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彧攥了一把零钱,从那密集地扎在草垛上的糖葫芦里选不出自己想要的,只望着不停咽口水。
小贩催促他:“要哪个啊,我给你拿。……这个行不行?”
蒋彧摇头。
“这个呢?这个比别的多一个。”
蒋彧还是摇头,虽然多了一个,但每颗的个头都小很多。果子小的不好吃。
小贩只好把草垛横下来:“你自己挑吧。”
蒋彧飞快地把那几十串的每一串都对比了一遍,才挑了两串最大的,付出去两块钱。他刚要去找齐弩良,就听人在后边喊他:“蒋小狗?”
蒋彧转过头,便看到刚刚放学的张小强几个。小崽子背上的书包歪歪斜斜,粗糙的脸膛结着鼻涕痂,看着蒋彧嘿嘿地笑。
“看,蒋小狗多听话,叫他他就应,是不是比你家狗崽还听话。”张小强得意地跟身边的人炫耀。
蒋彧不理,把剩下的钱揣进兜里,快步要走,但被张小强抓住了衣服:“诶,别走啊,听说你野爸来找你了,看来是真的。……啧啧,新衣服。”
蒋彧扭着手臂,想要挣脱。
狗腿子们却朝他围了过来,张小强却把目光落在他手上:“野爸给你买的啊。你还记得上回你抢那小孩的糖葫芦吗?明明是你抢的,结果老子替你挨了骂,你说,怪不怪你?”
“……放开我。”
“你把糖葫芦赔来,还要给我道歉。”
“……放开我……”蒋彧皱着脸,用力扭了几扭。
“你们在干什么?”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张小强回头看到男人,不仅不怵,反而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叔叔,蒋彧之前抢侯宝儿的糖葫芦,结果候宝儿他妈把我骂一顿。老师说做错事情就要道歉,你该让蒋彧给我道个歉。”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蒋彧突然慌起来,张嘴却说不出话。
完了,他心想,男人一定会先问他抢没抢。他不能说没抢,那他就是抢了,既然抢了,就一定会被逼着道歉。可是他没错,他心里清楚自己没有错,但大人并不会在意这个,他妈妈就总逼着他道歉。
齐弩良盯着这帮鼻涕糊脸的小鬼们瞅了一会儿,突然拎起带头那个的衣领,把他掀到了一边:“滚开,以后再让我看到你找蒋彧的麻烦,小心我揍你。”
张小强屡试不爽的小花招突然失效了,弄得他也一愣。
齐弩良扬了扬拳头:“还不滚?”
几个小孩拔腿就跑,跑出安全距离,转头对齐弩良一边吐口水,一边叫骂:“以大欺小的臭狗屎……”
齐弩良不理这帮小鬼头,转身走了两步,却发现蒋彧没跟上来。他以为小孩被吓着了,腾出一只手揽过他的肩,把他夹在腋下:“走,回去了。”
蒋彧仍是茫然,为什么男人不让他道歉,不骂他?
“刚那些小孩在欺负你?”
蒋彧不说话。
见他不想说,齐弩良拿掉他手里一支糖葫芦:“发什么愣,吃你的糖葫芦吧,刚刚不就想吃吗?”
恍若一语惊醒梦中人,蒋彧的注意力这时候又完全被吃食给吸引去了。
他剥开薄薄的塑料膜,慢慢用舌头舔了一口,甜丝丝的冰凉。他原本想珍惜着吃,今天只吃一半,剩一半给明天。然而一咬开那层糖霜结的脆壳,尝到里边酸甜的滋味儿,他就没办法控制自己,嚼了一颗又一颗,直到竹签子也舔了两遍,才不舍丢掉。
齐弩良便把另一串也给了他。
胃里像是住着一只饕餮,无论多少都无法将它填满一样。刚才吃完,一看见,蒋彧又咽了咽口水,他抬头望着齐弩良:“你不吃吗?”
“小孩才吃这个。”
“大人都吃什么?”
“大人抽烟。”齐弩良从胸兜里掏出烟盒,点上一根。他看蒋彧一直看他,把嘴角的烟摘下来,放到小孩嘴边,“你也想试试?”
