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君玉不记得太子殿下是怎么把愤怒的西戎人安抚下来的了,是保证了会找出死因抓到真凶给他们一个交代,还是说圣上已经知道了,正在等待裁度。
是该认真听的,学那么多权谋不就是为了听懂这个吗?圣上知道了应该会大发雷霆吧,但又有什么要紧呢,东宫总归是能自保的。西戎的进攻才是最大的危机,蒙苍为个铁勒就直逼燕北王府,西戎的鹰隼飞这么快,消息几天到西戎呢,呼里舍是他的心腹,手下执掌至少三成兵力,他会为此怎样报复呢?幽州还是燕北,不管什么兵法路数,看幽燕都会说只能打下双翼再动幽燕,但如果不要幽州,他为什么打兖州呢?蒙苍可不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
言君玉心绪如乱麻,原来心乱是这样的,千头万绪一齐涌上来,你心中也能懂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法把它们分开来仔细想清楚。
萧景衍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
言君玉知道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叶椋羽正在看自己,他原来长得真的很好看,言君玉以为他会是太子妃男装的样子,原来他还能比太子妃男装的样子更好看,因为有些特点更极致了。他的五官极清俊,颧骨,鼻梁,眉骨,都有种极为坚硬干净的质感,但五官又极精致,尤其一双眼睛,谁能不动心呢?原来太子妃是用端庄遏制了自己的美貌,如果像他这样,神色疏朗而淡然地笑着,那双眼睛才会最漂亮,让人一看,就想起晴空上的白鹤,阳光下摇曳的柳枝,和烟花三月的江南。
相比容皓的华贵,叶椋羽只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青衣,他极痩,应该也有旧疾,眉目是带着点轻愁的,但发现自己在看他,转过脸来笑时,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世子身体不好,先进去吧。”云岚在旁边劝他。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就进了营帐,像是招呼自己一起进去。言君玉没有动,他一直僵着站在那里,一直到萧景衍处理完西戎人的事,走过来站在自己身边。
人太多了,太子殿下身边随时都有那么多人,官员和卫戍军都悄悄看他,鄢珑也有话要找他说的样子,想说点什么都永远不是时候。
“小言。”
萧景衍轻声叫他名字,即使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也有这种时候,即使天下尽在自己手中,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才能让自己面前的少年开心。
言君玉抬起头来,他虽然一身在林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样子,头发上都带着碎树叶,却像是压根没有因为这些事而困扰,反而还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好累啊,可以先洗个澡吗,我想睡觉了。”
“好,让红绡带你去。”萧景衍看着他被侍女带走,忽然又叫了一句:“小言。”
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人聪明到极致,是不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的。他站在一片混乱中,这样温柔好看,脚底的红毡像是即将沉下去的船,世人都求安稳,最怕朝不保夕,他却始终活在世上最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当滔天大浪掀起来时,他还要做那个让所有人安心的人。
要是能带他走就好了。像之前一样,带着他逃出这一切,就算知道天下黎民仍指望着他,最终也要回去。但只要逃出一个下午,也算是偷得一段好时光。
如果能亲他,如果能拥抱他,像那晚在思鸿堂一样,用他教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用浓烈的爱意织成茧,带着他躲入茧中,如果能少一点人,哪怕只牵牵手也好啊。
但言君玉知道不可能。
接下来的每一刻都无比珍贵,都是千金之重,未来几十年的国运,甚至整个大周的命运,可能就在这段时间里决定。
不然,叶椋羽也不会回来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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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之后的几天里,言君玉只能从只言片语的情报中得到萧景衍的消息。因为他们连夜就回了宫,圣上急召太子,净卫接掌猎场,言君玉半夜迷迷糊糊被带回了宫,都来不及跟萧景衍再见一面。
“圣上大怒,下令彻查,病情又重了些,现在百官都在永乾宫,殿下也要侍疾三天……”
“西戎已经收到消息了,边境按兵不动,蒙苍难得这么消停,显然是要准备大打一场了。”
“净卫已经查了三天了,仍然头绪全无,西戎人在闹呢,要送呼里舍回西戎。也是,天暖了就放不了了。”
最后一句话是云岚说的,她向来能轻描淡写说最可怕的话。言君玉知道她应该还有隐瞒,他现在已经学了许多了,也不会追着问背后的事了。洛衡也知道他能猜到些许,只是朝他笑笑。
但现在已经在战局最焦灼时,谁也没有闲心再来教他什么是权谋了。连洛衡自己都吃力,所以天天闭门不出,只见各种库存的文稿流水一样送进他住的院子,对外只说是搬个地方。
萧景衍三天不回,言君玉心乱如麻,和卫孺推演时难免急躁,把一个披甲的马扫到地上,教卫孺:“蒙苍不会这样打的,他根本都不会畏惧正面战场。”
“我又不是蒙苍,你正面那么凶,谁打得过啊?”卫孺也不高兴了。
“蒙苍就打得过。”言君玉难得这样发脾气:“你总想着剑走偏锋,这样怎么能当大将军呢?”
