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淮清又淋着雨走回了方才的荒园里,大雨浇过后,玉兰香变得淡了许多,却还是嗅到一二。
这气味常常会让他安心,即使在发现了事情真相后的这么多个日夜,也时常会借此入眠。
所以他常痛恨自己的软弱与没出息。
可痛恨也无用、无用也痛恨。
晏淮清先是他走到了方才李寒浔蹲下的地方,凑近一看才发现是有半片成泥的干枯花瓣在那里,然而已经兜不起来了。
他亲眼见着花开、也见着花败,最后也亲手将树伐倒。
而后他绕着那个孤零零的树桩走了几圈,瞧着那玉兰树什么都不剩的模样,也还是觉得有些心疼了,毕竟当初他也打理过、也曾日夜盼着它开花过。
虽说是盼错了的。
转了几圈觉着有些乏了,便蹲在了这个树桩旁边。
脑中没有由头地想,上次沾了雨发热还没好得彻底,如今大剌剌地在雨中淋,会不会又生一场重病。
随后又觉得生病了也好,生病了倒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一段时日了,自打继位以来,他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个粗糙的树桩,感受立起的木屑在自己的掌心划过的轻微疼痛,一圈接着一圈地转,转着转着,面上的笑竟然是挂不住了。
怎么都挂不住了,嘴角仿若坠着千斤重的东西,让他如何都扬不起来。
雨水坠在地上的声音让他脑中嗡嗡作响,开始不清醒地想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李寒浔方才的质问又响起在了耳边,于是让他越发地觉得疲惫。
另一只得空的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从胸口吐出了一口气来。“什么都是假的,世事一场大梦罢了”。
抬头的时候眸光一转,在身侧不远处瞧见了方才刺入李寒浔右肩的那把匕首。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但看着上头还未冲干净的血迹,他便凑上前捡了过来,哪知手上没拿稳,在指尖割了一刀,殷红的鲜血涌出,如珠般砸进了泥里。
“嘶——”他倒吸了一口气,匕首拿不稳又掉在了地上。
什么都是假的,但痛却是真的。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那些什么东西包扎住的,但脑中的那根筋却怎么也不想转弯,指使着他用手擦去,将那带着铁锈味的血擦拭干净。
用力地擦了几下,却发现还是会继续流出来,怎么也停不下。
这么些许小事,就在一点点地摧毁着他建立了良久的堤岸,让他一霎那难以呼吸、无法自控。
他恨、也痛!
“李浔,李浔……”晏淮清将受伤了的、开始发麻的那个指尖包在了手心,坐在了树桩上蜷着身子遍开始抽泣。“这世间何故如此对我啊!”
父母、兄妹、爱人,人生二十多年走到如今,他竟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
不是眼见着他们离去,就是发现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母后,母后,重华好累啊,母后……”
原本只是落了几滴泪,呜咽几声之后便发现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积压在心中许久的疲惫涌了上来,几乎让他溺毙在其中,于是开始捂着脸嚎啕,身子随着这被风吹散的雨滴一起颤抖。
到了后面晏淮清也分不清面上沾的到底是泪还是雨,只是晓得存着的泪都流了出来,心里就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人也因此静了下来。
这个时节的雨水还是带着凉意的,发了一会儿呆,他就受不住了,哆嗦了一下,撑着从树桩上站起来,而后朝着李寒浔厢房的方向走。
一边走,心里又一边在盘算着今日的事情。
前些日子总是狠不下心来,说是说不想念及往日的一切,却又还是不免在旧情的影响之下心软。
今日刺了那两刀,心却反倒变硬了。
晏淮清告诉自己,日后不管李寒浔说什么都不要再信。
将对方当作一个有助力的棋子就好。
他已经不是李重华了,不爱了、也不会再需要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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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恨晏悯不错,也确实想要他死。”
按理说,在晏淮清怒斥他的时候,他就应该知趣地不再说些什么了,察言观色也是他这么多年学会的本事之一,然而他不甘也不愿让两人僵于此,非得要在这一刻就解释清楚不可。
忽而窗外一声闷雷,让屋内亮堂了一瞬,就又恢复了原先的暗。
李浔在雷声之后又开口。“我的阿爹、阿娘、妹妹、同乡的无数人都因晏悯而死,他残暴不仁、无德无义,我恨他没有错,我想要还玉龙关一个公道也没有错,甚至……”他正色看着面前的人,没有展露出半分要悔改的样子。“甚至我想让晏家的江山覆灭,也没有错。”
离乡至今,李浔漂泊了十多年,见过越多的金陵玉殿,便越觉心绪凄迷,想着同人竟如此不同命。
然而这大晏的君、这些诞生在皇城中的天潢贵胄们,只顾得玩弄权势、勾心斗角,他们踩着黎民众生的血肉立于无人之巅,却不愿低头看那众生一眼。
