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级拍摄毕业照那天早上裘榆在教室收到花束,猝不及防,蹭一下冒来眼前。两株向日葵和粉的花绿的长叶、旧报纸包装、爬着露水、被事先藏在桌肚、袁木送的。
凭强烈的直觉,裘榆几乎一眼认出它们,带着答案问:“楼上那些?”
袁木坐在课桌上微微笑地仰头看他:“对啊。你之前不是说你不送我了吗,那我想,我送你吧,已经开得很好了。”
当时教室里场面很热闹,男男女女都成堆地在为同伴检查仪容和着装。大概是意识到了即将成为大人,大家相互整理衣领和涂抹口红时的目光都努力极尽温柔与包容,最底下是难掩藏的的兴奋与感伤。
袁木和裘榆不过其中平平无奇的一双,占据不起眼的一角。
袁木的两指捏了捏裘榆的脸,看他的表情既像晴又像要落雨,碰一碰他的嘴角,琢磨道:“我天不亮起床去摘的。应该笑吧?”
于是更明白他珍贵,更领悟到喜欢上他是件不由己且难自拔的事。裘榆伸出手臂,举高了那把黄灿灿等袁木来抱。真的拥在一起,他叹口气,一点自得一点快乐地小声讲:好像输了一样。
照相地点选在花坛旁边的几级台阶处,个高的都自觉去最后一排,裘榆害怕别人的头挡了他花的镜头,特地挑最边上站。
要说袁木的浪漫不可多得,裘榆郑重其事捧着的花是一班唯一的花,扎眼。摄影师看看显示屏再抬头看看裘榆,指挥他往中间站。
裘榆说不。
拒绝得干脆也僵硬,同学们嘻嘻哈哈地扭头看他。袁木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稍稍踮脚大致同样高,揽上裘榆的肩膀:“不就不。”
“都看我,茄子——”
“好多人闭眼睛,再一张——”
“数一二三哈,来——”
“还有两株呢?”裘榆突然想起来问。
“还有两株——一半我们带走,剩下的另一半,就让它们留在这儿吧。”袁木说。
清晨的阳光已经逼得人们微微眯眼,后来再看定格在20080604的那张相片,发现每一位都执着地瞪着镜头干笑,唯独右上的两个男孩不听话地对望了。
因为被安排在不同的考点,裘榆和袁木六号下午看了两个考场,距离隔得很远。之后一起吃过晚饭,袁木回附近的宾馆,裘榆回家。
去宾馆的路上,还有几步要到了。
裘榆问:“你紧不紧张?”
袁木怕自己答不好会影响裘榆的状态,反问:“你紧不紧张?”
“我有点,但不太多,在正常范围。”
袁木低下头踢着小石子走:“我也有点。不紧张才怪了。”
大脑过于智能,已身经百战,即使理性分析过不就是和以前大大小小的考试一样正常发挥就算过关,也始终隐约绷紧一根弦无法放松。
“怎么样做才能给你平静的力量啊?”这么问着,裘榆的笑不一样,故意提前向他露端倪。
果然,袁木顺着要答案:“怎么样做?”
裘榆卸包拉链,拿出一个长盒,说:“说好的下雪礼物,在北京就买了,在书包里藏了好久。”
袁木接过打开,躺了一只钢笔。
“去一中之后我就没见你用过小学和初中的那只了,一直想再买一只给你,没有合适的。后来在北京遇到这个颜色——我一直觉得这个颜色是你。”他说。
介于蓝与绿,要亮可以,要沉下去也可以。给人就此张扬莽气地热起来的希望,但即将沉敛多思地自我封冻的姿态也很像。总之裘榆眼中的袁木就是这样灵,他讶异真能有配他的色彩。
“好看吗?”又赶紧从暗格里掏出两枚学府徽章,分别是北大和清华,裘榆说,“只存了这些,那时候还不知道你想去法大,刚好,法大的校徽由你自己去戴吧。”
裘榆总给袁木一种缥缈的感觉,好像只有他在,此间的死物才有活的可能,活物才有可爱的形态。不过既是感觉,没找到实证只能称之缥缈,然而在今天这一刻终于有根有据。
他早过了泛灵论划定的年纪,也同样就认定如今手上这支钢笔有生命,由裘榆赋予它。
“我会好好保护它,八十岁也用它写字给你看吧。”袁木说。
“八十岁。”裘榆爽朗地笑出声,然后眼睛亮闪闪地望他,“那就是很喜欢了?”
你指哪一个啊?不过不重要。
“不然呢。”
“那亲一下,亲一下我再回去了。”裘榆说,“亲亲能消灭你的紧张。”
袁木掐他的腰:“当我八岁哄?”