“所以我当先锋呀,你来当大将军呀。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打仗吗?”卫孺比他话还多:“你说我的兵法不好,那你为什么写那本书第一章就写我呢?”
言君玉说他不过,气得直瞪眼,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没道理,他最近特别急躁,也许是因为知道情势危急,而自己偏偏又帮不上忙。本来他听了洛衡的建议,是在写自己的兵法书的,但是静不下心来,也就停下来了。
他正和卫孺面面相觑,谁也不服谁,没想到后面进来一个人,看见这场景,顿时笑了,还从地上捡起一匹小马来:“咦,这是什么,西戎人的兵马都打到东宫了?”
叶椋羽来东宫已经三天了,言君玉对他的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了,他这人生得好看还是其次的,东宫好看的人太多了,他就算是其中佼佼者,也不过是皮相而已。最难得是那股神态,连郦玉都跑过来说:“我现在知道古书上说的美人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唱戏的人要先练眼神和身段来,原来神态动作有这么大的区别。”
他算是一见倾心,望风而降,至于云岚容皓他们,只能算久别重逢了,尤其是云岚,简直像等待了许多年终于得偿心愿,一边处理着许多重要消息,一面迅速在思鸿堂后收拾出一个院子,还说“陈设都是旧样子”。言君玉站在那里,看着小太监搬东西,他一直以为那后面的“槐堂”封起来是因为老叶相,原来是因为他。
没见过云岚如何安置叶椋羽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事事周全百无一疏的,连每句话都问得这么恰到好处“世子还是喝云间吧?可惜京中泉水不太好。”“这架紫藤比以前大多了,等春天开了花,正好坐窗前读书,就怕风大”“还好东宫早借了两个厨子,都是会做南方菜的……”连容皓都笑起来:“好啊,云岚姑姑,等殿下回来看我不告诉他,你伺候他都没这么尽心。”
但容皓说笑归说笑,对叶椋羽也是故人情深,毕竟东宫当年文治武功四位伴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都是小小年纪送入宫中,既是同门师兄弟又是同僚,就跟言君玉和卫孺一样。了解自不必说,难得是那份情谊,更别说容家和叶家在凌烟阁上的交情了。叶椋羽身体也不甚好,来东宫几天,事没停过,容皓等形势稳定,还特地举行一个接风宴席,为他洗尘。
只是言君玉处境就难免尴尬起来。
接风宴席,洛衡没出现,言君玉就失去了最后一个说话的人,容皓云岚聂彪,乃至云岚身边那个叫红绡的宫女,都与叶椋羽是旧相识。看得出来,叶椋羽当年在东宫时是萧景衍一般的存在,灼灼如日,小宫女都有暗自心许的。
言君玉其实是很大度的人,他从来没觉得关叶椋羽什么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算没过去,那也是萧景衍的事,不用找叶椋羽的麻烦。他只要像对待羽燕然一样,用后来的小伴读的态度就好了。而且叶椋羽确实是很好的谋主,他与洛衡见过一次,坐而论琴,高来高去,言君玉听不太懂,也知道是棋逢对手。
接风宴更是热闹非凡,容皓最近有点爱喝酒的样子,总是带着点戏谑的酒意。也许跟呼里舍的死有关系,言君玉也知道,只要跟西戎的战事一起,东宫处境是极危险的,一则庆德帝最怕和西戎开战,一定迁怒东宫,何况又是在猎场出的事。二是正应了赫连那白狼王和黑狼王的故事,呼里舍虽然算不是黑狼王,也算半个了,他死了,白狼王会不会怀疑下一个是自己了?
