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四个小时的睡眠里,裘榆一直在梦中挑换袜子,手边无数双,脱下再穿上,心里明明惦记着要去见哪位,但梦境吊诡不可控,整晚重复一个动作跨不出房门半步。
缺觉导致头痛欲裂,怪梦导致精疲力竭。
按下早晨七点的闹钟,裘榆黑着脸下床,径直走到衣柜把暗格里的袜子全丢进脚边的脏衣篓,连篓一并扔去卫生间。
裘禧早早梳妆打扮好,神清气爽在吃猪油拌面,瞧见裘榆负气起床,好心提醒:“哥,今天可以多睡会儿,周六袁木哥不上课。”
洗脸池前的裘榆手掬凉水,进退两难。
他也想不到自己能活到被通知不上课还会失落的这一天,心里滋味怎么咂摸也不对,僵持几瞬,还是捧水泼来脸上。
乒哩乓啷洗漱完,打算去冰箱找现成饭,裘榆多看两眼裘禧。
“你知道不上课还起这么早?”
就剩最后一口,裘禧卷进嘴里:“和小茶约了去书店。”
“周一到周五不够你们聚的。”
裘榆说,“你和袁茶啥时候这么近了。”
“这个暑假啊。”
她的筷子在碗壁绕啊绕,几圈之后斗胆问出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她啊?”
“是啊。”
“为什么啊?”
裘禧絮絮地说:“好奇怪,你瞧她哪点不顺眼?她脾气那么好。
虽然嘛,性格有点内向,但熟了就还挺有意思的,最重要是超级善良。”
她来劲了,“你不知道,上次我和她出去——”
“打住啊。”
裘榆一头扎在冰箱里,“我不强迫你讨厌她,你也别强迫我喜欢她,你交往你的,我碍不着你,我俩谁也别劝谁,行吗。”
裘禧叹气:“行。”
不死心,“但是——”
裘榆回头瞥她,她适时闭嘴拖长音,从椅子上滑下来,抱着空碗去厨房,半路又问:“你不睡个回笼觉啊?”
“算了。”
“那你干啥?”
“逛街。”
今天的空气有些不寻常,裘榆一出楼道口便闻到浮动的花香,很熟悉,硬要分辨时想不出名字,就卡在嘴边。
愈走愈浓,抬头寻,看见了刘姨家鸡笼上边的簇簇桂花。
他凌晨回家时怎么没有碰到?
花开似乎都挑不为人知的时刻发生。
“姨,你家桂花今年开好早。”
裘榆说。
刘姨端着一碗粉在锅边等水沸,道:“哪里早,每年都差不多这时段。”
裘榆点点头,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不要你的鸡崽了,让我折一把桂花怎么样?”
“我也没鸡崽给你。”
专业杀鸡不养鸡的刘姨说,“你摘嘛,爬得上去摘一把,有多少都算你的。”
“行,我回来的。”
路过街口的水果店,裘榆没抱什么希望地往里瞟,结果看见袁木站在柜台前翻书。
裘榆驻足,等了几秒,问:“你看什么书?”
袁木把书脊立起来让他看封面,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清晨七八点的街面人少,袁木远远就听到他和刘姨聊天的动静,心想这太阳打西边出来,夜猫子也兴白天出动。
袁木不问他去哪儿,也不问他要干什么,裘榆只好说:“我要一斤石榴。”
那人目光终于肯从书页里拔出来:“你妈让你买的?”
“不是。”
“那你揣上几个走吧。”
袁木复垂头,“要袋儿吗?”
“不要。”
发现人立在余光中不动,袁木奇怪:“要我给你挑吗?”
裘榆没再回话,挑挑拣拣,拿上两个红艳圆润的离开了。
说是逛街,裘榆却脚步不停来到网吧,在门口把“蜘蛛”二字的铁条拨正,就有人坐里面叫“小榆”。
季二蟹看见裘榆像看见救世菩萨:“你不说你今天来不了了吗!”
“把日子过混了,不知道今天周六。”
裘榆把外套兜里的石榴拿出来排在前台的柜子上,“去吧,今天我给你抵上,星期三我的白班——”
季二蟹上道:“懂,星期三你不用来,我无缝衔接。”
眼睛一转,“大早上的,还带一对石榴来干啥。”
裘榆瘫在季二蟹之前坐的老板椅上,两脚点地,可有可无地转悠,嘴里胡诌:“想着买来和媳妇一块儿吃。”
“你还有媳妇儿?”
裘榆横他:“只许你有?”
季二蟹求爷爷告奶奶地要和裘榆换班,就是为了今天去见网恋对象,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嬉皮笑脸:“不是不是,没这意思。
不过我说,两个石榴也太寒碜了。”
“没办法,媳妇不理人。”
裘榆又改话锋,“两个多好,一对儿。”
话来话往间,季二蟹已经换了副行头,整整衣襟,他把俩石榴搂胳膊肘里夹走,“你媳妇不领情,我和我媳妇帮你解决。”
裘榆问:“到底谁寒碜。”
末了又说,“这次记得把你手臂上的螃蟹捂严实了,别又吓跑一个。”
玻璃门已合上,季二蟹抱着石榴倔强地喊:“我这是蝎子!”
