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任务就是教会我们在愿望碰到现实的顽固之壁时,以最软的方式着陆。”
政治老师的棕色皮带上扣着一大串钥匙,随着他板书的动作颠晃,和窗外的蝉叫一唱一和。
衣摆扎进裤子,挺着啤酒肚就显劣势,捂出的汗从底下爬上来,以皮带为地基长成一圈不规则的山峰。
他转过身来,右手闲逸地扣在地基上。
“这句话出自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
政治老师用灰白的指头用力戳背后的黑板,“啊,同学们,建议你们把这二十来个字,誊抄在我们教材的扉页,时刻体会,勉励自己。
尤其是某些四十个选择题错三十八个的同学。”
角落传来一句声调高扬的拆台:“老师,是三十来个字。”
无聊,幼稚,不好笑。
但因为这是此学期最后一节课,他们即将迎来高中生涯最后一个长假,大家心情都很激动兴奋,热烈地笑起来,个个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等待老师的表情和反应。
“哦,可以看出来黄晨遇数学很好,那你顺便数一数你面前那张专练卷上有多少个红叉。”
黄晨遇理直气壮:“老师,三十八个。”
政治老师空手做了一个开扇摇扇的动作,觑他:“为了给你留面子都没点你名了,赶上来自取其辱。”
一群人又倒戈去转头笑他。
整个教室就袁木一人心不在焉,注视着探进窗栏的枝桠。
外面的世界十分灿烂,茂密的绿叶接住了被打碎的太阳,风拥过来,引发一场树的战栗,一阵光的闪动。
叶与叶碰撞,像下雨的声音。
他想起那个雨夜,站在阳台同夜幕一起俯视自己的裘榆。
“但是有且仅有一位同学,这张专练卷全对。”
有捧场的,也有不以为意的,然后都配合地喊起来:“袁木——”
袁木收起目光,盯回讲台,裘榆却还在脑海里。
袁茶讲裘榆脾气古怪难以相处,在她胆战心惊地描述下,袁木能想象出他刻薄的姿态。
裘榆常摆一副臭脸,不论对亲或对疏,他高兴的时候不会开怀正经地笑,不高兴的时候就更不屑于好好说话。
他是尖锐的,在这个圆钝普通的世界里。
可他回忆他,总存有温柔的轮廓,暖和的颜色。
这让袁木感到惶然,不安全。
“我先带你们看一道高频易错题。”
政治老师扒了扒厚重的镜片,“袁木同学起来说一下16题选什么。”
“C。”
“原因。”
“现象多样,而本质唯一。”
“很好,啊,知识点抓得很准确。”
袁木坐下后回了神,才把黑板上那句话完整地默读一遍。
顽固之壁确实蛮横地竖在现实生活的四面八方,但袁木从未得以软的方式着陆过。
也许是无法到达哲学教授的平面,靠眼前这本扁薄贫乏的政治教材来看,他越学哲学越觉得世界荒唐。
最讨厌政治,偏偏这门课分数最高——是千万件荒唐事的其中之一。
老师开始讲课,他再看向窗外,枝桠退了出去。
课堂没有意思,它和风玩去了。
又难以自制地,莫名地,想起那天早上,被裹在光和雾里等候他的裘榆。
做树真好,是树就好了。
离放学铃响还剩几分钟,隔壁和楼上便起推桌拉椅的动静,伴一串串嚎叫和隆隆的跑步声,袁木周围的同学也被传染了似的也躁动不停,蠢蠢欲疯。
政治老师背手站在讲台边,不高兴地停了几分钟,最后妥协地摆手下课。
王成星挂上书包要跑,记起一件未解决的事,赶紧把钢笔从书包侧兜掏出来递到袁木眼下。
“这个,和上一支差不离吧?”
