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昭与他互通消息已久,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见他马前跪倒,忙翻身下马,抢上几步,独臂将他揽在怀中,颤声道:“方宜,方宜……你长这么大了!你父亲、母亲……天天记挂着你。”
屈方宁鼻腔一酸,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在他臂中深深一拜,哽咽道:“甥儿……问舅舅安。甥儿离家多年,不能在父亲、母亲面前尽孝,实在……愧为人子。”
纪伯昭眼中亦涌出浊泪,连声道:“不碍的!你隐姓埋名,为国尽忠,护得我朝八千万百姓平安,正是人人钦佩的至孝。”说着,便向身后纪子厚叫道:“愣在那里做甚?还不快来见过你苏家表弟!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你枉称一声兄长,却也不知惭愧!”
纪子厚对其父之雷霆怒斥,显然早已习以为常。闻言只走上前来,将屈方宁上下打量一番,冷冰冰的神色之中,流露出温暖亲近之意:“我从前就觉得奇怪,好几次必败之局,为何总能化险为夷?没想到敌军之中,竟藏着这么一位我家的大英雄,好弟弟!”
贺颖南此时也已策马在旁,闻言哈的一笑,嘲道:“甚么大英雄,好弟弟?面对面也还不认得。昨天夜里还与我说,我那十几刀划得轻了。要是换了他动手,定要挑断你双手筋脉,以慰包叔叔在天之灵。”
屈方宁泪水未干,已忍不住发噱:“我家双生兄弟两个,子厚表哥从小便常常认错。如今对面不识,也是半点不奇。”
纪子厚诧道:“你们是几时认得的?只单单瞒着我一人不成?”
贺颖南虽与纪子厚交好,但一个是外地番将,一个是京都统领,说到统兵布战,难分伯仲;若论精明世故,却是远远不如了。见他消息不灵,那是极其难得之事,忍不住心中得意,一揽屈方宁肩头,拊掌大笑起来。
说笑间,庄文义、徐广等人亦已赶到。谈及鬼军此番惨败,均道屈方宁阵前击杀其主帅,应记首功。屈方宁摇手道:“说来惭愧,属下虽一击得手,其实并未取他性命。我已知会黄元帅,此人与朝中重臣颇有勾结,须送回京都详加审问,以正朝纲法纪。”
此刻早有南兵手持牛筋、绳索,欲将御剑缚住。但平日对这位杀人如麻的鬼王将军,恐惧实在太深。虽见他一动不动地倒伏在地,仍战战兢兢,不敢上前。一人试探着去拉他手臂,忽见他靴尖一动,只叫得一声“我命休矣”,吓得一跤跌倒,手足虚软,再也爬不起来了。
屈方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向身后使个眼色。苏音鬼魅般飘然而出,从一名南兵手中接过筋索,将御剑由颈至臂,由膝至胫,绑得结结实实。
庄文义喉中“啊”了一声,踏上一步,指道:“这位兄弟,莫非就是将我柔儿信物送回之人?你……你姓甚么?”
苏音面无表情,拱手道:“无名之辈,不劳大人见问。”回到屈方宁身后,不再理会。
徐广见南军七手八脚,合力将融雪泥污中的流火抬起,道:“鬼王天赋神力,仅这杆长枪,便重达一百四十斤。只怕寻常绳索……奈何他不得。”
屈方宁应道:“是。属下早有准备。”向涧中一示意,道:“大人请看。”
众人随他所指之处望去,只见一架高达丈许的精铁囚车,笼条粗如儿臂,车轮大如圆盘,似一头庞然怪兽,正蛰伏在雾气尽头。
他们久别重逢的话语,御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从呛啷、呛啷声中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头痛欲裂,全身如被车轮碾过。脑中乌蒙蒙的,不知混沌了多久,才硬生生将意识唤醒。头一个念头便是:“……宁宁刺了我一刀。”
那匕首破体而入的穿透感,依然残存在胸口。但比刀锋更为冰冷的,却是他的心。
他重重喘息一声,想要坐起身来。胸前疼痛已然大减,低头看去,伤口已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的纱带和伤药。然而手臂一动,便觉一阵沉重之极的禁锢感从四肢传来。就微光看时,只见自己手足上均箍着寸许厚的铁铐,铐上连着数条粗重铁链,好似蜘蛛结网,牢牢锁在四周的铁笼条上。囚笼随车身微微摇晃,铁链也随之碰撞。先前的呛啷、呛啷之声,便由此而来。
他心中极轻地一跳,将链条在手上无声地绕了几绕,运劲绷去。他力气虽未恢复,这一绷之力也非同小可,那铁链却只拉长少许,无丝毫断裂之意。劲力一消,立刻复原如初。定睛一看,只见乌沉沉的铁器上,隐隐有银色细丝闪烁。
只听一个沙沙的声音在囚车旁响起:“……将军不妨猜上一猜,这铁链之中,掺杂了甚么物事?”
