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依旧是湿漉漉的。
即使连天不见雨,水汽也充沛,铺天盖地,充斥在每一口呼吸里。
潮热的空气,如死态的水,不动声色没过人的头顶。
藏在衣服底下,身体不断闷起细汗。
裘榆右拐进街口,步伐突然转慢,携了一路的风戛然消匿。
他微扬下颌,眼神高过人群,落去左手边第一家水果店。
店里只有袁茶一个人,饭点没什么生意,她坐在椅子上,弓着背涂指甲油。
不甘心,再在店子周围多扫视一圈,眨眼速度变得极慢,他懒懒收回视线——没收全,一坨影子迎面撞来。
裘榆没退没避,手疾眼快用单臂横挡在胸前。
对面那人被一肘子砸到额头,脑袋嗡嗡响,使劲咬了咬牙,两个鼻孔鼓张就要蓄势骂了。
骂之前先抬眼认人,认清楚后把脏话憋吞回去,捂着头嘻嘻哈哈挤出笑来:“榆哥?”
“咋的?”
“不是,没有要冲你。”
大陡看裘榆眉毛一挑就知道他意思,说道,“刚才痛得恼火嘛,你手是铁做的?”
一条街上的,大家都叫这人光头,因为他前年刚搬来的时候没头发,人人的注意力聚在那颗锃亮的卤蛋上。
唯独裘榆叫他大陡。
第一次见光头时,有个人站身边跟裘榆咬耳朵,说他觉得这张脸长得很陡峭。
颧骨和鼻梁都很高,肉少,下巴长,眼珠大。
裘榆当下在心里默默地给光头起了别名儿,某次不小心喊脱口,光头说听起来还挺新鲜的,问缘由,裘榆没讲真话,扯淡糊弄过去,不过自那以后就顺口没改过。
“哪儿去?”裘榆随口问。
“网吧。”
大陡反手从屁兜里掏出烟盒,“走不走?我请你。”
裘榆接过烟,垂眼认了认牌子,捏在指间拨弄,他摇头:“不去,我才从里面出来。”
“通宵了?”
“算是。”
无意聊闲天,裘榆只想快点回家冲个澡睡觉,“回了。”
倒被一道女声绊住了。
“裘榆哥!”
袁茶在店里跟他挥手。
“那我先撤了。”
大陡说。
裘榆朝他扬了扬下巴算回应,然后转身看袁茶,顿几秒,走近店前,不掩疑惑。
“有事?”
女生大多爱与女生扎堆,和男生混不到一块儿。
何况是袁家只知道埋头学习的乖乖女。
虽然同在一条街上长大,十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和她两个人一年半载还真搭不上几次话,实在没多少交集。
袁茶先咧嘴笑,笑完正色说:“这个暑假裘禧准备来和我一起补英语,我想问问裘榆哥你要不要也顺便……补补。”
裘榆更迷惑了,面无表情:“你,让我,跟你们一起补课?”
语调平平,不过的确是个问句,问号巨大。
袁茶以为他介意的是年龄差距,解释道:“我哥说他备的英语课不分年级,裘禧比我高一级也没关系,那……那我想你高三的也可以和我们一道听一听。”
本来要提脚离开的,闻此言又站住了。
分不分年级的可能不是重点。
“你哥给你俩补?”
“嗯,地点在我家,许嬢和我妈都商量好了。”
袁茶跟背书似的,口条比刚才顺溜许多,“时间是周一到周五,早上来,周末休息,作业很少,节奏不快,不会太累。”
噼里啪啦那一长串词儿裘榆没听进耳朵。
累不累的可能也沾不上关键。
裘榆:“谁叫你来跟我说的?”
“……啊?”
