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连办三天,其中两天是周末,星期日阴雨连绵。
早晨,裘榆起床时裘禧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的动作已经尽量轻,但洗漱时还是隐约听见许益清踩动凉鞋,房门一开一合,她把头发随手一盘,睡裙外披一件针织长衫,先下厨房给他煮了碗面。
“你们这学校,抠抠搜搜,一点不大方。”
许益清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护肤品按脸消水肿,一边看裘榆吃面,意指学校算准了日子挪到周六周日开运动会的做法。
他有想过黄晨遇会说这话,但没料到先在许益清这儿听着了。
笑也不至于,只是私底下心情轻快很多,裘榆问:“你不再睡会儿。”
许益清抱着瓶瓶罐罐起身:“算了,把囤的脏衣服洗一洗。”
窗外的毛毛雨一阵乱飘一阵停,很任性,几个回合下来地面都湿不透,水全闷空气里。
“这个天气别洗了。”
卫生间丁里哐啷响了半天,才传来许益清的声:“周末有时间嘛。”
剩下的拌面几口扒完,去厨房搁碗筷时裘榆顺手关了电磁炉,把蒸锅里的包子馒头夹去保鲜袋,掀了篦子,漏勺下锅捞出两个水煮蛋,再拿上一盒纯牛奶,全扔去书包。
“裘榆吃完没?”
裘榆都准备要走了:“啊。”
许益清捣腾洗衣机:“那你去我房间帮我把脏衣篓拿出来一下,我拖鞋湿答答的,不出去到处踩了。”
刚穿好的鞋又脱下来,感觉会错过和袁木一路上学。
“哦。”
这周的脏衣篓里大多是裘盛世的衣服,他一个月来家一趟,有时连袜子也攒一块带回给许益清洗。
裘榆指头勾上了往外走,期间抓出一件没见人穿过的T恤仔细打量,步子一顿,从衣领处翻出一根细软的头发丝,抽不尽似的,捏来指间。
干枯,金黄色。
“就是衣柜旁边,有点褪色蓝的那个布篓。”
许益清以为他还没找到。
裘榆握了握拳头,发丝缠在手指上,绞得皮肉惨白。
“知道。”
他说。
把布篓推进卫生间,裘榆问:“最顶上那件,是我爸的吧。”
许益清刚好拣出那衣服,在手里抖了抖,丢去滚筒:“又是他自己买的,没一件好看。”
裘榆没多看,点点头。
光束穿过哗啦啦的水流,就在许益清眼前,扭曲臃肿的光彩打在奶白的瓷砖平面,没有规律地弹闪蛹动。
“走了。”
许益清瞥到他斜在胸前的书包带:“运动会还背包啊?”
“给袁木带了早餐。
书包方便。”
他不避讳。
许益清笑:“我还奇怪你胃口那么大呢,锅里那包子馒头是给他蒸的呀。”
裘榆开门,在外面狠狠甩了两下手:“走了。”
袁木今天穿得比天上的云还亮,站在街边,薄薄的纯白色冲锋衣,拉链滑到顶,掩了一半下巴,下半身是一条同色的速干束脚运动裤。
通体白,怎么看怎么干净。
袖子长,他的手心虚虚抓着袖口,埋着头,用鞋底磨黏井盖上的小广告。
冷风一过,拂额前的碎发到眼边,袁木半眯着眼,脖子弯得更低,藏得紧,半张脸都遮到竖着的衣领里去,只露一双眼睛。
裘榆停在昏暗的楼口,从后面远远看他,迟迟不动。
原来他看不到他也会等啊。
从哪时开始的。
重金求子的广告被一脚一脚踹得面目全非,袁木转头,向三楼,望裘榆家的阳台,接到了那个人从楼梯口走出来的身影。
“你今天这么晚。”
踹过最后一脚,袁木慢慢往前走。
裘榆很快赶上他,两人鞋尖一条线:“帮她做了点事。
今天不骑车?”钥匙环套在他食指上转圈。
“不骑,坐公交吧,节省体力。”
裘榆:“你那跳高,需要啥体力啊。”
袁木以眼尾轻轻扫他,用淡嘲的语气:“你不是长跑吗,怕你半道腿软。”
裘榆的心被蛰得痒,不清楚是因为他暗里为自己着想的话还是因为那道似羽毛软又似细钩利的眼神。
他没应声,只是抬臂卸了黑色单肩包,挂去袁木身上。
“干嘛啊。”
肩膀撞在一起又分开,袁木任他摆弄。
“节省体力。”
裘榆说,“反正包里东西都是你的。”
袁木斜挎着包,把肩带调整好,伸手进去摸了摸,里面膨满热气,一碰就知道是鸡蛋和馒头,硬盒是牛奶。
“你吃了没?”
