爹阿娘,毕竟在同一个地方,所以也曾经打过照面,但他的妹妹我没见过,因为后来我离乡过几年。再回去之后玉龙关已是物是人非了,关于他们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子卯连叹了几口气,似乎是有些撑不住的累了,却又倔强着要再说些什么。“重华,我不妨与你直说,我的心是偏着他的,所以我跟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能少一些对他的误解,我的话你若是能信几分,就也听听他说的话吧。”
这话原本也没有什么的,只是晏淮清听了之后,那种巨大的无措和迷茫再次倾覆而来淹没他,薄被盖在身上还是生出了难抵的寒。
好像一切都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他误会了李浔对他的感情、误会了李浔做事的初衷、误会了李浔这么多年的布局,而就是因为他的误会,所以事态演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谁与谁过得都不快活。
没有任何人说过怪他,躺在床上的子卯没有、被剑指的邬修明没有、远在外征战的李浔也没有,可晏淮清就是感受了一种无名的压力,像是他原本就不该看到那些东西,不该去戳破掩藏在风平浪静之下的狂风骤雨。
他应该跟着李浔谋划了十多年的计谋走,应该跟着邬修明脚踏实地的打算走,也许一切就都不会这么艰难了。
别人是否这么想且不说,但晏淮清他自己,这段日子时常会这么认为。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当时他真的有选择吗?真的是他的选择让一切变成了今天的模样吗?
晏淮清觉得几月之前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他记不清了。
种种的迷茫与虚无让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李浔,唯有继续维持不必要的恨,才会显得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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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带着那床薄被一起走的,毕竟外头风寒,他也不希望自己染了寒气再喝那些苦得不行的药。
雨小了一些,从檐下滴落又砸在坑中的水声让皇宫变得更幽静了,他稳步朝着冷宫外走去,到了门口时发现那扇沉重斑驳的宫门留了个门缝。
正准备伸手推开,却忽而从那个门缝中,看到了从前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朋友说:“俩小孩好像都抑郁了。”
朋友又说:“一个是没有家的小孩,一个是自卑患得患失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