那人正是屈方宁。他胯下的白马,和手中的长弓,与先前没半点不同。惟有一身崭新的南军服色,却是扎眼之极。
御剑一眼也没看他,甚至,连他的声音也不想听到。
他仰面望去,只见一轮惨淡的太阳已从远处雪山上缓缓升起。囚禁他的马车,正朝这太阳不停驶去。
这一路战事不断,随着南朝大军向草原深处推进,随行的俘虏也越来越多。其中有鬼军、白石驻军、小股为战的牧民……乌兰军一部分已在飞龙涧下战死,余下有的投降,有的逃走,有的却是其他部族收编而来,对主帅一夜之间改旗易帜,并无甚么抵触,继续忠心追随。
不日,南军已至巴林北坡下,那是一处山陵起伏的军寨。御剑伏卧囚车中,听人来来去去,说道“千叶御统军也不过尔尔”、“纪统领那表兄弟……连人驻扎何地、派遣几人都探得清清楚楚”,又有人压低声音道“是他那肺痨鬼般的手下厉害,迎风可听十里……”只言片语,听不分明。
他苍青色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睁开一线,向俘虏营方向遥望一眼,重新合了上去。
次日黄昏,一名南朝小兵替他送来清水饭食,正想轻手轻脚放下,忽见他魁梧的身躯一动,一双湛然深目缓缓睁开,如鹰隼般落在自己身上,沉声道:“你,去把那姓苏的给我叫来。”
这名小兵如何见过这般威势,一瞬间就吓破了胆,只短促地惊叫一声,掉头就跑,手中饭食洒了满地。
屈方宁片刻即至,神色从容,见车内一片狼藉,只道:“将军要见我,招呼一声便是,不必凶神恶煞地吓唬旁人。”
忽而一笑,将手中雪白马鞭卷了几卷:“看来我的姓氏,将军也知道了。”
御剑背靠牢笼而坐,双目阖起,淡淡道:“嗯,你是苏沁的儿子,纪伯昭的外甥。你的名字,我永远也不会忘。”
屈方宁凝目向他看了片刻,笑道:“将军又在吓唬人了。”
他骑马傍在车旁,跟随一颠一簸的车身,在夕阳下慢慢前行。
他说:“御剑将军,我从来都是很佩服你的。以前我年纪小不谙事,一心只想回家去。自从识得了你,才知人间别有天地。
“你想把全天下的土地都收归己有,让全天下的人都不分彼此,和和气气地做朋友。那好得很!可你一个字也没问过,别人的故乡,愿不愿意。
“将军,天下的事情,从来抵不过‘心甘情愿’四字。”
御剑静默片刻,嘲讽一笑:“好一个心甘情愿。”双目微张,向屈方宁端详几眼,道:“过来,我有句话问你。”
屈方宁眉尖轻轻一挑,果然策马靠近囚车,倾过半边身子,将耳朵凑向御剑。
只听御剑极低声地问道:“那天夜里,你……”
倏然之间,只见屈方宁勒转马头,弓箭同时从背后翻出,出手如电,十余支羽箭同时向四面八方射去。
与此同时,十来头红鹰赫然从俘虏营地飞起,铁翅扑棱棱地,还未完全展开,已被悉数射落在地。
屈方宁在昏暗天色中收拢长弓,回过头来,含笑向他叹了口气。
“将军,别忘了,我可是你……最好的学生啊。”
御剑没有接他的话语。他心中摇了摇头,将自己重新浸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二月十九日,南军进入巴林北坡,对战来不及赶往雅尔都城,孤军奋战、无助无援的千叶御统军。安代王爱子心切,亲披战袍,掩护必王子撤退。
关押着御剑的马车,也被送到了高坡一侧。
只听屈方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一直不明白,你为这样的人效忠多年,心里究竟是甚么滋味。”