袁茶卡壳,她的演练稿里拟漏了这个问题,没接上话。
裘榆神色寡淡,看着她,不是非要得到回应的姿态。
手心的烟早被折断了。
不合口味的东西早迟要丢,他低着眉眼状似思考,于是将烟丝在指腹间慢条斯理磨碎,一点一点洒进店前的垃圾桶。
“裘榆哥……”她深吸一口气,重振旗鼓。
再抬头,裘榆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袁茶看不懂他这种不像笑的笑,紧接着听见他说:“知道了,我考虑考虑。”
后来袁茶看他混入人群不见踪影了,才拍拍胸口,自言自语,裘禧,你这哥,好难相处。
这儿一片住宅楼,二层往上数是供人居住,一层则全腾出来做商铺。
卖菜卖肉,卖花卖果,养生禽售海鲜,粉馆儿面摊儿,理发所按摩店——凭以顽强的生命力,他们硬生生从两排犬牙相错的居民楼中间凿出一个小型菜场,挣扎出一条蜿蜒曲折的闹市。
裘榆家住这条街末段,此时他垂着眼皮自顾自往前走。
——人的脚力真能大到把水泥路搞出千万个坑洼吗?
——这日头差点可以把裤裆里的蛋烤熟,但为什么永远晒不干这条街上地面的水?
水雷街的两大未解之谜,裘榆今天仍然在努力破解。
巧不巧,一盆水倏地抛出来,砸在即将下脚的砖面上,溅湿裘榆半截裤腿。
他瞥朝旁边,水从圆滚滚一个大铁锅里来,锅是用来放热水拔鸡毛的。
现在空了,剩几撮黑黄色的毛沾锅边。
他并不计较,习以为常,脚步一秒没停,专心看路,跨过那片污地,开口嘲道:“我这刘姨,看着年纪一大把,走路都费劲,手上力气倒是半点不输。”
声音不大,语速快,等人勉强抓到话尾,抬眼看,裘榆早走远了,头也不回。
留人在原地徒劳骂:“死兔崽子!”
裘榆听见了,转弯进楼道前再喊一句:“晚点儿我来你这里提鸡崽你别不给,抵我裤子的钱。”
旁边烧烤摊老板娘在收拾东西,准备傍晚开门迎客,围观了全程,帮嘴,好气好笑:“裘盛世他家这个儿,老娘哪天硬是抓他来拿针把嘴皮子缝了。”
“你惹他了?”
“他惹我!上个星期我新烫的这个头发,这个卷儿,这么时尚的卷儿,他给我说像拖把!”
“你手上的这把?”
“啊,气得我想给他一拖把。”
两厢端详比较,刘姨中肯点评:“你别说,真的是,这个娃儿眼睛更毒。”
拖把头失语,转身往屋里走。
“你干啥去,莫气,我逗你玩的嘛。”
“拿针!”
裘榆一步两梯爬到三楼,用力敲门。
门内窸窸窣窣摸索一阵,亮耳的拖鞋声响起来,裘禧拉开门:“求求您,下次自己带钥匙好吗。”
“好的。”
裘榆风风火火从裘禧身边掠过,她纵了纵鼻子。
“哥,为什么身上一股骚味?”
卫生间的门开了一道缝,裘榆把牛仔裤丢出来。
“帮我洗一下。”
裘禧半躺回沙发上,跟被抽了骨头一样,恹恹的:“不是吧,我看起来没事做吗?”
“五块。”
类似的交易是常态,裘榆没等裘禧继续发言,嘭地一下关了卫生间的门。
裘禧瞪眼,瞪这万恶的资本家作派。
但俗人信奉俗话,有钱不赚那是王八蛋。
她用木杆把地上的裤子挑起来放去阳台的塑料盆里,烧出半壶热水灌进去,加倒一瓶盖的洗衣粉。
杆子一扔,搓了搓手回去客厅。
等她把一切慢吞吞地做完,裘榆已经换了身清爽衣物,顶着一头湿发从卫生间里出来。
裘禧盯着电视:“饭菜端去厨房了,纱罩下面。”
“不想吃。”
裘榆坐她旁边去,问,“袁茶她哥要给你们补课?”
“啊。”
“谁牵的线?”
“那肯定是妈妈啊。
人家兄妹俩随时可以一对一教学,加我一个外人进去还不明显吗?”
“妈也叫我去了?”
“怎么可能,她才懒得和你找架吵。”
“但袁茶今天让我也加进去。”
裘禧弹起来:“你啥时候和她这么熟了?”
“没熟过。”
裘禧狐疑:“那你和袁木哥搭上交情了?”
裘榆觑她,听起来,袁木和我搭上交情他很亏吗。
裘榆开口:“不熟。”
裘禧露出惶恐的神情:“那小茶疯了?八竿子打不着啊!”
