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大亮李浔就带着他去了东厂的大牢,但这次没让他靠得太近,而是让他站在了两个牢狱的拐角之处,由此他看得清赵磐,但赵磐却看不清他。
此刻赵磐正闭着双眸靠在灰旧的墙上,闻声便道:“你来了?”
语罢,睁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靠近他的李浔。
“嗯,我来了。”离牢房只剩两步的距离,李浔就停下了。
“你那个小宠没跟着你一起来?”
“他不是小宠。”李浔回答他。
听到这话赵磐像是非常不悦,嘴旁的肉抽了抽,“男人和男人,司礼监掌印与一介平民,不是主子与小宠之间的关系,还能是什么?
“或者你以为,能够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李浔也陪了一个笑,意味不明。“只有赵指挥使以为不能。”
“你……”赵磐咬着牙咯吱地磨了几下,却不知为何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愤愤地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
李浔也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几乎是没有停留地就接着问:“所以赵指挥使考虑的如何?”
谈到这些的时候,赵磐面上又一下变得平和了,瘫靠在墙上木木地看着某个地方。
半响,才半张着嘴回:“其实我也不是一个蠢人,我知道大皇子素来与我算不上亲近,只是锦衣卫树大招风,我总得找个人仰仗着。
“万岁爷亲近东厂,锦衣卫与东厂也向来不合,废太子仁厚而无能,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大皇子了。
“我想着我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儿,不求能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求危难关头能为我们锦衣卫想想,没想到,这点也还是求不得。”
临到了这个时候,李浔对赵磐多了不少的耐心,起码认认真真地听对方把这些话给说完了,最后应了一句,“君心难测。”
“是,是,君心难测。”赵磐叹了几口气,“这些年没得到些什么好的,开刀却要拿着我们锦衣卫开。我知身死已成定局,只可惜我辜负了师父的期望,将锦衣卫带成了这般模样。”
李重华读过一句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赵磐如今能不能算得上。
从前他对赵磐的厌恶丝毫不比对戚永贞的少,如今再看起来却又难免感慨,一种混沌的疲倦感又涌了上来,将他裹得紧紧的,滋生出无力和茫然。
赵磐若是知道他今日陷于这步田地,有他师父的一份“功劳”在其中,会作何感想呢?还会觉得辜负吗,或者是会痛恨?
他隐约听见李浔叹了一口气,又或许没有。
“子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李浔的声音很轻,可他与赵磐都听清了。
而赵磐在听到这些话的霎那,猛地坐直了自己的身子,呼吸急促、狼狈有余地爬到了木柱旁,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他几乎是带着哽咽喊了一声。“李浔……”
可李浔这次没有应,只是沉默垂眸地看着,面无表情之时就带着一些审判的意味在其中。
赵磐颤了一下,喃喃自语又瘫坐在了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
“晏鎏锦与我谈不上太亲近,所以我了解并不多,你说的与谁在联系,我是真不知。”赵磐的声音变得很低微了,掺和着几分难掩的脆弱。“但柳因此人可多加留意,他深得信任,却并不见得有多衷心。
“晏鎏锦与他不止一般的君臣幕僚关系,两人榻上缠绵也非一朝一夕。
“此人行事阴狠狡诈,擅用阴谋,除此之外还略懂奇门遁甲、周易之术,常用龟甲占卜天下之事,倒也确实能信几分。”
赵磐一边叹气一边说,仿若吐出这些字儿便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讲完这些又对着李浔补了一句。“当然,你不必过忧,柳因竖子与你终究不能匹敌。”
“奇门遁甲之术……”李浔复述了一遍。
“嗯,小心行事。”顿了顿,赵磐转着身子跪对李浔,又行了一个大礼。“我知你怨我,可念在旧相识一场,你救救锦衣卫,他们都是讲义气的好男儿,不该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你若应允……那不管做什么我都会配合于你。”
李浔只说:“我从不错杀好人。”
言尽于此,便是什么都说透了,再多的也没有必要。
李浔往后甩了下袖子,正准备转身离开,方才还模样孱弱的赵磐忽而又坐直,很急地喊了一声,“李浔。”
脚步应声而停。“还有何事?”
“你……”赵磐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腮帮咬得紧紧的,可见上头突出的硬肉。“你对我,当真没有过半分真心?”