裘榆:“肯定。
葱油拌面。”
“代我谢谢许嬢啊,运动会也有早餐。”
裘榆原本比他快了几步,这时回头看他,哼笑着“嗯”一下,眼睫弯弯:“没事,她闲。”
他们到学校晚,略过教学楼,直接去操场找队伍集合。
王成星站在班旗下向裘榆和袁木挥手,转头对旁边的黄晨遇说:“哎你看看,榆哥他们俩演黑白双煞呢?”
黄晨遇沉迷拉伸胳膊腿儿,抽空伸长脖子:“白无常身上咋还有黑色元素呢?那包是替黑无常背的吧?”
王成星有感而发:“不得不说,袁木的脾气真是太好了。
真的。”
他不惜牺牲自己举例,“上次我把他用了好多年的钢笔搞折了,他都没给我甩脸子。”
“这不是脾气好,这是压根没脾气。”
黄晨遇摇头晃脑,贱兮兮的,“也可能是觉得跟你这种人计较不体面。”
王成星打不过他,只能撸袖做做样子:“个屁,滚蛋。”
携雨丝的风一吹,凉飕飕的,又赶紧放下来捂好。
体委站在大台阶上,大老远就提醒袁木变道:“袁木——别过来了——跳高差不多要开始了——运动员要先去主席台检录签字——”
裘榆扯着他后背的书包带把人拉回来:“包给我。”
“哦。”
“牛奶也给我。”
袁木晃了晃盒子:“没喝完。”
“所以给我。”
裘榆说,“跳完再喝。”
包和牛奶都给到裘榆,袁木空着手站几秒,蹲下了,他把鞋带拆了重系:“你要坐哪儿?”
“啊?”袁木蹲得太低,裘榆听得模糊,他就近弯了弯腰。
“我跳完去哪找我的奶。”
袁木拔高一点声音。
“哦。”
裘榆的笑没能压实,咧开嘴从眼角眉梢漏出来,“我去找黄晨遇他们。
一会儿完了你可以来班旗旁边的台阶上找你的奶。”
“行。”
白鞋没沾灰,袁木也作势拍了拍。
站起来跺几下脚,裤腿抖直了,他转身一步跳下一个大台阶,三两步的功夫,身后的人没得看几眼他便走远了。
等拴牢裘榆注意力的人离开,他才发觉举办运动会的田径场跟大火上煮了一锅粥似的。
这儿攒一撮头咕噜咕噜冒泡,那儿杵一丛人咚咚当当乱跑乱跳,长哨此起彼伏,呐喊助威的动静媲美墙,一丈比一丈高险,广播也都差点淹没在这堆杂七杂八的声浪里。
黄晨遇给他挪出一个空位:“来来来,黑——嘿,榆哥!”
王成星腿上的塑料袋呲啦响,掏出一捧五香瓜子给裘榆:“你一路走过来在笑啥?”