到这时候,呼里舍是谁杀的反而不重要了,因为结果是一样的。而且不管是庆德帝、赫连、东宫,哪一方下的手,一定都已经做好不会被查出来的准备。容皓大概觉得是赫连吧,杀了呼里舍,嫁祸大周,削弱了蒙苍的势力,逼察云朔开战,同时还牵连了东宫,是绝妙的一步好棋。别人也许不懂,但言君玉是听赫连说过“天色已晚”的人。
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呼里舍要死了。这步棋一走,大周和西戎必定开战,他与容皓也再无可能。事实上,容皓也没有对他手软,一边天天喝酒,一边已经在让臣子写密折,要劝庆德帝,反正西戎一定开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在京中的西戎人全部干掉,其中就包括赫连,也算斩去西戎左膀右臂。
但酒还是要喝的,今天的酒宴尤其热闹,因为容大人一个人就负责了半数的声音,要行酒令,又要写诗作赋,还要行他那个射覆。一面让聂彪喝酒,一面跟大家说笑。
“还记得甲戌年那个状元吗?叫什么去了。嚣张得不行,那个样子,简直横着走了,还要在天香楼抢我们的桌子。你当初怎么笑他来着……”
“世子说他殿试三甲没去看,在等侯府送上京来的火腿。状元没什么稀奇,三年就出一个,三年可出不了一条好火腿。”云岚难得这样轻松。
“哈哈哈,就是这个,这事在京中都传开了,现在还叫他火腿状元呢。”容皓端着酒,眼神有点迷蒙:“也不知道火腿状元现在去哪了。”
“外放了三年,回翰林院了,现在编书呢。外面人乱传,都以为世子傲慢,其实说的是实话。世子当年最爱折腾这些了,吃的用的,各种刁钻古怪的,什么烧梅花烟做墨,让江南活运莼鲈来京中,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他样样都精通,就是不爱读书,把太傅气得不行,对了,当年他带着咱们给东宫几位老师起的诨号,还记得吗?”容皓问道。
“精精菩萨,丈二先生。”叶椋羽笑着道:“还有点头佛爷。”
容皓顿时大笑起来,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聂彪大笑道:“等殿下回来,问他还记不记得,我来得晚,就记得丈二先生了。”云岚也道:“点头佛爷还是殿下起的呢,他那时候可不爱听老叶相讲佛了。”
言君玉本来还爱听这种事的,他在热闹的宴席上常有种自得其乐的感觉,看似默不作声认真吃东西,其实什么都听去了。容皓整天喝酒,也没闲心逗“小言”了,云岚他们更是专心和叶椋羽说话,原本是最适合他听人说话的。
然而这次他只是觉得胸口憋闷难受,仿佛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但他现在已经学会忍耐,于是忍了又忍,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来的是太子妃叶璇玑。
她难得这样家常,可能是见兄长的缘故,只是银红裙衫,简简单单挽个宫髻,上面是玉钗环,脖颈修长如玉,气质如同神女一般,神色也温柔端庄,是月光与露水下的芍药花。
“父亲不来了,他在侍疾,我刚刚从永乾宫回来,过来说一声。”她淡淡道。
“玲珑呢?”