听到这话,李浔偏了一下头。
从李重华这个地方看去,只觉得那张明艳的脸泛泛无光,而双眸很空,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过往之事。
“子鸣,当年你往浑身是血的我手中塞了半个馍,还唤我弟弟,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做一辈子的兄弟。”
赵磐浑身一抽,而后垂首开始颤抖起来,攥着木柱的指尖不停收紧,生生地在上头留下了几个指痕、又磨出了血迹。
李浔不再停留,也没有再看赵磐,决绝地迈着稳健的步子往外走。
骤然起了一阵风,从牢房壁上的小窗吹进,带着春三月绵绵的软和几分湿气的凉,在阴暗的牢狱中荡啊荡,卷起尘土又吹落尘土。
他握上李浔的手的霎那,听见了那边如困兽般的呜咽,还有从喉中逼出的低吼,几步之后,是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令闻者也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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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马车就回到了人间,方才的那些事儿谁也没有再提。
良久,李重华清了清嗓子,“那个柳因身份大抵不简单,我听着那奇门遁甲、周易之术,或许与《密诡簿》、雁音有些联系在。”
“嗯。”李浔神色也恢复如常。“我曾试过去查他的身份,但查出的是一场洪灾、父母双亡的难民,如此也相当于是一无所获了。
“不知道从何而来、不知道为何而来,着实有些怪异,如此看来不可轻视。”李重华跟柳因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只得搬出仅剩不多的来猜想佐证。“那前头他给我玉牌,或许也别有用意。”
他又想到了什么,对李浔说:“上回小香与我说过一件事,我不晓得你知道否。
“赵磐府中有一人皮傀儡,某夜潜入了我的院子,让暗卫给打死了,那人皮傀儡生前见过柳因。”
“嗯,我已知晓。”李浔点了点头,“虽不知彼时说了些什么,但如今晏鎏锦与柳因已是百口莫辩了,且看今日。”
毕竟方才赵磐已经做出了那样的应允,确实百口莫辩。李重华在心中补完了后半句。
“那具尸体我叫人给收了起来,也有一副那人皮傀儡的画像。”他坐近又握住了李浔的手,发现似乎比往常更烫了一些,几乎要让人给灼伤,可他还是没放手。
“我知你心中早有安排,事到如今便也不再多问,只望手中这不多的东西对你有用,如此也觉为你做了些什么。
“但下次若再有他事,还望掌印告之,重华不似从前了。”
李浔缓缓抬眸看着他,眼中的情绪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往外泄,手也慢慢抬起捧住了他的脸,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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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雨,是场好雨。”下了马车被凉风兜了一身,李浔终于面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神色,“天欲助我。”
而后迈入府便要走了画像和那人皮,午膳都来不及吃就匆忙出了府。
李重华在厢房当中晃悠了几圈消食,窗子却忽而被吹开,接着灌进了带着粘稠湿气的凉风,他走上前欲关上,抬头却看见了外边儿被压黑了的天。
“风雨欲来。”
他抿唇沉思了一会儿,砰地一声将窗子合上,随后拎了一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先是去前院找了子卯,将自己的打算与他说了说。
“我欲去太平街瞧瞧巫朝如何,李浔在外头奔波,我什么都不看着,总觉得心中焦躁难安。”
“你且放心,我只顾远远地看几眼,并不上前掺和。”
子卯沉吟片刻,最后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公子若想去便去吧,身边暗卫定会护公子周全的,子卯留在府中听吩咐。”
他点头道了声谢,朝着太平街而去。
昨夜恒荣街的一事闹得非比寻常的大,致使人人自危,今日纵使早已天光大亮,也吓得许多人门都不敢开,连太平街都比寻常要安静得多。步子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仿若响彻了整条街。
风更大、也更凉了一些。
循照着记忆他找到了巫朝的摊位,即使风雨欲来,巫朝也还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浪荡子模样,道袍松松垮垮,一旁的条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摊位前也还是有几个人在的,只是上头摆着的香囊却未见有少。
他没上前认,应着自己对子卯说的话,在一旁不起眼的矮屋檐下,找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台阶坐。
轰隆一声惊雷乍起,劈在了远山上,昏暗的天亮了一霎。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赶紧回家吧,今日不祥啊。”
一时之间惊扰了太平街为数不多的行人,众人各自匆忙地往家的方向跑,踢踢踏踏的声音与私语相混。
只是没让人跑多久,雨就哗地泼了下来,一下浇湿了地上的石板。
李重华淋了几滴雨,急急忙忙地撑开了伞,又往屋柱后头躲了躲,探着头往巫朝的方向看去。
“神医啊,你还不收了摊位回家?这香囊泡了雨还有用吗?”
行人劝阻了几句,却得巫朝摇头晃脑的大笑。“你们称为雨,我唤之为甘霖啊,天降甘霖,岂有躲的道理?岂有躲的道理!哈哈哈——”
雨越下越大,巫朝起身一脚踢翻了摆满了香囊的摊位,而后又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大包东西,撕开了油纸悉数泼在了地上,那竟是一堆药粉。
药粉融进雨水里,渗进石板中又被带着流走。被浸泡之后的香囊再也吸水不进,只得往外吐,吐出的药水也开始往四处漫。
骤雨急急,太平街染上了泛苦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