裘榆疑惑地看他,然后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一路,他敛表情,手朝沸沸扬扬的场面一摊:“看着挺喜庆的。”
“哇吼吼——”黄晨遇跟着底下欢呼,“开始了开始了。”
男子跳高比赛设置的场地在一班集合点的斜对面,第一个运动员已经就位。
参赛者都换上了临时的参赛服,在赛场旁边放松肌肉。
“还蛮正式的哈。”
王成星说。
没人理他。
黄晨遇嘴巴忙着嗑瓜子儿,裘榆忙着看袁木,看他的冲锋衣在一个女生手上。
参赛服是一件贴身的背心,红白相间,他脱了外套,直接罩在卫衣上。
号码牌是纸质,女生的胳膊上挂着袁木的外衣还凑近给袁木捋平后领。
袁木在活动踝关节,对女生笑了笑,嘴唇动了动,应该是在说谢谢。
他笑得温和矜持,客气疏离却又软软的,总之很容易夺人心神。
“黄晨遇,好好学一学,袁木的拉伸动作比你专业。”
王成星说。
瓜子壳丢他一脸。
轮到袁木了,李学道站他们头顶喊声激昂:“袁木!加油!一班!加油!”
有了班主任带头,一班大多数人也扯着嗓子来凑热闹,阵势十分吓人。
袁木也确实被吓到,眼神惶然扭望这边,裘榆看他这样又忍不住笑倒,把瓜子还给王成星,用前半句加入助威队伍。
场上的袁木身姿挺拔,目光笔直地盯着横杆,沉沉吸吐一个回合后起跑。
助跑前段,袁木的步子迈得大且高,摆臂很从容,愈接近横杆节奏愈快,到了他预判的点之后速度猛然爆发,到杆前起跳,掷力一蹬,面朝蓝天腾空而起。
漂亮的背越式过杆,他的腰背绷紧,在空中拱出一座优美的桥,两腿拢高遵循前半身的轨迹划过,袁木成为第一个首跳没有碰杆的人。
在如雷的欢欣鼓掌里,袁木在软垫上滚了一圈,两膝跪着把衣服拉整齐。
“哇草——”黄晨遇大叹,“这真是——十分专业的感觉!”
头偏左问王成星:“突击练的吗!”头偏右问裘榆,“还是说深藏不露!”摆正了看赛场,“以前怎么没见袁木运动会上露过脸!”
“你没想到吧?”王成星哈哈笑,“我也没想到!”
黄晨遇狂摇一脸淡定的裘榆:“来,鼓鼓掌,来,哇哦一个。
袁木赢啦!给个面子!好歹人家刚还帮你背书包!”
“他本来就很擅长。”
裘榆说。
王成星问:“你怎么想到的?”
裘榆捏了捏牛奶盒:“因为住一起,我从小......我从小看他长大。”
小时候站阳台上看他们晚饭后在街边玩追捕游戏,袁木蹿得比狗快。
“难......难难难怪——”
难怪这两个人总是同时出现。
袁木寻来台阶上,已经脸不红气不喘,外套被他抱自己手里。
虽然有些口渴,但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拿裘榆手中的牛奶。
后知后觉气氛有些怪异,王成星和黄晨遇一脸恍然大悟地看着他。
“怎么了?”
因为三千米没人上,他们三个在报名时被体委强制拉去凑人头。
又因为跳高比赛错过了广播,他们仨匆匆忙忙赶去检录,剩袁木一个人守三件外套。
后续比赛项目的体力消耗大,体委征集后勤志愿者和他去抬水。
大家兴致缺缺,要是再找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拖上李学道。
转了一圈之后只有袁木举了举手:“抬去三千米终点吗?”
