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君玉跑出了上林苑,心中气愤难平,又去羽林卫的小校场跑了几圈,眼看着天都黑了,才牵着马往回走。
宫里是这样的,平时就已经显得肃静异常了,天一黑尤其显得空荡荡的,这一片本就荒凉,两边宫墙夹道里的杏树长得郁郁葱葱,黑影憧憧,乍一看十分吓人。
言君玉平时也不算怕黑,今天是回去晚了。好在有匹马陪着,是个活物,到黑得实在荒凉的地方,摸摸那匹西戎马,马极有灵性,拿头蹭蹭他的手,也就不怕了。
过了一片宫殿,前面是御花园的后方,圣上卧病,无人游园,自然是荒凉的,长长的宫墙夹道,让言君玉想起郦玉不知道从哪听到那些关于宫中闹鬼的故事来。
他打了个寒颤,连马也发现了,正迟疑,只见远处一点灯火如豆,走得极快,像黑夜中的萤火一般,不偏不倚,正朝他方向走过来。这个点只怕已经开始宵禁,寻常宫女太监,谁敢在宫里这样行走。要是敢走的贵人,必定是前呼后拥,怎么会只有一盏灯笼。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只是不敢信。
是萧景衍来接他了吗?就像自己去接他那样?
言君玉不敢信,然而心里却控制不住地热了起来,一面不敢相信,一面担心他这样出来会引来麻烦,万一传出去……
然而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一身锦绣辉煌,身上绣的却不是龙,而是翎羽。
是了,萧景衍怎么可能来接他呢。
来的人是言君玉认识的人,那个打过他的净卫朱雀,他这么晚还在宫里穿梭显然是有急事,看见言君玉这一人一马也怔了一下,不客气地道:“宫中宵禁了,伴读大人怎么还在外面游荡?难道是迷路了不成?”
言君玉虽然那一顿打挨得疼,但还是不服他,也硬邦邦答道:“我不过是骑马骑累了,慢慢走回去,不行吗?”
两人彼此都没什么好声气,打了个照面后,各走各的,然而言君玉走着走着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朱雀竟然就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朱雀冷嘲热讽道:“我怕言大人‘慢慢走’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来送一送言大人,可以吗?”
言君玉知道他是以为自己要闯祸,所以想抓自己一个现行,也不和他多说,牵着马只往东宫走。朱雀一路远远跟着,等到快到东宫门口时,言君玉回头一看,他人已经不见了。
聂彪他们在门房里说笑,见言君玉回来,都笑他一身的汗,郦玉也在,还在负气不理他。言君玉默默往里走,看见车驾,知道萧景衍已经回来了。
“小言怎么才回来。”刚到思鸿堂,云岚就迎了出来:“殿下都等了好久了。”
都是骗人的,他才不会等我的。言君玉在心里想,只是站住了,告诉她:“我晚上不去念书了。”
云岚如何看不出来,所以笑道:“怎么又不念书了呢?”
“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原来小言是想偷懒了……”
“我没有!”言君玉本能地反驳道,说完才意识到并不是云岚的声音,她身后的人走出来,衮龙袍彩绣辉煌,不是太子又是谁。
言君玉抿住了唇,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他记恨着太子的叶椋羽,也记恨着他写在奏章上的自己的名字,那样整齐,那样般配。
但要他真像萧景衍打趣过许多次的那样,像吃醋的女孩子一样把这事说出来,也是办不到的。
他从来就是最犟又最别扭的那个小孩子,对他越坏,他越咬紧了牙关,不会说出一句软话。只有好好地哄着他,取得了他的信任,在一切都安稳下来之后,他才会慢吞吞地,不熟练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你。
但萧景衍并没有逼问他为什么在生气,他甚至也没有问言君玉今天去哪了,他只是笑着让了一让,露出了身后的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和言君玉一般的身量,生得十分漂亮,眼神十分机灵,穿戴却很一般,只穿了一领红色的旧袍子。他一看到言君玉,就跳了起来,整个人如同脱弦的箭一样,朝言君玉冲了过来。
言君玉也跳了起来。
两个人很快地抱在了一起,热烈地大笑起来。
“阿孺,你怎么来了!”言君玉开心地抱着他,急切地问道:“家里怎么样了,我奶奶呢?我最近有令牌了,本来要回家看她的,但是一直生病,就没回去。”
“还说呢,知道少爷你生了病,老夫人担心得不得了,还好到了宫里送冬衣的日子,就让我进宫了。”
“奶奶怎么会知道我生病了?一定是鸣鹿……”
“不是他。”卫孺挥了挥手,看了一眼周围,又小心翼翼地问:“少爷,你是不是在宫里干了什么坏事啊?”
