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空!”
一名赤足缠头的汉子拾起地上一柄短枪,满面迷惘,向旁边一个人摇了摇头。那人坐在一盏牛油灯旁,看不清面容。见那汉子不得其解,转对庭中一人道:“再跟他练一次。”
庭中那人身穿白袍,黑发垂肩,正是屈方宁。听到命令,温驯地低下头:“是,主人。”
赤足汉子攥住手中短枪,紧紧盯着屈方宁,全身绷紧,不敢有一些儿懈怠。
这柄枪已被夺走三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握在手中!
屈方宁却十分随意地站着,背心勾着,膝盖微微晃动,甚至还掸了掸鬓边一朵小花。
赤足汉子呀地一声大叫,举枪向他胸口平刺。屈方宁微微一侧身,便已避过。赤足汉子顺势一挑,屈方宁向后一个放腰,枪尖离他喉咙不到一寸,偏是躲了过去。赤足汉子口中连喝,手中短枪接二连三攒刺,风声虎虎,片刻间已刺出三四十枪。然而无论那枪尖如何四面生花,始终碰不到屈方宁一片衣角。
待他一套连击使毕,汗珠一颗颗地从头上渗出,缠头的麻布皆已汗透。屈方宁脚下腾挪变换,神情自若,连呼吸也一丝不乱。
赤足汉子心中骇然,枪杆一缩,一个“三点头”向他肚腹送出。屈方宁一笑,抬起白纱卷披的手臂,右手五指已轻轻搭上了枪身。一股蛛丝般的黏力立刻从他手中传来,赤足汉子一咬牙,举足向他下体猛踢。谁料屈方宁比他更快,手一搭上,身子往下一蹲,即贴地飞腿盘扫。赤足汉子只得后退闪避,但见那只手在枪身上一抓一提,一股大力吸来,枪杆便几乎松脱出手。赤足汉子右手卯足生平之力,待要抢夺,屈方宁一只手忽顺着杆身一路而下,在他腕上轻轻一击,一条小臂立时麻痹,再也拿捏不住,枪身脱手飞出。
屈方宁手持枪杆,静静站立。
烛火旁,屈林忽然开口:“不对。”
他看向屈方宁手中短枪,道:“你这一手,如果碰到两边带刃的兵器,便不能用了。”
屈方宁摇了摇头:“一样。”
屈林盯他片刻,从腰间缓缓拔出一把短剑,道:
“让我试试。”
他站起身。烛火忽明忽暗的照耀下,往常的慵懒消失无踪,只剩一双凶悍如狼的眼。
他举起短剑指向屈方宁,剑把漆皮吞金,剑身流光照水,散发絮状寒气。
屈方宁躬身道:
“主人,请。”
庭中无风,却起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
刹那间,寒光一闪,屈林已经出手。
好快!
一旁的赤足汉子不禁瞠目。往常走路一副懒相、端着轻弓都嫌吃力的小王爷,这一剑竟然快捷无比!
短剑削向屈方宁左脸颊。后者倏然低头闪避,虽然堪堪避过,短剑上的寒芒,却已将他鬓边的花朵削下。
屈林一招不中,握剑的手法一变,斜斜砍向屈方宁左胸。屈方宁向后一个利落之极的空翻,将这剖胸切腹的一招避过。
屈林眉心一动,旋即一步赶上,双手执刃,向他心口猛地插落。
赤足汉子吃了一惊,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小王爷双目泛赤,表情狰狞,这一剑既快又狠,足足的就是要将屈方宁捅穿!
却见屈方宁面色不变,吐字道:
“主人请看。”
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赫然已搭上剑身。
仿佛那不是寒芒四射、吹金断玉的宝剑,而是一丝薄雾、一缕轻纱。
又是那可怕的黏力!
屈林剑法连换,穿、挑、戳、点、砍、削、刺,剑芒闪烁,寒气逼人,似乎随时能将屈方宁四指割断。
但直到最后,屈方宁的手指依然好端端地搭着,宛如长在了剑上。
赤足汉子只觉头昏眼花,庭中全是银光闪动,连一招一式也辨认不清。小王爷的剑法固然耀人耳目,一一拆解的屈方宁却更是可惊可怖!