体委犹豫了一下,估摸着得答“是”袁木才会搭他一把手。
但三千米终点线离这儿实在有点远,体委沉痛摇头。
“噢......行,那也一起吧。”
裘榆在哨响前回了一下头,他们原占的那排位置空无一人。
黄晨遇拍他肩:“榆哥,你高,一会儿跑前面扛扛风,可能这样我俩还有一点点能跑完的可能性。”
“行。”
裘榆的视线扫一圈,无所获,他说,“能跟得上我就可以。”
人在重复做一件枯燥的事的时候,思维会不受控制发散,老想些天马行空的东西。
而裘榆围着全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目光定点一遍又一遍,他的思维凝聚在一处,袁木哪儿去了。
倒数第二圈时得到答案,袁木插腰站在终点旁的绿地上休息,脚边摞了两箱矿泉水,手里还掂着那半盒牛奶。
最后一圈时场边观众乍然沸腾,三千米还有人留余力冲刺。
这场比赛裘榆始终第二,全程由一个体育生领跑。
他猝不及防地发力赶超成为第一,掀起一阵经久不散的高潮。
他跑了多久,人群为他欢呼多久。
裘榆冲过终点,红绸早被体育生截断。
众目睽睽下,他拐了个弯朝袁木跑去,不知道这是属于惯性,还是他新一轮的赛跑。
袁木手中的牛奶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拧开盖的水瓶。
他以为他可以停下,但他没有。
他们撞个满怀,裘榆拥住他,胸膛剧烈起伏,粗喘炸在耳边,透明的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袁木连退几步,伸手挂紧他的腰,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体。
“我第几?”裘榆问他。
“不知道......”
“看什么去了?”
陆续有人跑来扶他们,裘榆闭着眼睛没放手:“累,别动,大腿肌肉跟要化了似的。”
温暖而浓郁的植物性香味侵袭大脑,裘榆在灰蒙蒙的视野里重新看到袁木对那个女生的笑脸。
如果是我做检录员,是我为你整理号码牌,是我遭受你彬彬有礼的温柔,我一定会对你一见钟情。
但幸好,我们相遇得很早,早到——人来人往,然后你容我倒在你身上休息。
接近尾声,李学道宣布:“运动会结束之后——原地解散!回家吃饭!”
劳委慌张留人:“请第三组打扫完教室卫生再撤——”实在有些残忍,补充,“教室挺干净的!随便搞搞就行!”
黄晨遇和王成星跑完三千米就奄奄一息地向李学道请假,相互搀扶着走出校门,是不是朝回家的方向还未可知。
杨岚清作为组长很快出决策,三人扫地,一人倒垃圾。
黄晨遇和王成星逃不掉,剩下的细致工作第二天让他俩解决。
裘榆只负责最后倒一趟垃圾和锁门关灯,袁木收拾桌面的动作慢了一点也就陪他一道。
两个人拖着黑色大号垃圾袋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裘榆走了两步就盯向他的左脚。
“你脚怎么了?”
袁木不舒服地扭了扭,使劲踏两下地面:“起跳的时候震着了,没事。”
临至正午,天有放晴的趋势。
回程,上楼时裘榆落在袁木身后,差点被绊倒,顺势拉住了他的手。
刚洗过的两双手沾满新鲜的水珠,湿滑得一触即离,要分开的瞬间裘榆拽紧了他的指尖,他说他没有力气,手指攀上来抓他的手腕,牵了很久。
到了教室,袁木转着银锁倚在门边等裘榆去座位上拿书包。
裘榆一边走一边低头把包移去腰后,外套叠成细长的一条搭在胳膊上,袁木侧身挂锁让他先过,却被拦腰扯回教室,门嘭地一下关掉了。
两侧窗帘早早拉合,眼下光线暧昧。
裘榆向前两步,在袁木后路尽失退无可退时吻上他。
左臂圈紧他,右手掌摸上他的侧腰,在那一段凹陷的弧度反复游走。
在袁木勾缠他的舌尖,轻慢地舔吮,企图将他引来自己这边时,裘榆用力掐紧他。
“你跳高的时候,用这里拱出了一座桥。”
裘榆这样说着,渐渐地也伸展右臂,毫无缝隙地完全环住那一把,“大家都鼓掌,可能就我一个人想,这个弧度怎么那么像你在床上高潮。”
裘榆的手下滑,袁木情难自禁贴近他挺了挺胸,手指一下一下碾过脊柱的骨头,要挤进裤腰。
袁木细细喘着气,反手握住他的手臂。
“教室......会有人来检查......”
