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愈短,晨霜愈浓,早读过后天还乌青。讲台旁的饮水机插上电源,制热灯从此常亮。靠窗靠门的人提前添置秋衣秋裤和小毛毯,班里几十个人全倚仗他们高抬贵手掌管教室温度。
秋是一夜之间变寒的。
黄晨遇课间撒完尿不想洗手,哆哆嗦嗦碰了水又不想擦干。他顶着冷风进教室,在袁木座位前停了停,念他重感冒几天不见好转,好心走开了。
他往后排移动,站去裘榆座位旁,水珠滴课桌上,得那人一记眼刀。
“干嘛?”裘榆指间的笔不转了,笔尖刚好对准黄晨遇。
“没事,没事。”黄晨遇弯腰用校服袖子给那滴水抹没了,笑道,“你继续,啊,好好做题。”
王成星正在后面犄角旮旯里占别人位置看小说,底下垫本语文,顶上盖本英语,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夹中间。
“啊——”王成星的嚎叫响彻那犄角旮旯。
课桌上堆成高山一样的书滑坡似的哗啦啦垮,黄晨遇的手跟长他背上一样,怎么挣都贴肉上,扎根在衣服里面。围观的女同学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配音:“哎呦喂王成星,好舒服——好暖和哈——”
差不多捂热了,王成星也差不多要真恼火动怒了,黄晨遇识时务,甩着手咻一下溜远了。
王成星也不追,把踹崩的书山一本一本砌回原样:“你等着,有本事不要回你位置上课,不然老子把你猪蹄砍下来红烧卤煮了。”
记得还有一笔账,斜女生一眼,阴阳怪气:“学习——学习搞不好,题目——题目做不对,数学——数学36分。”趁木签还没戳过来王成星先跑了,边跑边喊,“围巾——围巾织得是全班第一名丑!”
“老子把你的《射雕英雄传》碎尸万段!”
“错咯,错咯,姐。书是无辜的,是我们人类进步的阶梯。”
《射雕英雄传》是于绣溪从家里带来的,他现下人不在教室,袁木听了一耳朵,便回头替他惦记后边的战况。
草稿本上唰唰演算的笔顿住,裘榆摇了摇笔身:“你看什么。”
“判断一下那本书是不是真的会被撕。”袁木答完又不情不愿,“干嘛,后排你买了,看一下都不准。”
裘榆跟着他转头望一眼,说:“闹着玩,谁会真撕书啊,睡你的觉。”
“没睡。”
“那你从下课一直趴着。”
“趴一会儿呼吸通畅一点。”
“那把药吃了。”
袁木坐正:“早上忘带水杯,今天少吃一顿。”
大课间接热水的人不少,裘榆在座位上等了几轮,队伍空了才上去。半道被一个坐前排女生抢了先,到饮水机前她却磨磨蹭蹭,回身说:“裘榆你先吧。”
“......”裘榆有点莫名其妙,一班的同学过分谦让了吧,“你先来就你先接啊。”
兑了四分之一的凉水,估摸着能刚好入口,裘榆把杯子放袁木桌上。
“干嘛。”
“给你水吃药。”
袁木看了看杯子,又看他:“感冒病毒会传染。”
裘榆坐下了,提笔接着和那道压轴题死磕:“那就把你的药分我一半。”
freedom, freedom, 自由,自由。romantic, romantic, 浪漫的,浪漫的。R-O-M-A-N-T......杨岚清吞声,缓缓转头看他们一眼。
冷风卷进来,李学道拿着一沓资料出现。大家以为他是来查手机和课外书的,东西全往桌肚藏,撞得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李学道笑着扫视一遍,心知肚明哪几张脸是惊魂未定。不过他没打算计较,分出一叠A4纸叫第一排的同学分发传阅,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白纸是学校办公室盖了章的通知单,有关高中生计算机竞赛。竞赛是跳板,得了奖,考大学有保送和降分录取的机会。
杨岚清奋战英文词海,草草过了一眼往后传。袁木倒是从头到尾认真默读两遍,转头亲自交去裘榆手里。
裘榆:“不用,后面都有了。”
袁木:“你拿着。”
“我也有。”说着,裘榆还是接过来。
“好好看吧。”袁木转回去。
裘榆拿着两份通知单,扇了扇风,翻了个儿,当草稿纸往空白面画图写算式了。
下了晚自习是十点,晚间有浓雾,高考倒计时灯牌的红光穿透力不强,但给予空气颗粒感。
袁木和裘榆路过操场,雾把通往篮球场的长道和台阶全吞了,尽头剩一方天,孤零零漂浮着一团缥缈的灰白。
袁木问裘榆,那像不像一座悬崖。
四周装了绿色的草坪灯,和高高挂着的计时牌交相辉映。
“还灯红酒绿的。”袁木说。
“可能悬崖底下在开party。”裘榆说。
他们通常在教室待到最晚,现在校门口的人零星几个,路边一个老奶奶在摆摊。路灯坏了几颗,迟迟没人来修,走近才看见三轮车里是盆栽。
袁木想说这里没生意,得去广场卖,不过今天这么晚了,不如早点回家明天再去。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集体默认的分寸感,俗规俗矩叫他止步,只默默多看几眼,到底没去开口。
“等等啊。”
裘榆走去三轮车前攀谈几句,付了钱,换回来两个盆栽。
袁木盯着:“种的什么?”