“没有啊,怎么了?”
“那为什么前些天,有个公公来家里传旨,说是太妃病了,宣了老夫人进宫探病,老夫人却推说病了不去。老夫人的丫鬟杜鹃说,老夫人说了,等你回家,要揍你一顿呢。”
卫孺原是言君玉进宫前最亲近的小厮,两个人年纪相近,性情相投,连打仗的天赋也是一模一样的,从小一块儿长大,所以比总是正正经经的鸣鹿还要亲近许多。言老夫人虽说是生言君玉的气,但这次宫中送冬衣,却遣了和他最亲近的卫孺来,其实还是心软,疼着自己的小孙儿的。
言君玉和卫孺大半年没见,各自都有说不完的话,云岚安排了他去洗澡,他也舍不得和卫孺分开,一个在浴桶里,一个在浴桶外,两个人说个不停。卫孺把他走后府里的变化说给他听,包括府里的桃子今年熟了结了多少果子,他们和街尾郑侯府的小厮们打了一架,大获全胜……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卫孺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你在宫里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啊?为什么老夫人要揍你啊?”
他趴在浴桶边,眼神一派澄明,言君玉却不由得有点脸红。
他知道言老夫人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自己在宫里干的“好事”,但这却不能跟卫孺说。虽然他们还是跟原来一样亲近,但有些事,是自己懂,而卫孺还不懂的。
萧景衍看自己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觉得的。
好不容易洗完了,言君玉自己穿衣服,卫孺去给他拿外衣,却半天不见回来,言君玉叫了两声,没人答应,只能自己趿着鞋出来了。
中庭一片月色宁静,他的小院子里没有人,鸣鹿又睡着了,他往自己卧室走,看见萧景衍安静坐在他的案边,翻看着一本书。
他不想和萧景衍说话,但又想知道卫孺去哪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孺呢?”
萧景衍手中的书低了低,越过书页上方,露出一双山岚般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刚刚玲珑闯进来,要找你,找不见,就抓了你的小厮走了。”
一定是为了白天的事。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因为我也想和小言单独说说话。”
要是以前,言君玉一定会脸红,但现在他已经不信这些话了,只是站着不肯动,也不肯接话。萧景衍见了,无奈地叹了一声,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小言不冷吗?”他轻声问,然后解开自己的外袍,将言君玉包裹了起来。
我自己也有被子,要你多事。
言君玉在心里腹诽着,却很没有出息地没有挣扎开。萧景衍身上向来温暖,他洗完澡站在风口里一吹,身上都凉了,本来还不觉得,被他一抱,才知道暖和是什么感觉。
他一天比一天高,萧景衍很轻易就可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今天好累,小言。”他像是很疲倦的样子,轻声在言君玉耳边说道。
他说的像是真话,因为他比以前要重,像是真的累极了,所以把重量分担在了言君玉的身上。他的身材高大,虽然修长,仍然沉甸甸的,锦缎下面的身体温暖而结实。
“小言撑不住了。”抱了一会儿,他忽然笑着说。
“胡说。”
他笑了。
“今天看见小言和卫孺,让我想起敖霁刚进宫时的样子。”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在回忆许久以前:“那时候父皇让我挑伴读,他是第一个被挑中的,他那时候还很小,长得很像敖大将军,站得笔直。我想,要是带着他出去打架,一定很威风。”
真是不务正业。
“后来进了御书房读书,太傅严格,少傅更严格。容皓胆小,羽燕然傻,敖霁替我挨的打最多,还有……”
还有什么呢?文治武功,剩下的那个治世之才,东宫失去的谋主,名字与你对得那么工整的叶椋羽?
言君玉的身体僵了一下,萧景衍也察觉了,但他只是抱住了他,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没事,都过去了。”他轻声说。
言君玉想信,却又不敢信。
萧景衍仍然靠在他身上,沉重得让人没法忽略,这触手可及的,修长而结实的身体,带着温热的暖意,像一条被拥有的龙。
如果都过去了的话,我是撑得住的。言君玉轻声在心里告诉他。
我是言君玉,我什么都撑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