裘榆揉捏两把,顺从地往上移,埋头舔他的喉结,湿软的舌头再舐去旁边,吸出湿莹的痕迹。
明艳艳的粉紫色。
“反正你有冲锋衣。”
果不其然,打开教室门,迎面碰到李学道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袁木和裘榆听了他两句“跳得很高,跑得很快”的话就借肚子饿的理由跑走了。
出了校门,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很长时间。
“走路吧。”
袁木踢着小石子往前。
“一边走一边等。”
裘榆跟他后面。
裘榆频频回头,比袁木更留意公车的班次。
开往水雷街的公车驶来,他牵他的手在街头飞奔,跑过两条街,跑赢公交车,在它之前抵达下一个站台。
裘榆仰头喘气,袁木在他的余光里匆忙整理两张零票。
他的喉结一滚再滚,还是说:“你先走。”
袁木顿住,先把纸币的四角捋平,抬眼问:“什么先走,你不和我回家?”
“我先不回。”
裘榆侧眼看着油条摊。
“怎么了。”
裘榆笑:“什么怎么了?”
“你呢,不回家要去哪儿。”
裘榆对袁木不会说谎,不会有所隐瞒,不会烦躁,不会不耐烦。
他面对他,唯一的对策是一再避让。
公交车的刹车声刺耳,自动门豪气地扇开,袁木把钱裹成皱巴巴的一团,揣到上衣的兜里,随裘榆一同注视门可罗雀的油条摊。
人陆陆续续上车,收完最后一位乘客的钱,等不到客,售票员把车门缓缓地手动合拢,司机起步走了。
站台空了大半,泛起萧瑟的意味。
“行。”
袁木心平气和的。
裘榆倾身去拉要离开的袁木,第一下滑手,他再伸第二次。
攥牢他的手腕,半揽半牵地,他们走向和之前相反的方向。
小客车是满员的,厢内气味难闻,时不时会涌出一两段聊天,常常是无疾而终。
裘榆和袁木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肩膀无声地靠在一起,多少能抵御外界的一些什么。
颠簸了两三个小时后,车停,裘榆碰了碰袁木。
他以为他早就睡着了,但袁木从窗外回收目光,立即侧头看他,眼神清澈。
裘榆的心微微一扯,得到很多慰藉,又付出一点愧疚。
“到了,在这儿下车。”
裘榆哑声说。
袁木一声不吭,只知跟着他。
车道两旁栽满枯了半个秋天的树,一股风带过,能卷走半棵树的叶子。
一些落来车道上,一些滚去外面的田野。
他们沿着道旁走,脚踏树叶嘎吱声,清脆也空旷,在这条路的两端悠来荡去。
“你不问我去哪儿啊?”裘榆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不少。
“你是不是晕车啊?”袁木问。
“不晕车。”
裘榆说,“是太臭了。”
袁木捶了捶腰:“路也太陡了,下车时没知觉,现在骨头好酸。”
“你不问我去哪儿啊?”裘榆又问一次。
袁木看他:“问。
去哪儿。
我不都只能跟着你吗。”
前面很快出现低矮的住房,再往前是小集市。
裘榆拉袁木往粉面馆走,他不进。
袁木:“先把你的事办了。”
裘榆:“先吃饭。”
袁木:“把你的事办了再说。”
裘榆:“先吃饭。”
这次是他为他布筷,涮洗得格外仔细。
“吃完面,我们穿过这个集市,再走一两公里,就到我爸和袁叔上班的厂子了。”
裘榆把筷子递给他,接着讲,“他们一般七点半下班。
下班后有的人吃食堂,有的人会来街上,我们今天就是来这儿等他们下班。
看一眼,我就带你回家。
无论看不看得到,八点我们准时走。”
后来看到了。
到底是没白跑。
七点,裘榆和袁木站在厂门口的树下。
草丛的蚊子嘴毒,两个人静站不得,只好不停走动。
还好裘盛世出现得早,他搂着一个女人随着人潮走出厂门,也才七点半。
一直不断跺脚赶蚊子的两个人就静止在七点半,目送裘盛世走去他们来时的道上。
蚊子咬人时是痛的,袁木被这细痒的刺痛扎得浑身一激灵,他捏紧拳头,没有动。
裘榆偏头,对上他的眼睛。
一如既往的清亮。
第二次,裘榆拉袁木来探视自己的世界。
但怎么每一次都是肮脏。
裘榆想,是巧,是奇怪,还是自己真的只剩这些。
他挥手赶走他颊边的蚊,两手合掌,骂了一句。
我操你祖宗啊。
集市就那么一个,那么一点地方,他们慢悠悠往回走也没把人跟丢。
裘盛世的手不在那个女人腰上了,只是并肩走,走进一家宾馆,挂着“合欢”的灯牌。
这处光源充足,裘榆举起一直捏在掌心的手机,摁开了摄像头。
摁开了,他的眼睛却不看手机屏幕,也不看宾馆。
路灯为什么千篇一律是澄黄。
街上竖满了假太阳。
“还有车吗?”