屈方宁动了。
他五指微微一伸,顺着剑芒滑了下去,就像抚摸着春天的一道流水般,直击屈林握剑的手腕,曲指在他脉门上轻轻一弹。
屈林见他出手上百次,苦练两年有余,自忖已习得他手法精髓,所差只在临战对敌的经验。
但他这一招出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莫说防范,连他手指这一动也未曾看清楚。
实在太快了!
这鬼魅般的手,真是人力可以练就么?
惊疑间,手腕微微一麻,短剑也直坠而下。
屈方宁一步抢上,挽住剑柄,双手平托,跪地向他献出。
屈林却不接过,缓缓道:
“这一招,也足够细思两三月了。这个时间,够你回来了罢?”
屈方宁目光微动,道:“是。我以为主人不看好小将军其蓝之行,今日为何改变主意?”
屈林哈的一笑,转身走向门,又恢复了那懒懒的笑。
“还是不看好。不过有个小秘密,须亲眼确认一下。”
屈方宁见他走远,急捧剑道:“主人,这剑?”
屈林摇手道:
“借你避几天暑罢。其蓝水沼满地,蚊虫乱爬,咬坏了我家的小奴隶,我可舍不得!”
屈方宁还待开口,小王爷指了指地下,便隐没在出口。
烛火下,那朵雪白的素簪花沾满了泥浊,静静地零落在地。
通帐入夜前十分吵闹,现在却已阒然无声。
四十名奴隶花足了一天力气,不堪其累,早已睡得死熟。帐中飘着多种酸臭,又伴有鼾声如雷。通帐本来密不透风,这一座却与众不同,中间格外开了个天窗,一方月光正静静照着窗下一个空位。
屈方宁悄悄地潜入铺边,呼吸放得极轻。一只脚刚刚触到草席,一边的额尔古便发觉了,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道:“才回来?”
屈方宁道:“嗯,叫我打拳给他们看。”一边握着了他的手。
额尔古尚不清醒,道:“累、累着你了。下次,不打了。”稍微醒了些,又问:“今晚上,车老鼠说、你跟韩儿,……在干什么,你们?”
屈方宁低声道:“我逗他玩儿呢。”
额尔古闭着眼睛咕哝道:“你也别、太捉弄他了……”翻个身,又睡熟了。
一边的车卞却双手入怀,搂得紧紧的,梦中犹自发出嘿嘿的笑声。
正要躺下,袖子被人牵着动了一动,却是回伯示意他床边有净水。
他握一下脸,便上前洗手。刚迈开步,膝盖一软,几乎摔倒。回伯忙坐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便提了盛水的瓦盆,走出帐去。
数十通帐间,盘发赤膊的奴隶长腰悬长鞭,来回巡视。远远听见最东那座帐前有水声哗然,赶过来看时,却是屈家小王爷最宠的一个,天天带在身边的。
遂什么也不敢说,还特意行了个礼,悄悄地走开了。
回伯绞干了麻布手巾,递给倒在一边的屈方宁。他接在手里,便反手盖住了面孔。
一时还道他故意顽皮,轻轻戳了一把他软软的面颊。
却听一阵杂驳混乱的呼吸响起,月光朗照之下,屈方宁十根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连手腕、小臂至肩肘,也痉挛不已。
回伯忙伸出残缺的四指,探他手背,只觉一片炙热,往上碰到的手指,却如坚冰般寒冷。
分筋错骨,火炼寒冰。勉强为之,生不若死。
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伸出二指,本要打个手势。转念一想,却是开了口。
“疼么?”