裘榆本来是蜘蛛的常客,暑假刚开始没多久,他在这儿坐通宵,来前台买饮料提神,恰巧看见招网管的广告,还手写的。
薪资不高,胜在工作内容简单轻松,而且离电脑近,他随口问了两句,就被聘了。
当时值班的就季二蟹。
网吧是两个网管和一个老板轮班制,另一个网管被人砍了,老板去医院贴身照顾了。
裘榆强调他只能做一个暑假,季二蟹说,现在这情况你只能做一天也行。
许益清说裘榆整天神龙不见首尾,不知道他还在外边找了个兼职。
这事儿就大陡一人晓得,这另一位蜘蛛的常客。
早上没什么人,零零散散的都是包夜的还没走。
裘榆在电脑前敲了一阵,有人按铃要泡面,他停了停,把屏幕上的源代码删干净,起身去提温水瓶了。
再坐回前台,静静待了一会儿,没心情也没手感,裘榆叉掉软件,点开扫雷,混到下午下班。
下班后裘榆没直接回家,真去逛了一趟街。
他拎着白色书包回水雷街时,天已经黑透了,街口的店就袁茶一人。
刘姨通常在晚饭时间关门,现在黑灯瞎火的,鸡毛没剩一根。
裘榆把书包挂在手臂,助跑两步,蹬两下就站稳在枝干上了。
隔壁的常嬢打趣他:“哟,裘榆,来偷桂花了。”
裘榆不想和她侃些有的没的,只回:“我和刘姨打过招呼。”
后来他没仔细听常嬢接话,水果店前的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薛志勇住袁木家楼上,有妻有子,妻子漂亮儿子可爱,但他本人不怎么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三十多岁无正业,天天在街头街尾乱荡。
此时他在店门口,对袁茶讲不入耳的荤话,笑得猥琐,可姿态像闲聊般随意。
裘榆也见过他这样对其他女人,整条街的年轻女孩都被那张嘴多多少少骚扰过,没人拿正眼瞧他,同样也没人正面驳斥过。
常嬢向他的视线望过去,跟着听了几句,冷笑:“那贱杂种。”
裘榆收回眼神,继续手上的动作,把桂花枝折下来,放进书包里。
“你来月经没?”
“你这个年龄应该早就来了,没来不正常。”
“胸开始发育了吗?会不会涨痛?涨就是它在长大。”
“发育要戴胸罩噢,多大了?”薛志勇握一个摊前的苹果,“这种?”
裘榆慢条斯理把书包拉链合上,从树上跳下来。
常嬢叫他名字,因为看他往薛志勇的方向走去,唯恐他惹祸,可他没应,没回头。
薛志勇的手腕被人猛地一敲,手里苹果滚落到地上。
“叔,少说两句。”
裘榆看向店里的袁茶,比他想得要镇定很多。
之前她当薛志勇是空气,看见裘榆为他出头,积忍的委屈和难堪反而涌到脸上来了。
“咋子了,说什么,和我妹妹聊两句都聊不得了?”
裘榆没理他,把手上的书包递过去,对袁茶说:“麻烦把这个给你哥,谢谢。
没生意就关店回家吧。”
薛志勇还在胡搅蛮缠,以中年男人的角色施压,脸涨成猪肝色,嗓子洪亮:“你批娃儿裘榆硬是管得宽,她是你家婆娘?”
袁茶接过,裘榆松了手,四下看了看,掂了掂水果摊用来固定木板的砖头,死力一砸,刚才落下的苹果被锤得稀烂,汁水溅到两人的裤腿上。
裘榆的砖头还在手里:“我说,少说两句。”
薛志勇牙齿抖得像患帕金森,还以为自己在逞凶:“她是你家婆娘老子也可以和她说话!”
“你的蛋有多大?是这种吗?”
裘榆指了指地上那滩物体。
男人的拳头扬起来,定在空中,裘榆挺胸迎上去,被身后的常嬢拉住了。
薛志勇扛着肩膀甩步离开的时候还在骂娘,没人理会他。
常嬢转脸似责备,又好像不是:“你惹他那种疯子咋子?他说就说了,又不会掉块皮掉块肉,小茶啊,不要放在心上,他就是人渣。”
她说:“薛志勇吃那个东西的,指不定哪天脑壳不清醒自己杀自己,死街上都没人知道。
你们娃娃就是沉不住气,把他当屁放了就好了。”
“随便吧。”
裘榆把砖头翻了个面放回原位,转身走了,中途回头,手指扬了扬,“记得啊,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