“在外面欺负卫孺呢。”
一门芝兰玉树也不好,像叶家,走出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却也四分五裂,总不如寻常人家亲和。反而是玲珑,整天吵吵闹闹到处跑,反而成了中间负责粘和的人。叶椋羽回宫第一天她也跑过来了,发脾气,怪他回来也不提前说。
很快玲珑也跑来了,于是更加热闹,言君玉终于找到机会抽身,他向来擅长溜走,默不作声跑到外面回廊,坐在枫树下的台阶上,跟一只小狗玩。
背后有轻巧的脚步声,是故意让人听见的那种,叶太傅说君子守礼,一举一动都要端庄持重,不可急躁,这才不会有瓜田李下的危险,太子也常这样,是礼节教养到了极致,就算别人在做什么不得见人的事,也一样留足反应余地。叶椋羽行事其实洒脱,像魏晋风流名士,东宫会这样做的只有太子妃。
宫中女眷都穿云头屐,裙摆如同云霞一般,是好看的,只是不甚轻便。她是能骑汗血马的人,当初说□□皇帝龙困浅池,大概也是在说她自己吧。
这一幕和之前那场家宴有点相似,言君玉只是不抬头,摸着小狗脑袋。叶璇玑在他身后站了站,像是在看月光。忽然道:“小言伤心了。”
“我没有。”
叶璇玑笑了,她身上有幽幽香味,让人觉得冷。但却忽然道:“殿下很担心你。”
“他跟你说的?”言君玉不信。
“他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叶璇玑淡淡道,她眼睛安静看着天上月,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地方。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老叶相什么都教了,唯独情之一字实在教不来,满腹权谋都作绕指柔。偏偏他们是这样的人,大周祭天的礼服承袭前朝形制,是九重翟衣,什么是教养,什么是礼节,就是一层层包裹,一层层收敛,真正的叶璇玑就藏在这一层层衣裳下,这是她的束缚也是她的盔甲,不然如何挥得动权力的利刃。
萧景衍比她更属于这皇宫,他生于权力,长于权力,东宫太子殿下,大约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气氛正好时,才能温柔而缓慢地说出喜欢两字。
永乾宫的暗流汹涌中,他一定也会想起他的小言。只是不能说,不会说,也没法说。
言君玉看着她,眼睛里神色闪烁,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但叶璇玑没想到他根本没在想信不信这件事。
“你等我一下。”他说道,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回廊被月光照得一片澄明,是安静的,但很快响起少年的脚步声,他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小盒子,跑得有点气喘,打开盒子给她看,是两个上了色的泥人,手工是精细的。最难得是带着市井气,没有久困宫廷的人,是不知道市井也有自己的气息的。宫中匠人再如何精工细作一层层金漆细描,做出的东西总有种在供桌上摆久了的味道,像是华丽的花供在静静枯萎。
“这是你买的?”叶璇玑这话问得太不聪明。
“嗯,元宵节的时候泥人黄没出摊,这是我后来跟他订的。这个是言侯,这个是潜龙。”言君玉认真告诉她:“整部演义中,只有打雁荡山那一节他们两个说了话,这就是雁荡山那一次的铠甲。”
民间不敢轻易议论□□,除了说书时候,其余都是以潜龙代指。叶璇玑也懂兵法,看了一眼顿时笑了:“那怎么还有烈风弩呢?”
烈风弩名声也大,是仅此于罗云弓的武器,杀伤力惊人,只是后期才出现,过盘天河那一战,罗慎思就是用烈风弩从一里外射死小韩王,把尸体拖回斩首,这才瓦解了前朝最后的一点残余兵力,顺利入主京都。也有说他是杀孽太重,明明可以招降,非要杀了最得民心的小韩王,所以后来才被冤魂索命,遁入山林的。
“这不是烈风弩,烈风弩要等鄢珑的先祖打下洛阳城,见过城底遗迹后才能造出来。这是改过的排弩,当时他们已经打下郾城,如果言侯能把城墙上的两架旧床弩改成再这样的排弩,围困雁荡山,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了。”言君玉认真告诉她。
叶璇玑笑了:“那你是要我把这两个泥人带给他?”
“嗯,其余的不用说了。”
哼,萧景衍不传话给他,他也不传话给萧景衍。不过话说回来,泥人还是要送的。
他也去过御前,知道那是怎样的气氛,而形势危如累卵,如果萧景衍还在因为当年跟他讲梅花故事的庆德帝一去不复返而伤心了的话,看到这两个泥人应该会好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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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衡看完最后一本书,举着灯出来,外面却天都快亮了。换班的小宫女正在说着思鸿堂夜宴多热闹,传言中的叶慎后人如何好看,可惜郦解元没有去一起行酒令,看见他出来都停了。外室是个琴堂,地龙烧得火热,在冬天也可以席地而坐抚琴。琴案边露出一片衣角,洛衡转过来,看见了言君玉。东宫的小言大人没有回太子寝宫也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蜷在他的琴案后面,安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