声如金石交鸣,隐约带着些幽远的琴韵,因常年不开口,还残留少许沙哑。
“疼。”
屈方宁很快地回答。
“疼得脑子都空了。想死,想把甚么都撕烂。”
回伯叹息一声。
“残缺的掌法,只配我这残缺的人。命理不可违,我不信命,却害了你。”
“不。”
屈方宁将手巾摘下,宛如摘下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是我自己要学的。你能教我,我不知多么感激。”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疲惫之极,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回伯默默接过汗湿的手巾。他实在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惭愧地发现,这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少年,实在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身后却又换成那软软的嘻笑声。
“回伯,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捏捏腿,我膝盖都麻了。”
回伯露出个嫌脏的表情,手却牢牢抓住了他双腿,在一阵“轻些轻些!”的呼痛声中,按了许久。
片刻,冰火交杂之痛都能咬牙忍住的屈方宁,满脸眼泪鼻涕,瘫倒在地。
“回、回伯,你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当……当真多得很……”
回伯咧嘴一笑,端水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
口中却极轻地吐出一句:
“御剑天荒目光如炬,你凡事但凭自然,万万不可作伪……凭你如今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
屈方宁泪水朦胧的眼睛,一瞬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起身,以一种细如蚊蚋,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恭谨无比地答道:“是,谢先生。”
其蓝的夏天,又与别处不同。
北草原妺、离、习、亡水四支,因天气地理,风光各异。离水是四水中最丰美一支,水路纵横,沼泽满地,鹰飞鱼跃,四时不绝。
游牧民族依赖水草,犹似草木依赖太阳。北方自古烽火鏖战,无非为此。其蓝南接千叶,东邻繁朔,既无高山峻岭之阻,又无深沟重堑之隔,宛如一只徜徉于狼群中的肥美羔羊。
但千百年间,其蓝稳坐东南,虽不能说寸土不失,却也可称独善其身。
这不可思议的景况,只因其蓝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
——璇玑洲。
璇玑洲有二。其中大璇玑洲黑泥覆没,蒿草密布;小璇玑洲水道星罗,险状环生。交织水道,以千万条计,莫说外人看了要头晕,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常有迷路的。
然而最可怕之处还不在此。
——大小璇玑洲,会“变”。
并非风云异色,天降流火;也不是水漫泥沼,地沉深渊。
只有征伐过其蓝的战士,才懂得这种变化的可怖。
晨起时,由东至西南一条笔直无虞的道路,傍晚落灶一看,太阳居然到了正前方;夜宿前,两只脚明明朝北放得好好的,半夜望见北斗枢星,却在左侧。
凡此七八变,舆图换稿,再也找不见来时的路。
还有些机灵的,立刻高举和旗,其蓝不但准允,还会格外开恩地派出使者,替这队迷路的士兵带路,妥妥当当地将之送出离水。
如有抵死不愿认输,怀抱一丝侥幸,想要硬闯入关的,最后无一例外,皆葬身水泽泥涂之中,尸骨喂饱了蚊蝇。
扎伊的白石迷宫,如蚁窟,如蝎穴,如心思百转的妇人,令人迷乱心悸。
其蓝的大小璇玑洲,更似一对双生姊妹,有灵魂、性命,替其蓝子民,日夜褓抱这一片栖息之地。
小亭郁随的尔敦将军进入其蓝境内时,所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沿离水西岸十里,棚盖遍布,人声如沸,几队牛马驮着大车面粉,从鲜鱼摊、果蔬铺子、咸鱼店、首饰店、卖零嘴儿的挑子前吆喝而过,包得严严实实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叮叮当当地走过市集。裙子里兜着大把花束的女孩儿,正逢人叫卖:“卖花呐,刚剪的花呐,露珠还没干呐!”
这般的繁华漂亮,小亭郁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自己是绝没有见过的。一时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完全看不过来了。
的尔敦早已见惯了,见他新奇地望着,不禁笑道:
“看老亭西成天关着你,都把你闷坏了!少年人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一天呆在家里,心气也闷小了。”
小亭郁忙着看那骆驼吃人家的菜,的尔敦将军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只“嗯、嗯”了两声。
的尔敦啧啧地摇了摇头,道:“同是十六七岁的儿郎,你看人家的守卫,多么懂得享乐!”