袁木看了一眼,不见犹豫地点点头。
“好嘞!”王成星欢呼一声,“拜拜,假期愉快!”一转眼就溜没烟了。
上次杨岚清把那支钢笔的历史追溯到小学时期,也就是十几年前,袁木细想也为这个数字吃惊。
他忘了自己为它换过几次管芯,初中时甚至还请人补过漆,拿着一支五块钱不到的货排去店里,老板都笑说不值得。
但因为是方琼牵着他去买的,袁木就扔不掉它。
那个下午,方琼第一次接他放学,袁茶还在家里等着吃奶,她却为他挑一支笔而停留很长时间。
袁木出了校门,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第三个垃圾桶时,把手里的钢笔丢了进去。
今天他又选了小路,将拐弯进巷口,袁木停下脚步。
来人差点撞上他,急忙后退几步,慌里慌张地要逃开,又差点摔倒,干脆尴尬地僵着不动了。
“跟着我干什么?”
火红褪成粉红,劣质扫把变成富贵牡丹花。
“谁跟你了,路是你买的?”
袁木没兴趣吵小学生式的架,说:“不是为了打架的话我先走了。”
万立眼睁睁看袁木冷着脸离开,心气郁结,暗骂一句抓了抓头发。
看人消失在笔直的长巷尽头,万立正想拔腿再悄悄跟上去,耳边突刮一道劲风,左肩被人抡了一棍。
这力道把万立扇懵了,他忘记捂头也忘记逃跑,结果后背又硬生生挨了一砖头。
裘榆把两样东西扔到一边,踹一脚红毛的后膝,把他压趴在地面,左手按头半跪在他腰上。
“你叫什么名字?”裘榆开口问他。
操你二姨父的奶奶,打我还抢我台词。
万立挣扎了一番,无果。
“老子是谁都不知道还来阴老子!”
裘榆把万立夹在指间燃着的烟拿下来,把明灭的烟头捻熄在他嘴唇上。
“别给我老子老子的。”
裘榆平静地说,“老子最烦走在大街上抽烟的人。”
痛是其次,这种残暴程度让万立一身冷汗哗啦啦地淌:“我什么时候惹过你?”
“你刚才跟的是谁?”
“我跟谁了?”
裘榆四处看了看,伸手捞起刚才丢掉的砖头。
耳朵紧贴地面,拖动砖头时发出的粗砺的摩擦声放大十倍不止。
万立有点崩溃,嘴巴被压得变形,模糊不清地喊:“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你该知道他的手是谁打断的?”
“不是我,不是我弄的,他,他把我打得脑震荡,昨天才出院!”
“和你没关系?”
“有、有——但,但——”
“在哪打的?”
“就这条路,再、再前面一点。”
“什么时候打的?”
“五六点,一中放学。”
万立认了,问什么答什么。
“他那天九点才到家。”
“这个,这个和我真没关系了,我们走的时候天还没黑。”
那时候雨势不大,万立跑出长巷时回了头,看见那人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谁把他书丢到湖边草地的?”
“我……我一兄弟。”
“谁?”
“猴子。”
“书包呢?”
“和刀一起丢进湖里了。”
“刀?”
“他的。
他书包里藏的。
我们不动这玩意,不知道往哪儿放,就沉湖了。”
对话停在这里,裘榆突然失语,万立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接话。
刀开过刃,长过小臂,从书包里搜出来时,没有刀鞘。
每回忆起刀隔着布砸到自己脑袋上那一瞬间,他都会起鸡皮疙瘩,心有余悸。
“你跟着他想干什么?”裘榆的声音低了很多。
“他还叫我杀他。”
万立忽然这么说。
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一直惦记着袁木说那句话时的神态、语气、音调、手指抓他衣领的力度、因好奇而发亮的眼睛。
万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跟着他。
那天到了石亭,几个兄弟看见那刀都后怕,拍拍胸口说幸好没有见血。
只有万立沉默不言,原来那个人不是吓唬他。
从医院出来,浑浑噩噩纠结一个白天,万立还是在放学前赶到一中门口。
他身边的人都拼了命地活,他要来看看想死的人是怎样过的。
可今天跟了他一路,发现这人居然连路边的塑料袋都要捡起来放进垃圾桶。
哪里能看出来他想死,活得比很多人好看。
又不说话了。
万立想动一动脑袋,叫:“哥们儿,没骗你,我啥也没想干,我也住了几天院,现在头还晕,这事儿平了吧。”
裘榆看他反剪在背上的左臂,扬高砖头:“怎么平。
再进一次医院吧。”
万立咬牙,疯子,他妈两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