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中轰然一炸,纵使再不愿醒来,也只得醒了。昏昧之中,只见回伯端坐床沿,背心已经挺直,目光清冷如霜,竟已恢复了几分武学宗师气派。
他灰白的嘴唇干裂流血,上下翕动几下,出口的却是一声:“谢先生。”
回伯冷冷望向他蜷成一团的身影,久未出口的声音苍哑生硬,问话却是斩金断玉一般:“你跟御剑天荒睡过了?”
屈方宁全身一震,头颈如有千钧重,竟不能移动分毫:“……是。”
回伯目光转寒:“多久了?”
屈方宁咬紧下唇,低声道:“两年。”
回伯置于床面上的四指缓缓收紧,从齿缝中冷冷道:“两年……好,你瞒得我好!”
屈方宁见他似有发难之兆,勉力跪起身子,垂头道:“不是我自己要跟他……好,是他说……喜欢我。我一时脑热犯蠢,思忖着与他有这一层关系,于我行事大有裨益。我本来想趁成功之时告诉你,可惜使尽浑身解数,始终差了一步。前几个月你不在我身边,等我想跟你说的时候,……已经不用说了。”
回伯冷冷道:“因为他把你送给了左京王?”
屈方宁心口一阵闷痛,仿佛胸口血洞又给人重重插了一刀,四肢百骸的力气尽皆离身而去,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是。”
回伯皱纹满布的一双眼不离他左右,口吻更加严厉:“看来你对他,不止是床笫之谊了。”
屈方宁跪得笔直,指甲攥入肉中亦不自知,话语却如剜肉医疮一般豁然:“不止如此。我……弟子对他动了真情。”
回伯下垂的嘴角微微挑起,语气中已多了三分嘲讽:“御剑天荒枪下亡魂以千万计,仅当年庆州一役,便杀戮南朝戍卒一万四千人!你……竟对他动了真情!”
屈方宁双目紧闭,低声道:“弟子有罪,请先生责罚。”
话一出口,不禁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惬意,目光也落到了回伯苍老皲裂的手背上,心想:“他要是一掌打死我,那就好了!”
回伯沉默不语,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叹了口气:“你先起来罢。”
屈方宁听命站起,一阵头晕目眩,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只听回伯缓缓道:“你可知道我是哪儿人?”
屈方宁听崔玉梅说过他年少之事,从小到大,早就认定他是同胞亲人,闻言悚然一惊,骇道:“您不是……南朝人么?”
回伯目光中浮现一丝怅念,摇头道:“我从小在草原长大,七八岁时一场战乱,族人悉数流亡。我以童奴之身被卖入舍利金宫一名梵师手中,幸逢我恩师前来拜谒礼佛,得他青眼相顾,带回九华山上。后来……我武功尽废,又遭师门驱逐,心灰意冷,北上出关,发誓永世不再踏足中原。多年游历四方,最终在锡尔落脚,一则小燕山有集市之便,各色人等往来流动,藏身于此,不显突兀;二则锡尔倚北山白燕立族,居处闭塞,乡音未改,听来多少有些亲切之感。当日见你瑟缩集市背阴处,饿得脸色乌青,却不愿捡起地下丢弃的马肠果腹,便知你来历不凡。只是我收留你,概因多年中原武林正道浸淫,抛不下这一点侠义心肠。授你武艺、出语提点,亦是有感于你一片赤忱,绝非存了甚么家国之念。你可听懂了?”
屈方宁脑中疼痛欲裂,迟疑一瞬才明白过来,惊得双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
回伯继道:“御剑天荒为人如何,我不予置评。情之所系,从来由不得自己。只是你身份殊异,与敌国首领相恋,恐怕……未必容易。一旦他对南国举戈相向,你又该如何自处?”
屈方宁胸口起伏片刻,抬眼向他,低声道:“弟子从未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使命。可是先生,南国……也是您的南国。”
回伯极缓慢地摇了摇头,道:“我的南国已经死了。方宜,御剑天荒操控人心如同儿戏,你远远不是他对手。你对他如此用情,必定是要吃苦栽跟头的。”
屈方宁露出一抹苦笑,道:“先生教训得是。他的手段,弟子已经彻底领教过了。当日他与人密议陷害我父亲、舅父,我竟不思悔改,自命多情,愚蠢下贱,不孝不义,辜负了贺大哥……以命相托之事。弟子从今之后,对此人再不会抱有天真幻想。多谢先生今日当头棒喝,往后种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俯下身去,重重叩了几个头。
回伯上前将他扶起,喟然道:“莫要这般见外。我既捡了你,这一世原是要替你打算的。”见他脸色苍白,瞳孔晦暗,几是九死一生,心中一阵酸楚,叹道:“年少之时,一时动错了情,也是有的。你也不必太过……”察觉他全身剧烈一颤,便不忍再说下去了。
只见屈方宁垂下眼睫,瓮声道:“您从前警告过我,御剑天荒目光如炬,凭我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他既要与我……谈情说爱,我想……虚情假意,终究是不成的。”
回伯静默良久,突然将他重重揽入怀中,抱得他肩背生疼:“你……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孩子啊。”
屈方宁眼内一阵湿热,双手抱紧了他,将脸深深埋入他肩窝。
屈队长一旦清醒,行事也是半点不含糊。次日一早,自书伤病在身,请求脱离军籍,降为平民的奏表,已经呈送到了鬼军军机处的黒木台上。军机处接了这道章子,连审议都没敢上,由军务长捧在手里一路小跑,直接转呈到主帅面前。将军却只淡淡瞥了一眼,倦道:“批了。”
军务长兢兢业业惟命是从十多年,闻言也不禁惊呆了:屈队长这样的少年英杰,再为国效力三五十年也不嫌多,这怎么能放他去当平民呢?这不是拿金丝木砍吧砍吧做柴烧吗?不是把宝刀用去剁大肠吗?……不是把千里马套上矿车,叫它垂头耷脸的去拖煤吗?