一处磨石阶梯上,几名穿着牛皮军靴的其蓝士兵,正同一群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高谈阔论。一名头发油光水滑的年轻士兵不知说了甚么俏皮话,两名年纪最小的女子顿时扑在他怀中,娇笑着捶打起他的胸膛来。
小亭郁打量了许久,除了那身军服,实在看不出那几个人哪一点像士兵。就连必王子、屈林他们,怕也没有这样的懒散惬意。
的尔敦远远看着那群女子,眼睛也眯了起来,拍了拍小亭郁的头,迷迷地说:“你自己去玩儿罢!老敦叔也要去找找大人的乐子了。”
连使馆也不进了,真的一拍马就走掉了。
小亭郁急道:“敦叔叔,其蓝使者还在等呢!”
的尔敦朝背后挥挥手,道:
“小事而已,交给你了!”
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像样子,还是装作忠人之事地回一下头:“你父亲让你多磨练磨练,我也是为了不辜负他望子成龙的一片深意……”
小亭郁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来到使馆,与其蓝商乐王派出的迎奉使节会见。幸好使者也见怪不怪,反而十分得意,说是到了离水的“乌古斯”集市,没有不停下来玩一玩、看一看的。又说此间是其蓝最多玩乐、最多商贾、最多舞姬聚集之地,千叶虽然地广兵壮,也未必有如此富庶华美的地方。
小亭郁心想:“千叶的灵魂是御剑将军,他常年深居简出,一张鬼面具永不摘下,别人连他的脸也见不到,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害怕。确实没什么好玩儿!连带着千叶这一片,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但是虎头绳前天吃坏了肚子,现在还躺在离水的对岸动弹不得。新来的两个亲兵,木头讷脑,连对话都很困难,更别说一同去玩了。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他在这里……”
那个比谁都懂得他的心的,无论他说多么滑稽的话,都专注地听着的人,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自从那天他从自己床上逃走,至今也没有见过。虽然临行前找了两次屈林,但一次也没见到,帐里的人只说练箭去了。
练箭当然是个借口,多半是因为那天郭将军罚了他,惹得他不高兴了。
找了两次也烦了,遂不再去了。
现在一想,自己简直蠢不可言。两次没有见到,难道不会找第三次吗?第三次没有找到,不会找第四次、第五次吗?
即使不说别的,看看他也行。要是屈林还敢打他,就到屈沙叔叔那里告一个状。
于是暗暗下定决心,回千叶之后,第一件就是要把屈方宁找到。听着他欢喜地叫一句:“小将军!”然后轻捷又漂亮地跑过来,眼睛像星空一样一闪、一闪,脚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着……
这么一想,这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了。
原来想象中的声音,也是这么清清楚楚的,简直跟真的……
风声停了。
小亭郁难以置信地睁开眼。一个白色的身影,笔直地站立在十步之外,星空般的眼睛看定自己,满带笑意。
“小将军,我来见你了。”
小亭郁凝目看了许久,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以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奇异语调问道:“方宁……你为什么来了?”
屈方宁上前扶住他椅背,笑道:
“给你当侍卫来啦!免得你一时没人照看,连自己的手也吃了。”
小亭郁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放下了手。指头上已咬了几个尖尖的牙印,十分疼痛。
屈方宁又问:
“你吃了饭没有?”
给他一提,小亭郁才想起自己一天光顾着出神,许久都未进食,肚中已是空空如也。
遂一个推,一个坐着,走向了去使馆的路。
其蓝使者为尽地主之谊,准备了一道丰富、考究的筵席,烤羊上的叉子是纯银制的,盛鱼的碟子是南朝的青瓷,奶汁汤像珍珠一样白,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侍女匍匐在地上,恭敬地端着。双手必须举得一样平,差一点点都是不行的。
即使如此,蓄着长长胡髯的大使者也还眉头紧紧皱着,大声呵斥忙忙碌碌的人,似乎这待客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满意,千叶的贺婚使一定是要看笑话的了。
小亭郁远远从敞开的门里见到这番景象,心里就打起鼓起来,简直不想迈入那座热气腾腾的大帐,连肚子也不饿了。
而身后推轮椅的人,动作也越来越慢,仿佛也推不动了。
离门口还有一段,干脆停了下来。
小亭郁心里怦怦地跳起来,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期待。
屈方宁果然把车子一转,在他耳边笑道:
“这里不好玩,小将军,咱们逃吧!”