他心头霍然一跳,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说这话的用意,双目倏张,人也随之坐起。
屈方宁对他的反应似乎颇为欣赏,故意要让他看清楚一般,动作放得极轻、极缓慢;只见他抽出一支长而极细、宛如美人胫骨的长箭,将红焰如火的飞光拉至满弦,勾紧拇指上漆黑如墨的扳指,对准了重重护卫之中,那个身披金袍的身影。
他于搭弓蓄力之际,念了一句久远之前、和御剑一起听过的南诗:“——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只听呛啷一声,铁链蓦然被拉得笔直,数十根笼条齐齐摇撼,巨响惊心动魄。在场人人都听到了,从囚车中传来的、痛楚之极的低吼:“——不!”
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嗥叫,好似一头受伤垂死的狼主,在目睹猎人对其巢穴血淋淋的屠杀之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悲鸣。
他们这边马不停蹄东行,黄惟松亦亲率太原之师,在雅尔都城前阻断伏击。千叶与毕罗争战连年,早已是强弩之末。闻听安代王于千军万马中被人一箭穿心、必王子生死不明,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只有郭兀良、绥尔狐等人,还在鄂尼山下苦苦支撑。
但雅尔都城石墙低矮,四面通达,美则美矣,全无驻兵之力。群龙无首的千叶残部,挡不住南军汹汹来势,最终只能向天山溃退。
御剑这位赞歌中金色的雅尔都王,第一次乘着囚车,回到自己的领地上。
纪伯昭、徐广、庄文义等,各自与黄惟松厮见,道是他夙愿得偿,今宵当浮一大白。
黄惟松远远望见囚车,眼中光芒大盛,立刻让人打开牢门,弯腰钻了进去,与漠然坐在一隅的御剑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背着手,在御剑身前踱行几步,忽然将他面具一把揭下。
屈方宁在旁见到,心中猛然一惊,情不自禁踏上一步。
只听黄惟松长声大笑,笑声中充满快意:“原来鬼王将军长得这般模样。好,好!今日总算见识了!”
他抛下手中青铜面具,扬长而去,只留下四周士卒窃窃私语之声。
屈方宁向御剑漠无表情的脸瞥了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该受这种侮辱。
然而不过是看到他的真容罢了,这算得上甚么侮辱呢?自己亲手将他胸口刺穿,关进了这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来他被送到南朝的天牢深处,那才是地狱的开始。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进城门,不由惊得呆了。
只见城中到处起火,尸首遍地,满地滚落的黄金、珠宝,惨遭蹂躏的贵族妇人、平民少女……士兵们充满下流之意的笑声,听在耳中,宛如夜枭一般。
他怒火满腔,闯入黄惟松营帐,大声质问他:“我们的士兵如此残暴,跟蛮子有甚么分别?”
黄惟松斜睨他一眼,道:“我军北伐大破敌军,从莫离关一直打到鄂尼山下。那是我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事。且让他们快活几日,却又如何?”