这样的君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天下当由贤者、能者掌,而非利己的酒囊饭袋。
“可我也还是错了。”他对晏淮清说,“我太过自负,以为能把一切都做好;也太过怯懦,以为你知道所有会认为我不堪、以为你知道了我欲除去晏悯,会憎恶逃离我。”
所以他从前没说,其实是不敢说。
晏淮清的心太软,又太重感情了,对晏鎏锦尚且留有余手,对他的亲生父亲则怕更甚。
说到这里,晏淮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背对着光,李浔甚至看不清表情。
于是李浔顿生几分不安,又继续道:“从前我确实拿你当棋子,而我到底也不是戏台上的名角儿,能面不改色地唱完一整通大戏还不动半分真情。”
“我做事向来真假参半,独独对你的感情,未曾有半句戏言。”他又将掌心的那玉镯碎块往上托了托。“雕刻它我花了整整二十八天,落下的每一刀,想的都是你。”
他从未像任何人这样袒露过自己的心扉,刚开始的几句觉得难以启齿,到了后来又觉说得不够。可偏偏就是再多也说不出了,言语终究是苍白的,字句吐出,情绪仍然压在心中。
晏淮清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的冷淡,只是回了一句,“说完了?”
李浔一顿,托着玉镯碎块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
“这是你方才想出的借口吗?”晏淮清偏了半个头,没看他,半明半暗的脸比从前更为苍白。“朕承认这些话确实能让多数人信以为真,或许从前的朕也会。”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信了,李浔的心抽了一下。
“但吃一堑、长一智,人不能永远都愚笨天真。这些话,还是掌印你教给朕的。”
从前掌印也算叫得亲近,如今再提,却是分外生疏。
但话说到这里又还没完,“你可是李浔啊,大晏代帝披红的司礼监掌印,威风凛凛、权倾朝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善罢甘休,而朕,不过一愚人尔,岂能与皓月争辉?”字字句句,皆是讥讽。
实在不像是从前的那个李重华了。
然而晏淮清这一句比一句冷的声音,却也彰显着其中的失望透顶。
李浔也不说话了,情绪有些时候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一如此刻。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霎时变得颓败,滋生出浓重的无力来。
事已至此,又当如何呢?他问自己。
他慢慢地垂眸看向了自己掌心的玉镯碎片,轻轻地往上抛了一下,于是就发出了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除夕夜那晚一直在他耳边未停过的声音。
“陛下当真是不愿信我吗?”他问。
“是。”晏淮清答。
“当真不信我有真心,哪怕半分?”李浔不甘,又再问了一遍。
“是。”晏淮清给出了一样的回答。
李浔沉默了,往日种种又浮现在了眼前,凝成了几幅极短的画卷,有盛元二十三年第一场大雪,他在牢中见到的落魄的废太子;有秃鹫山一夜他醒来时紧闭双眸的怀中人;有除夕夜凑在他耳边暗许余生的痴情客;有拿剑指着他说攻守易形的新天子……最后是眼前浑身湿漉漉的、冷淡的晏淮清。
这个时候他们其实离得很近,不过又已经很远了。
像是一切因缘都已斩断,什么都不剩了。
事已至此,他当如何呢?李浔又问自己。
可是得不到任何的回答。
“我原是怕你恨我。”他说。
“我现在确实恨你。”晏淮清答。
李浔的心一颤,口中泄出了一大口的热气,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抵住了架子床。“竟会如此、竟会如此……”
话说到这里,确实就已经到尾了。
他们之间走到这里,也像是要结束了。
毕竟李浔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不能变,因为晏淮清心中早已为他们判处了极刑。
他轻捂脸一下自己的眼睛,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喉头滚动了几下,那些难言的情绪就与漫到了喉口的血腥气一起被吞咽了下去。
于是又不得不地重新变回了那个晏淮清口中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李浔。
爱不能谈,还有恨需解,所以李浔还不能颓然松懈。
“好。”李浔将手中的玉镯碎块收了起来,藏到了袖中。“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的。”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帮你,但有一点……”
“我要取晏悯的项上人头。”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
这边刮台风了,为了做好准备耽搁了很多时间。
检讨一下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