“有啊。”
裘榆抬手去摸袁木脸,指腹磨边上那处泛红的蚊子包,鼓成扁平的一片,“最后一班在九点。
痒不痒?”
“痒。”
两个人在站牌下等车,袁木向他靠近了些。
“舔一舔,可以止。”
裘榆真的两手轻捧他的下巴,低头含住,舌头转了一圈,又伸齿去咬,离开时轻轻嘬了一口。
“还痒吗?”
“好像好了。”
班车在九点前到达,人只有零星几个。
不是同一辆车,他们坐去同一个位置。
“不是这一个。”
裘榆的声音掩在发动机下,但他的头倒在袁木肩上,昏昏欲睡的样子。
离耳朵很近,他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所以他听得很清晰。
“裘禧在沙发上捡到黄色头发,我在裘盛世的衣领里捡到的也是黄色。
但刚才那个女人是规规矩矩的黑发,对不对?”
裘榆笑了笑:“真的是。
操他祖宗。”
“回去怎么说。”
袁木此时的声音低沉,声线居然和他很相似。
裘榆:“说什么。”
袁木:“说我们今天看到的。”
裘榆:“我不知道。
我还正想问你呢。”
袁木:“今天先睡个好觉。
天亮了再说吧。”
他迷信白昼予人清醒的力量。
裘盛世对裘榆生活的参与度并不是很高,他依然感到被深深地背叛。
一家四口,除了没心没肺的裘禧,他们为维系这个家的存在忍受如此多,付出如此多,裘盛世却一朝背离,且不知道背离过多少次。
裘榆从小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打造的地基原本就不稳固,如今又塌陷一角。
“算了,说吧。
本来就是碎的。”
裘榆说。
“可是。”
他又开口,“可是我妈......可是许益清看起来还蛮在乎他的,为他洗衣服,袜子和内裤也不嫌弃,一点一点用手搓干净。
为他做饭,他回家了她连豁口的碗也要藏起来。
为他生孩子,为他死过两次。”
裘榆问:“我怎么说。”
袁木沉默了很久,只答:“那就别说。”
“任他骗她。”
袁木:“或许,或许她知道呢?也或许,她不愿意知道。
算了。
我也不知道。”
说完,袁木也骂一句,操他祖宗。
裘榆沉沉地笑起来。
“肩酸不酸?”他问。
“你靠着吧。”
裘榆埋脸,深深嗅他的味道,起身坐直:“多吃点,太瘦了,硌得我疼。”
袁木看着窗外也轻轻笑一下。
“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
裘榆的头后倒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爸爸。”
袁木试图拉合生锈的窗,手指卡得通红也还剩一道缝隙。
浑阔的秋风,当下变得幽幽的。
他与窗户斗争许久,后来放弃了:“没关系,裘榆,其实爸爸的存在没那么重要。”
路过一座平房,袁木看到四只模样相像的白猫端坐在屋檐上,很优雅。
他小声叫:“裘榆。”
裘榆没有回话。
袁木回身看他,听他平稳的呼吸声。
用手背蹭了蹭裘榆的下巴,冰冰凉凉的,他把手肘撑在椅背上,探身去他唇上轻轻落吻,再轻轻环住他的腰。
你也很冷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