裘榆确定了本就确定的事,起身离开。
她猛地转头,骨头咔咔响:“她不是喜欢你吧!”
裘榆十分肯定地掷下一否定词:“不是。”
趁五块钱还热乎,他关卧室门之前继续剥削劳动人民的剩余价值:“我睡会儿,六点叫我。”
裘禧撇撇嘴,握着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音量。
狂浪一样涌来的热,吞噬人的意志,使之昏沉疲软。
裘榆被窗台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
想起床,手上虚虚地握了一下拳,圈不实,力气被梦魇夺走了。
西边还挂着夕阳,和雨共存,天色尚明。
他神志混沌,恍惚地重新阖上眼。
再次醒来是傍晚七点,裘榆看清楚时间后忽地从床上腾起,一跌一撞闯出卧室。
家里一片昏暗,裘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
裘榆疾步寻去阳台,对面二楼的窗帘没有拉开,灯也未亮。
他松一口气。
雨还没停,势头变小。
裘榆打了个哈欠,懒散地站着,上半身趴在阳台护栏上。
橘子味儿的洗衣粉也盖不住角落盆中鸡味腥臭,他无甚在意,默然地望向街口。
斜风细雨,挂在空中,结成一张雾蒙蒙的白网;落到草地里,屋檐上,摇身变为千千万万的虫。
淅淅沥沥的声响,是它们在分食天地。
裘榆一直觉得,雨是一场嚣张、堂皇、却难为人知的阴谋。
一会儿看那扇狭小破旧的褐色木窗,一会儿看人满为患的街面。
他一直站在那里,守到天黑。
裘禧去了小吃街,还七七八八打包了两袋吃食提回来。
看屋里漆黑,她以为家里没人,把灯拉开之后惊得后蹦两步。
“悄么悄声,吓死个人。”
裘禧嘟囔,“哥,来吃东西,南街的那家卤味绝了。”
她摆好餐具,没听到裘榆作声,又说:“怎么老爱站阳台,有啥好看的。
中午就没吃饭了,喂饱你肚子再去喂蚊子吧?”
“自己闭上嘴吃。”
裘禧知道裘榆这是心情不好,但思前想后确定自己没招惹他,于是有底气,小声嘀咕:“闭上嘴怎么吃。”
临近九点,菜场许多店关门收摊,剩几家烧烤店夜宵摊开始喧哗。
才第一轮就有人喝醉,朗声回忆自己的光辉岁月,往桌角抡碎一个酒瓶,说他以前就是这样给龟孙开瓢的。
然后那个人终于伴随玻璃渣四溅的声音出现在街口,走进这茫茫雨幕中。
十七八岁的少年,远远的,撑着透明色圆伞,渐渐走近。
伞如剑,刺破这场雨,摇曳着,笔直地,跃入裘榆的视线。
愈近愈清晰,裘榆先看他一路没有顾忌地踏水成花,再看他的白鞋被浸湿呈深灰色,然后看他裤脚挽高了露出脚踝。
身影即将没入楼下商铺的蓝棚,伞檐蓦地向后一倾,裘榆最后看清楚他的头发半干,今天肩上没有书包。
伞下的人仰头,抬眼看向了三楼阳台。
那道眼神清冽端正,穿过雨、风、尘埃、纱雾和热气,轻飘飘送上来,引人探他眼底。
冷光聚于瞳孔,眼底藏湿润的凉意。
一方窥视,演变成两方对望。
而裘榆神情坦坦荡荡,甚至偷偷钻得时空的罅隙,揣摩起楼下这人周身的锐利与沉静。
天泛靛蓝,眼边有粉红的招牌明灭闪烁。
他的目光是虚物,却能在这幕光色暧昧的夜里牵连出触觉——是坚硬的,猝然望过来,抵到裘榆的眼睛,抵到裘榆的胸口。
摸到他的眼神是什么感觉。
心脏察觉到危险一般地窘促疾跳,裘榆好似没发现,脑内继续思考,或许和此时他手中紧攥着金属伞柄无不同,是温热的,也柔腻。
袁木,雨中的袁木。
裘榆默念。
另一场阴谋。
更密,更周全,更避无可避。
裘榆再次沦为猎物。
作者有话说:
觉得还行就点个收藏投串海星昂,多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