屈方宁冷笑道:“好,好得很。”
黄惟松望着他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将手中军报往毡毯上一扔,目光沉了下去。
桑舌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将身体蜷缩成极小一团,想要藏在城墙折角下,一处浅窄的石缝里。
这小小缝隙是藏不住人的,连一头牛犊、一只羊羔,藏起来也太勉强了。但不躲在这里,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听着得、得的马蹄声踏着青石板,一步步由远及近,绝望的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孩子圆嫩的脸蛋上。
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装束大改、模样几乎完全陌生的人,颤抖道:“你……你……”
屈方宁深深地望着她和孩子,目光中充满歉意。他嘴唇开合,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向不远处厮杀的士兵掠了一眼,只把身后一匹黑马拉了过来,用力将她推上马背。
那黑马比寻常马儿高大得多,桑舌一上马,只觉头晕目眩,忙将孩子搂得紧紧的。
屈方宁从口袋中掏出几个小小金锭,放进马鞍旁的箭囊中,一拍马臀,叱道:“越影,走!”
越影颇通灵性,打了个响鼻,便向城外疾奔。
桑舌将满是血腥味的缰绳挽在手上,披散的辫子被风吹乱了。回身望去,屈方宁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那英挺的身姿,仍与她记忆中那个秋场大会中光芒四射的少年一般无二。
于是她那早已为爷爷、为丈夫泪湿的衣襟上,又添了新的泪痕。
马儿载着母子二人,头也不回地向草原尽头飞驰而去。
烧杀抢掠之后,雅尔都城已不复原来模样。砸得稀烂的石马,随意扔在道旁。干干净净的敖包、经幡、小旗……也被践踏得不成形状。许多尸首衣衫不整,肌肤上烙印的女葵图案,被黑烟一薰,看起来扭曲可怕之极。
屈方宁行至城郊,忽听见一阵嬉笑呼叱之声,间杂几声低哑狼嗥。举目望时,只见禁卫兵十余人,正围在一处,戏耍一头牯牛大小的苍狼。那狼拖着一条断腿,浑身是血,脚步蹒跚,身上皮毛秃了好几处,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也不知被谁打瞎了一只,仍战意不减,利齿森森,似欲啮咬离得最近之人。但它动作实在太过迟缓,将身扑出,纵使手脚最不灵活之人,也能绰绰有余地避开。众人故意不拿兵刃,一拳一脚,推推搡搡,将那狼逗弄得团团乱转,以此取乐。
屈方宁一见之下,宛如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上前喝止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虽认得他是统领表亲,但他无威无权,自然也并不畏惧。见他满面怒色,全然不加理会。还有人比划道:“这么大的狼,剥下皮子,不知能换几钱?”
另一人一脚踹在狼头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靴底泥污,笑道:“头也破了,腿也瘸了,卖得甚么钱来!”
他忍无可忍,发足奔到纪子厚身边,恳道:“表哥,我求你一件事。”
纪子厚见他急得眼也红了,忙道:“你说。”
屈方宁一指对面,道:“你把这头狼给了我罢!”
纪子厚诧笑道:“苏家表弟,你前日向我父亲要马,今日又问我要狼。这些个孽畜,却要来作甚?”
话虽如此,仍下令道:“你们几个散开,把那畜牲留下。”
众兵耍得性起,闻言不情不愿地退在一旁,对横插一脚的屈方宁议论纷纷,觉得此人不识趣之极。
只见屈方宁一步步向那狼走去,走到近前,蹲下身来,温声道:“咱们又见面了!”
那狼得了余裕,正低头舔舐自己伤口。见他靠近,停了动作,浑浊的绿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似在辨认他的面容。
屈方宁右手缓缓伸出,似欲抚摸它身上皮毛。突然之间,五指倏然向前一探,深深插入那狼的胸口。那狼浑身一悚,在他怀中不断颤抖。旁人看来,便如一人一狼紧紧抱在一起。
只听一声低嗥,那狼仰面跌倒,胸口破开一个血洞,雪白的肚腹染成一片鲜红。屈方宁一条右臂上全是污血,一滴滴顺着指尖往下流淌。
一旁骇傻了眼的禁卫军见他站起,都不由自主向旁退开。屈方宁全不理会,转身向都城走去。
接到安代王死讯时,小亭郁已将红云军逼至永生之海边缘。算来屈林手下已不足千人,不日之内,即可悉数荡平。
只是其蓝地形封闭,大小璇玑洲九曲如盘,他已多日未曾听闻前线消息。上一次传来的还是大破天山的佳讯,不曾想一月之内变故横生,大王竟而在乱军中殒命。
千叶守军痛哭之后,皆在城头挑起白色灵皤,哀悼君王。西军在小亭郁领率下,亦行了一夜默哀之礼。
当夜营帐冷暗,蹄声仓措,前哨报曰:“乌兰将军来了!”