蒋彧赶紧摇头,专心吃起了手上的糖葫芦。
回到家里,齐弩良把今天买的食材在灶台上一字儿摆开,有肉有菜有大米。他看着这一大堆却犯了难,他不怎么会做饭,也就煮个面条,炒个青菜还成。
他把饭闷进电饭煲里,按照说明书,再加上他自己的一点的想象,给锅里加了些水。接下来就望着那块肉,盯了一阵,朝着外边喊了声蒋彧。
小孩颠颠跑进来。齐弩良看着他上下打量几眼,虽说让小孩做饭不地道,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么。
他问:“你会烧肉不?”
眼见孩子听到“肉”就咕哝咽了口口水,接着使劲摇头,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齐弩良。
齐弩良抬手抓了抓头顶那层薄薄的发茬,这可没招了。
“你想怎么吃?”
这回蒋彧倒是一点没犹豫,脱口而出:“红烧肉。”
齐弩良苦笑一声,点菜还知道往复杂了点。
“行,今晚咱就吃红烧肉。”
生的要变成熟的,靠说可不成。第一件事还是下楼去买调味料。
在楼下小商店里,老板给他拿了一瓶酱油,一包冰糖,还有些香料粉儿。齐弩良顺便打听了一下红烧肉怎么做,老板又大概给他讲了一遍,齐弩良听得七七八八,揣了一兜调料,回到了家。
头一回做饭,失败了。
米饭水加多了太稀。烧的肉因为蒋彧一直围着锅转,等不及,火候不到就盛出来,一点没有软烂的口感,加上放多了糖和盐,又甜又咸,白白糟蹋了一块好肉。唯独一盘青菜还炒得像样子,但也咸了。
齐弩良没吃两口就坐在一旁开始抽烟,眼看着蒋彧一块又一块,把这齁得割喉咙的肉往嘴里填,直到菜汁儿都伴着饭吃干净了,他才停下筷子,挺着肚子,收了碗筷要去洗。
“放着吧,现在没热水,你这手就不要去洗了。”
蒋彧还是把碗收去了厨房。
外边天已经黑了,吃饱穿暖的小孩坐在沙发上开始打瞌睡,下巴一点又一点。
齐弩良去烧了壶水,让他洗好脸脚,涂了冻疮膏,便叫他进屋睡觉。
里屋没声了,齐弩良把旅行袋内兜的钱都翻出来数了数,数来数去都比他想象的少。又把身上的钱也全掏出来,摊在沙发上,只有稀疏的一小摊,光是吃饭也吃不了多久。
主要也是蒋彧吃得实在有点多。
他咬着烟头把钱一张一张理好,又分成了几份,算了下还能花多久。
烟已经烧到了烟蒂,有股糊味儿。齐弩良灭了烟,转头又抽了一支,刚要点上,想了想,又把烟给塞回去了。这也是一笔开销,先节约点吧。
这些钱全部是他在监狱里攒下的。能够靠着那点低廉的劳动改造的补贴攒下钱的,整个监狱里,齐弩良恐怕也是独一份儿。
这么些年,他一直想着出来找姚慧兰。姚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别想指望上,婆家估计也恨上了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日子肯定难,齐弩良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忙。
靠着这点念想,他在监狱里可以做到一分钱不花,抽烟也是知道姚慧兰的死讯后才学会的。
得去挣钱啊。
出来前就知道得自食其力,但真正走到这步时,齐弩良还是很忐忑。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进去的时候才16岁,虽说也没再念书了,可连南泉市都没去过,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洪城。家里的水果蔬菜成熟了,和他爸一起挑到洪城来卖。
一到城里,他爸就找个小酒馆,要盘花生蚕豆啥的,从早上喝到下午,喝得满脸红光,晕头转向,再打上二两,才出来。这时候齐弩良的水果蔬菜也差不多卖完了。
家里的房子都塌了,土地也都被大队回收了,他也没办法再回去种地。
时间在他身上施了魔法,八年岁月,只是身体和年龄把他变成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其他关于他的所有,都还和16岁时一样,对洪城、对身边世界的认知也都还在八年前。
事实上,这一切都变得太快。
钱变得不再值钱。出狱时,他还以为自己这笔钱能顶上一些日子,到头来才发现所有东西都变得那么贵,根本经不起花。他进去时,谁家有一台彩色电视那都是全村人去看新鲜的大事。如今,到处都是彩电。之前手机也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的东西,现在大街上,随时都能碰上人拿着小巧的手机打电话。
他突然明白了同监那老头的绝望。他一个年轻人对眼前这个世界都觉得难以适应,更别说一个六七十的老头。
他们都被这飞速向前的世界给抛弃了。
想到这些,齐弩良又把刚刚塞进烟盒的烟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