“认不得。”
“那你还买。”
“给你的。”
“我……”
裘榆把右手的递给袁木,说:“是有点重,我帮你拿一个好了。”
那边的老奶奶把三轮车的挡板提起来,准备收摊了。
裘榆碰他:“走了。”
裘榆对校服没什么爱惜意识,把盆栽直接用胳膊环在怀里省力。袁木看了好几眼,话在喉咙里打转,忍下了。
“你正正经经地端着累不累?”裘榆还这样问他。
“......不累。”袁木说,惦念着一桩白天的事,他问,“计算机竞赛你有什么想法?”
裘榆惊讶:“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去参赛啊。”
“你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裘榆笑。
“我看你书桌上有编程书。去了两次,两次的位置都不一样。”
裘榆首先想幸好自己把袁木的几本教材锁到柜子里去了,其次想:“袁木,你对每一个的书桌都看这么仔细记这么清楚啊?”
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天气转冷,方琼关店的时间越来越早。猫眼漏白炽光,袁木知道她们在家,但也没抬手敲,盆栽放去地上掏钥匙拧门,又蹲下端起进家。
方琼在吃凉面,一转头:“哎呦,你那手里什么东西?”
“裘榆买的。”袁木这样说。
“裘榆?”
哦,那就是没和许嬢聊到过。
“他现在和我一个班。前后桌。今天晚自习......”
方琼看他要把盆栽搁去阳台,忙叫:“哎——”她说,“这东西养得活吗?招虫得很。”
袁木迟疑了一下:“过几天我找个地方抬出去。”
“嗯,不要老想着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虽然我没想你有多优秀,你也要紧张一下,心思集中一点,寒假之后的时间快得很,离高考没几步了。”
“知道了。”袁木点头。
方琼顺口提:“你有没有想考的学校?”
“想”“我想”——袁木很少和方琼交流这类话题。别说交流,平时讲话他都不会用这些字眼。他在她面前,一向缺少主语“我”。
“还没。”袁木说,“太早。”
“我帮你想了想,我认为呢,还是留在我们身边最稳妥可靠。学校离家近,你读起书来也轻松,毕业以后工作办事,我们帮得上忙,你自己大学里攒的关系网也用得上。”方琼的筷子夹一颗葱,碾来碾去,“而且小茶应该也不会想出去,你们最好往一个学校考。”
“等我老了,就算你们各自成家,兄妹之间还是要相互扶持,相互照顾。特别你作为哥哥——我从来都最放心你。”
袁木不知在想什么。
好在方琼也不会想他在想什么。
“知不知道?”她问。
“知道。”
袁茶洗好澡,正开卫生间的门捞新鲜氧气,看见袁木居然还待在客厅。
她按停吹风机:“哥,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嗯。”
“我和潘叔叔说好了,明天中午你还是没时间回家的话,晚上你也可以去打针,他的诊所等你到十一点半!”
方琼问:“打什么针啊?”
“有点感冒。”吃药太慢,袁木确实想快点痊愈,但他不记得和袁茶提过。
“哥哥重感冒。”袁茶强调说。
方琼才说:“声音是有点哑。”
袁木有点不愿坐下去:“我现在去看看他还在不在。”
“你又这么晚才去,潘叔叔肯定回家了啊。”袁茶追他,没留住他。
预料之中吃了闭门羹,袁木慢悠悠往家走。预料之外,在陆倚云店门口看见了裘榆的身影。
裘榆下楼买生瓜子,一小袋,一把抓完剩不下多少,陆倚云都懒得收他钱,叫他揣好赶紧走。
裘榆也瞟到了袁木,叫他等他。
他马上挑了最饱满的几颗扭头就跑,口袋留柜台上,不管不顾。
陆倚云:“哎——啧。”
裘榆跑来袁木面前,说:“你怎么下来了?”
“倒垃圾。”
“那正好,我找了个东西,和盆栽配套送你。”
“什么?”
裘榆把掌心摊开:“向日葵。”数了数,“四株。”
袁木想,明明是该我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