小亭郁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一看到那双一闪一闪的眼睛,忽然觉得甚么也不在乎了,甚么千叶的风度、父亲的训导,都远远地抛到一边了。
于是两个少年偷偷绕出了使馆,来到了乌古斯集市。
夕阳下的集市,又是另外一种模样。
卖鲜鱼、青菜的小贩,因不愿留隔夜的货物,纷纷压起价来。那价格是一个赛一个的低,最后简直是白送了。
马队的商人,则要匆忙一些,因为天一黑,马儿就不好走了。
只有牵骆驼的西域商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亭郁便指着骆驼,说早上看到的事。
“前面那个人顶着一个平底的竹箩,里面的菜都被骆驼吃得光光的了,他还在跟人讨价还价呢!……”
屈方宁听完,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把他拦腰一抱,轻轻地跃上了骆驼的背。
小亭郁斗然离地,心中说不出的慌张,“啊”地叫了出来。
屈方宁双臂把他圈好,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骆驼上。
驼峰上铺着绣金的波斯红毯,厚厚的一层,倒也并不颠簸。
屈方宁取了旁边草棚上放的、长长的腌菜叶子,逗骆驼吃。
等小亭郁坐稳了,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拿毛茸茸的长草去撩骆驼的鼻子。只是不能太过前倾,不然就要摔下去了。
骆驼卷起舌头,舔了一口腌菜,似乎觉得很有滋味,咂了好几下穿着铜环的嘴唇。
牵骆驼的商人回头看了,也并不生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两人坐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了,就告别了骆驼,去路边买了一大把烤羊肉串,你一根我一根地吃着。
羊肉也不见得很肥美,却不知为什么特别好吃,两个人吃得都停不下来。卖烤羊肉的大婶见他们吃得多,还附送了一碗浓浓的奶茶,更是无上的美味。
最后彻底吃撑了,根本走不动路,只好在石头台阶上歇一会儿。
不多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与几个同伴,推着小亭郁的轮椅,做着滑行的游戏,一时快一时慢地过来了。
那为首的男孩儿停在台阶下,一手撑着椅背,一手张开,轻盈地转了好几个圈儿,同伴们都喝彩不止。
小亭郁忙起来道谢,但别人早就勾肩搭背地跑开,去寻找另一个游戏了。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双手高高地提着裙子,踢踢踏踏地来到台阶下,仰起了小脸。
“哥哥,买我的花吧!”
小亭郁一摸口袋,满怀抱歉地说:
“对不起,钱已经用光了。”
屈方宁却指着他的轮椅,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
“那把椅子,就是他的钱包。你喜欢珍珠么?只要摘得下来,尽可以拿去!”
小姑娘看看轮椅,又看看屈方宁,嘻嘻地笑了起来,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飞快地跑了。
“你比珍珠可爱多啦!”
伴随这句笑语而来的,还有五六枝剪得漂漂亮亮的鲜花。
小亭郁在一边忍不住地笑。屈方宁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也有点害羞地笑起来。
夕阳至此也完全沉了下去。淡金色的集市轮廓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只剩挂在草棚一角的牛油灯,映照着木炭暗红色的火光。
两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听离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风把石头上热气带走的声音,还有河边的棚屋里,女人艳丽的笑声。
不知哪里的东西翻倒了。两个其蓝士兵提着裤子从棚屋里骂骂咧咧地出来,见没有甚么纠纷,一猫腰又进去了。
“方宁,你猜我在想甚么?”
屈方宁收回目光,托着一边脸颊看他。
“我这一辈子,只靠今天就能活下去了。”
屈方宁瞧了他一会儿,目光又转向了天边。
“嗯,我也是。”
两人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屈方宁果然利索地接手了虎头绳的活儿,不但盥洗、换衫、铺床一手包揽,还替他轻轻按捏了许久的肩膀、腰腿。
小亭郁只觉得他一双手冰冰凉凉,触碰在身上十分舒服。一回想,今天在骆驼上的时候,也觉得背后清凉袭人。
于是想到了一个传说,轻轻地说:
“雪女……”
屈方宁没听清楚,俯身问道:“小将军,你叫我么?”