小亭郁亲点风灯,前往迎接。只见屈方宁身后稀稀落落不足百人,从黑沼白雾之中,孤零零地向他投奔而来。
他浑身力气都似被人抽去,由卫兵搀扶下马,一见小亭郁,犹如见了亲人,投入他怀抱之中,许久才颤声开口,向他转告了雅尔都城的消息。
小亭郁脑中轰然一炸,几乎便不敢相信,一把攥住他手臂,连声问道:“我夫人、孩子如何?桑舌妹子呢?……郭叔叔呢?”
屈方宁哽咽道:“郭将军亲自护送,她们已先一步往天山去了。一时之间,都应无恙。”
小亭郁一颗心才微微放下,见他神色哀戚,双目红肿,忽然一念闪过,轻声问:“……是不是御剑将军……?”
屈方宁肩头一阵颤动,从怀中慢慢取出一物,却是那张血迹斑斑的青铜獠牙面具。
小亭郁昔日爱他入魔,对御剑满腔恨意,直是恶之欲其死。如今虽已放下情爱,见他痛不欲生,仍心有戚戚焉。当下叹息一声,将他揽在膝上,温声道:“以后便由我照顾你罢!”
屈方宁任他揽住,伏在他身上哭了一场,才沉沉睡去。
小亭郁既知前方失利,更不愿与红云军纠缠,只待速战速决。屈林在他亲自驾车督战的西军面前,殊无还手之力,数日之内,且战且退,眼见已是无路可逃。
屈方宁亦恢复了几分精神,在他身后随行。驻营之时,只见他跳下马背,拉着一名圆脸青年的手,诚挚道:“若苏厄,谢谢你。”
若苏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闻言只摇了摇头,脸色明明白白是在说:“你不用对我说这几个字。”
屈方宁低头凝视他手上伤口,双手紧了一紧,歉疚道:“你的朋友……”
若苏厄眼里也透出一丝痛苦之色,仍轻轻地说:“他是自己愿意的!”
小亭郁等屈方宁回到战车旁边,才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屈方宁垂下眼帘,道:“我做了件对不起朋友的事,想请他原谅。”
小亭郁握了握他手腕,笑道:“你也做过许多对不起我的事,怎么不请我原谅?”
屈方宁也回握他手,道:“……我怕你不肯。”
小亭郁将他手放在嘴边,碰了一碰,温柔道:“我为什么不肯?如今你已回到我身边,再对我做甚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屈方宁噗哧一笑,低声道:“我怎么听着像迎娶寡妇之辞?”
小亭郁也是一笑,正色道:“娶便娶,只是你那前夫的名字,却不许再提了。”
二人说笑一番,拔营上路。小亭郁战车沉重,全由白象驱驰。见屈方宁纵马在旁,偶尔伸出马鞭,逗弄蒲耳卷鼻。虽知今后国势艰险,心中亦觉宁静。
及夜,红云军已在近前。一露行迹,便被西军射得抱头鼠窜。再追击片刻,双方已在永生之海。放眼望去,雾气茫茫,埋没马蹄。远方山影黯淡,看不分明。
当下大军暂驻,向导举目久望,忽然“咦”了一声,向小亭郁禀道:“将军请看,东面这座山,地图上竟无标识。”
小亭郁展开地图,凝神察看。见屈方宁正向远方观望,想起他曾在此手刃贺真,便让他近旁,问他如何看法。
屈方宁道:“此地土地硬结,坚如铁石,车马可行。只是白雾经年不散,道里迂直,原本难辨。有山陵河泽未及绘制,也不足为奇。”
小亭郁颇觉有理,当下传令,让先遣队伍继续前行。
一路果然顺畅,未见敌情。
西军从小亭郁制作机关起家,如今手挽背负的,皆是冷冰冰、沉甸甸的铁弩。行至那无名山下,忽觉负重陡增,战马难行。小亭郁自驾战车,亦有钝重之感。
前哨探视归来,提醒道:“将军,这地方有点古怪。”
小亭郁见战马歪斜散乱,人人皆有异状,诧道:“这是甚么缘故?”