裘榆不是非得等他主动,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直接低头轻轻碰了一下嘴唇:“确实,我八岁九岁时候你真就这样哄我的。”
袁木的房间订在临窗三楼,便一路送他到三楼。
不知道是临时起意还是预谋已久,道别时袁木搂过裘榆的脖子使劲吻一口额头。好好考,过完这两天,九号一起逃走吧。他忽然就这么说。
七号考完语文,裘榆出考场就看到裘禧和许益清在门口等他。接考人群乌泱泱的,裘禧怕哥哥看不到自己,还专门爬上树桩,不知道借的哪家喇叭时不时喊一声裘榆的名字。
他径直走过去把人拎下来:“下一场别来了,再这么搞我不认你。”
裘禧:“我都不怕丢脸!”
裘榆:“我替你怕了。”
后来两天里家中气氛很怪,他们一面处处在制造仪式感,一面努力不让裘榆感觉到不寻常。太矛盾了。
“几科都发挥得不错。”没人问,最后裘榆自己说了。
裘禧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唉我就说能讨论,我哥心理素质没那么差,妈妈非说不准不准。”
许益清脸上的表情明显轻快不少,她催促:“快吃完早点去休息吧,好好放松一下,睡不着也闭眼睛养会儿神,这几天真的太耗人了。”
裘榆确实放下碗就回卧室了,为叠衣服整理行李。
许益清路过看见了,吓一跳,困惑随即变成了然,站在门口什么都不问。裘榆回头和她对视一下,手下未停,嘴上也没有话。
“什么时候回来?”许益清问。
“说不准。”
“有袁木吗?”
“只有他。”
她是期望他远走的,远离糟糕的父亲和曾经糟糕的母亲,挣脱束缚得到自由,说不定他们犯的那些错就可以被他淡忘了。不必压着他,也不必让内疚继续折磨她。
“袁木和他妈妈之间......怎么办啊?”
“就这个样子,没什么怎么办的。”裘榆弯着腰,动作慢下来,“妈......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其实,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任何人是不可能拴得住任何人的。他妈妈现在再对他做什么,好的坏的,他都不会再计较,都没关系了。”
由他人影射自身,许益清说不清为什么眼眶就盈满泪,她别过脸去。关于以前,她时常也困惑自己怎么就这么做了。无法张口,她扭身离开,把客厅的光还给敞门的卧室,将裘榆独自留在那里。就这么过下去吧,谁都有债,谁也不要企图获得谁的原谅。
离去九号还差一个小时,宾馆楼下响起一声清亮的口哨。原本百无聊赖坐在床边的袁木赤脚跑去窗边,裘榆真的清清爽爽出现在那里。也许前边百无聊赖的每一秒等的就是这一刻。
裘榆见他露头就笑了,大声喊:“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准备好行李。”
袁木拽上背包飞奔下楼,半路被前台叫停,钥匙抛过去,继续不管不顾朝裘榆跑去。
坐上火车是凌晨四五点,当时售票窗口只剩硬座票,要想换软卧得多捱几站。两个人对此浑不在意,不要说几站,全程也能坐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硬座车厢的大部分人都是醒的,袁木和裘榆找座时接受许多注目礼。属于他们的四人座暂时空着,过道旁边有两对夫妇,五十左右岁,像是北上务工的。不知道那四人彼此是否认识,但各方面很相似,都脱了鞋光脚踩在座椅上,妻子半蜷身体躺下,头倚在丈夫腿上,多包零食在手边开着口子混时间。
袁木和裘榆的视线被引过去了,也都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晃神。他们第一次遇见这种气质的人,一眼看去,人是被完完全全浸泡在生活的泥沼里的,不露头,不挣扎,甚至从容,一身骨头和灵魂都是软的,环境要哪种形他便信手塑出哪种形。震撼之余想,这算另一类的强大,另种意义的赢家。
慢慢缓过神来,开始回望自我处境——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分析与展望,前途是未知,不紧要,反正爱与自由是切实攥在手中了。
袁木把手背贴去裘榆的手心,他们依靠在一起,车窗外晨曦微露。
天光大亮,沉默了一晚的车厢也渐渐苏醒,声响与气味一并杂乱起来。袁木和裘榆穿越两个车厢去接水漱口,裘榆多备一杯温水,慢袁木几步。
迎面遇到座位旁的其中一个丈夫,他来车厢连接处吸烟。眼熟,就打了招呼。
“你们两个都是学生吧?”
“对,刚高考完。”裘榆说。
“一样大啊?”男人惊讶,“看样子还以为你们是兄弟,感情这么好,同学朋友一起约出去旅游啊?”
也许人是随口问,裘榆却想认真回答。
但该怎么向人介绍他呢——构成我人生的大部分,我人生的所有意义。
“裘榆!”袁木还没坐回座位,走到半路转身叫他名字。
原来是车正驶过一片绿色田野,车窗半开,六月不知名的白色花朵簌簌而下,风卷过车顶时落了几瓣飘来车内。
他笑意灿烂地望他一个人:“裘榆,快看,我们坐上一辆会下雪的列车!”
作者有话说:
又一段结束了,这次应该没有番外了。今天晚安,往后有缘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