小亭郁把头埋在晒得香喷喷的枕头上,忍着笑不说话。
临睡了却又想起一件事,忙道:
“方宁,你的花,能给我么?”
卖花的小姑娘送的花,叶子已经不新鲜了,花瓣也有点打蔫儿了,小亭郁却珍重地收了起来。
屈方宁在帐门当风的地方打了个地铺,安安静静地躺下,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小亭郁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向门口轻声说:
“方宁,明天见。”
门口立刻也传来一句:
“小将军,明天见。”
小亭郁这才合上了眼睛,听着铃铛偶尔被风带响的声音,慢慢的睡着了。
其蓝王宫位于小璇玑洲上,水道纵横,芦苇漫密,本已藏得极为隐秘。又下了几场微雨,水面全是一层白茫茫的烟雾,越发如海市蜃楼一般,连隐约之貌也看不清楚了。
商乐王遣派太宰、长老十余名,齐赴使馆,迎接千叶贺婚使。前来的不是车马,而是十几只漆金雕花、鹤首龟背的大船。船行水上,如履平地。水道清浅处,便由百余精壮奴隶拉纤而过。
的尔敦与几名长老同乘,在甲板上喝酒、谈笑,品评船头跳舞的胡姬,虽然还是第一天见面,已经勾肩搭背,俨然是十分亲密的老友了。
小亭郁与一名老太宰席地而坐,相对无言。好不容易听清了他的问话,礼貌地回答完,却很久都没有回应。再一看,老人家已经坐着睡着了。
他坐得无聊,东张西望,不见屈方宁,便忍不住叫他一声。
屈方宁从船舷一侧翻了上来,手里采了一把湿漉漉的红色小花。他今天换了一身漆黑如墨的卫兵服色,垂肩的黑发也束成一束,往船头一站,身姿异常挺拔。
他拂去眉间沾上的水珠,问道:
“小将军叫我甚么事?”
小亭郁一霎不霎地瞧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屈方宁只道他在闹着玩儿,嘻嘻一笑,又翻到船外捞花去了。
片刻,船行入宫。说是王宫,也不甚准确,其实是一片水边的洲地,建着檐牙飞阁,廊回楼榭。大片雪也似的芦苇生在洲岸,微风一吹,一团团的扑面而来,犹如乱云飞絮。
商乐王与王后亲自设宴款待,唤出百十彪勇大汉,互相搏击为戏。两列士兵在一旁击鼓,节奏十分明快,气氛也热烘烘的。
商乐王年纪不足五十,须发却已斑白,面相也十分显老,看起来不似一方之主,更像一位和蔼的老人。
他指着场中搏击之人,向的尔敦笑道:
“这是本族最优秀的摔跤手,贵使觉得如何?”
的尔敦眯着眼观看了片刻,赞道:
“勇猛胜过虎豹,灵敏宛如飞鹰。真乃勇士!”
小亭郁却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可差远了!”
商乐王笑容可掬地说起了往事:
“十多年前,我与贵国安代大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齐宁草原最大的摔跤场上。当时我一见他,眼前一亮,心想:好一个威武的男儿!我们一交上手,心中就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之情……”
坐在一旁的王后手中抱着一只皮毛雪亮的白狐,轻轻揉着太阳穴两侧,蹙起了眉心。
商乐王关切道:“怎么了?”
王后软软地倚着手臂,摇头道:“一听到这击鼓声,我……头就疼了。”
的尔敦忙起身行礼道:“还没问兰后玉体金安?”
他平时嘴里从没个正经,这一句却问得谦恭之极。
兰后点了点头,道:“我好得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说话有气无力,眉头簇得紧紧的,哪里像个好的模样?