一语未毕,只听有人高叫一声“不好”,回头望时,只见那十余头白象踟蹰不前,长鼻胡乱拍打,似乎十分痛苦。
屈方宁早已奔到白象身边,连声道:“小八,小十二!你们怎么了?”
只见白象巨大的躯体不断颤抖,只前行十几步,便相继倒地。象群运送的战车、弩塔,也尽数翻倒在雪泥之中。
慌乱之中,只见一面红云旗帜从山后扬起。西军齐齐向之攒射,一时箭飞之密,连白雾也破开了。
但天下最诡异的事情出现了:机关铁弩中激射而出的千余黑箭,竟然没射中红云军中任何一人。尚未靠近他们身前,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转了方向一般,尽数向那山上插落下去。
西军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不信邪者重新填装弩箭,次次再发,次次如此。
只听屈林狂妄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好表哥,你有本事,射我一箭试试!”
小亭郁面色如铁,对准了他心口,狠狠按下扶手旁的按钮。他轮椅中所藏的暗弩远非寻常机关可比,一射之下,对方非死即伤,从未失手。
但这支快若闪电的弩箭,仍然绕开了屈林,当的一声,斜斜插在了那座黑漆漆的无名山上。
失去机关弩箭的西军,便如被拔了爪牙的老虎,只剩近身搏斗一途。
但这山后的红云军,竟似源源不断,比他们预知的人数,多了十倍也还不止。双方恶战之下,西军竟全然落在下风。最终溃败之时,连寸步难行的小亭郁也未能带走。
满地残尸之中,屈方宁白马轻骑,越队而出,向红云军方向缓缓前行。
小亭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方宁要干什么?”
然而他一开口,他的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屈方宁道:“主人这蛊毒之术,实在精妙异常。”
屈林哈哈一笑,摇手道:“雕虫小技,不如你移山填海,做下这般大手笔。”
他傻子一般坐在冰冷的轮椅上,看着屈方宁纵马迎向屈林身边,拉转马头,向他微微一笑。
直到铁索缚身之后,他才终于得窥那奇山之奥秘。
只见白雪消弭之处,太阳反射之下,山上无数细小黄铜色粉末熠熠发光。整座山体,竟全是由数不尽的斗方矿渣堆积而成。
屈方宁无声地来到他身后,指道:
“这些年来,我银两花得流水一般,便是为了狼曲山这些废铁泥渣。你矿炉中冶炼剩下的物事,可都在这里啦!”
小亭郁闭上秀丽的双眼,一个字也不想听。
但屈方宁那魔鬼般的言语,还在不停地传进耳来。
“……小将军,你父亲曾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他说,他给你准备的精兵、驻地,你全都不需要理会。他不要你皱着眉头去带兵打仗,只愿你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小将军,我撒谎骗了你,十分对你不起。你曾许诺,我对你做过甚么,你都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这一次,我就不奢求你原谅了。”
小亭郁本来苍白的脸色,一瞬间就变得煞白。
当日深夜,从关押俘虏的营地里,传来一阵恶毒之极的咒骂。屈方宁这个名字,在他的咒声中,永堕畜牲之道,死了千千万万次。
屈林听得暗暗皱眉,派人来向屈方宁请示,问是否要让那瘸子闭嘴。
屈方宁摇了摇头,喃喃道:“让他骂罢!从今以后,再也没什么屈方宁了。”
这一战之后,千叶守军溃散,红云军终得以在离水旁扎根。屈林志得意满,设下酒宴,歌舞相庆。
谁也没想到,他刚刚俘获的小亭郁,在这场夜宴后,便失去了踪影。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据通晓前尘后事的大巫神说,是被一名伊克昭盟的圣女所救。屈林闻讯暴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