但的尔敦却不敢再问,又深深行了一礼,才缓缓落座。
商乐王向场中道:“王后既不喜欢,那便换下去吧。”
少顷,勇士、鼓架、击鼓士兵撤得干干净净,百余霓裳翩跹的女子,或抱琴瑟、琵琶,碎步上前,排作扇形,正是当下北草原贵族中时兴的南国曼舞。
兰后睁开美目,瞧了一眼,便不再瞧。商乐王挥了挥手,让她们也下去了。
小亭郁暗暗吃惊:“这王后好大的气派!妻子当着丈夫的面,哪有这样指手画脚的?”
再看那兰后,盛装之下,依然带着楚楚之致,教人一见便要心生怜惜。年纪也甚轻,顶多不过三十岁。说句失礼的话,跟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是极不般配。两人的模样,莫说夫妻,就连做父女也嫌差太多了。
忽然间,天边毕帕、毕帕几声巨响,一只黑色铁舟从天际急速跃水,划向洲边。一名女子双手各握一支粗大铁桨,挥得一团黑云般相似,口中呼喝不绝,宛如雷霆万钧。
商乐王笑道:“鱼丽来了!”
众官与使者忙上前迎见。小亭郁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不禁十分好奇,往前推了好几步。
的尔敦双手握筒,凑在嘴边叫道:
“一别多年,公主骁勇如昨,真是可喜可贺!”
鱼丽公主也遥遥举桨,笑道:“老敦,你也精神得很哪!”说话间,铁舟已接近岸边,溅起水花无数,惊得凫雀乱飞。
老敦佯怒道:“什么老敦?连叔叔也不叫了!”却伸出手去,接她上岸。
公主大笑道:“你能大我几岁?甚么狗屁叔叔!”把住他的手臂,轻轻一跃,落在地上。
小亭郁见她一身戎装,皮靴橐橐,肌肤黧黑,眉眼中颇有征伐之气,分明是一员骁将。哪里像个公主?
当下跟屈方宁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又吃惊、又好笑的神色。
的尔敦一边走,一边夸张地东张西望,又唉声叹气,似乎在寻找甚么。
鱼丽公主笑道:“老敦,你别找啦!他不在这里。”
商乐王关心道:“贺叶护还未归来么?”
鱼丽公主道:“原本就是今天,女儿刚才在洲口没接到,想是绕了远路。”
商乐王微微颔首。的尔敦却惊呼道:
“莫非是那位‘神将’贺真么?”
商乐王笑道:“正是。”
的尔敦赞叹道:“早听说这位贺叶护骁勇善战,曾单枪独闯千军之中,怒斩敌首二十有三。千叶早已遍传盛名,只恨不能一见,想不到竟是大王的爱婿!”
鱼丽公主笑骂道:“放屁!千叶有御剑坐镇,贺真这点名头,值得甚么?说不定私底下早就议论了几百次,说我嫁不成御剑,只好找了个次的!”
的尔敦立刻高举双手,道:“真主可鉴,我可没这么说过。”
鱼丽哈哈一笑,道:“我不同你废话!贺真好得很,你一见便知。”拉他入席,斟酒对饮。
凡此种种,兰后全不关心,只垂下头,轻轻抚摸着白狐的皮毛。
片刻,其蓝大巫师面有忧色,躬身奏道:近日天雨,占星天灯受潮洇湿,“星变”之典恐不能如期举行。
兰后才叹息一声,道:
“下去罢。还嫌不够丢人么?”
小亭郁只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很是异样,却不知道为什么。
宴席重新开起来,商乐王再次唤来舞乐,这一次来的是拉着马头琴、穿织锦镶边的袍子的歌者。
过了一会儿,歌者就以一种温柔又充满悲伤的声音,唱起了古老的歌。
“故乡的河流,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著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故乡的帐房,宽又亮,
盛开的花儿,雪一样。
来到这遥远的地方,
花儿再也不开放。*
……”
忽然之间,屈方宁从身后轻轻撞了他一下。
小亭郁抬起头,看到兰后的一只手依然轻轻地抱着那只白狐。
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在椅子上握得发白。五片尖尖的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毡毯上光滑的缎面。
*化用自科尔沁民歌《诺恩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