但主帅的批令他是不敢违抗的,只得满心遗憾不解地出帐。才一出门,就被巫侍卫长偷偷摸摸地拉到一边,附耳道:“这道奏表你先别批复!日落之前,我想办法让他收回成命。”
军务长一生最爱惜人才,一听之下,欣然允诺,也压低声音道:“你着紧行事,我最多拖延到阵阅之时,再晚便压不住了!”
巫木旗拍胸咒日,立誓不辜负他的期待。军务长知他素日没个正形,临走忍不住又担起心来:“主帅决断之事,从不受他人左右。侍卫长如横加阻扰,恐怕……未必成功。有何良策,何不与我商议一二?”
巫木旗得意地一扬手,就把他往山下赶:“老巫的良方妙计,怎能随随便便给你听了去?”其实又有甚么好主意,趁着御剑没注意,忙忙地就往药帐去了。
不料这一回一点也没讨到好,绰尔济首先就大摇其头,说自己年迈眼花,看不清他们年轻人的意图,不愿妄自开口劝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花白的眉毛跳了一跳,黯然道:“他不在你们将军面前,只怕日子还好过得多!”
巫木旗吃了一个囫囵的闭门羹,并不气馁,又向一旁研磨药粉的桑舌妹子挤挤挨挨:“小姑娘,你的心上人要是走了,你这个少帅夫人就当不成啦!到时候什么风光也没有,只能每天喂马、放羊,跪在河边洗衣裳!你想啊,寒冬腊月,水跟刀子一样冷,你的手还能要吗?统统都冻成烂萝卜啦!”
桑舌畏惧地向旁躲了躲,眼皮还有些浮肿,嘴唇也没甚么好颜色,却难能可贵地低声回了一句:“我……我的手热,冻不烂。”
巫木旗一张嘴惊得合了拢来,差一点咬掉舌头:“这小姑娘好没道理!小锡尔要是留在军中,迟早要接我们将军的帅印。她放着好好的十六军总领贵妇不当,却要陪他去喂马洗衣裳。这不是傻到了她祖……不,她爷爷家吗?”
屈方宁自递交退籍奏表,一天闭门不出,将帐内拾掇一番,铺下一张裘衣做包袱皮,金银玉器一概不取,只捡了几件麻布粗衣。他的绫罗衣裳大多是御剑赏赐,自然一件也不要,胡乱卷了一团,丢在火中烧了。开箱倒柜之时,床下滚出一只小小木盒,打开一看,都是当年御剑与他下江南时,街边采买的玩物。那双虎头鞋颜色已经陈旧,线缝绽开,棉花已经漏得所剩无几,看来实在有些可笑。
他在木盒旁跪坐良久,两指套上虎头鞋,做了个追而食之的动作。忽然仿佛烫伤一般,将鞋子尽力往火中一甩,连那木盒一同烧了个尸骨无存。
春日营一众将士见队长独自在帐中打点行装,砸的砸,烧的烧,显然是个离乡背井的模样,均好奇不已。额尔古几人围拢上来,也是诧异万分。车卞见许多裘皮绸缎都烧得不成模样,心痛得连连跺足,不顾焚手之患,急忙上前抢出。
乌熊见他包袱之中放了许多远行之物,凑着他问:“老大,你要出门吗?”
屈方宁张开腿坐在地上,给火浪熏得发热,脱下军服外衣,随手往火中一扔:“对。”
额尔古也吭哧一声坐到他身边:“弟弟去哪儿?”
屈方宁木然注视火舌卷过一件密罗白的短上衣,忽然转过头来,睫毛闪了一闪:“回小燕山去。古哥同我一起么?”
额尔古喜道:“小燕山?好啊!古哥陪你一起回去,给你牵马儿,摘燕窝。”忽的一拍大腿,想起了当年鬼军烧毁山中王宫之事:“不知咱们从前常去的那块岩壁,现在还在不在?”
乌熊正贼眉鼠眼地搜视地上散落的食笼果盒,闻言连忙大表忠心:“老大,我也要跟你去!我给你……擦皮靴,洗袜子,给你做饭唱歌!”张嘴欲唱,一旁的格坦忙把他闷头捂住了。
屈方宁侧目看着他唔唔挣扎的滑稽模样,似笑非笑道:“你昔日也是莽古斯城称王称霸的硬角色,怎地今日沦落到要替我洗袜子唱歌?我要是走了,这队长的位子就是你的了。到时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揍谁就揍谁,如何?”
乌熊听到吃字,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头却摇得拨浪鼓一般:“老大,你太看不起我啦!当年从天坑死人堆里爬出来,我就对真神发了咒怨,这一世要是对老大有半点不敬,教我天诛地灭!咱们同为达慕,可你拉弓射箭、带兵打仗,无不比我强了百倍。别说我没这个本事当队长,就是上头硬要我当了,兄弟们能服我吗?实话说了,我这辈子就认你一个老大!要是别人来顶替你,老子头一个不服他!”
亭名坐在他身边,两条猿猴般的手臂搂住自己,手腕扭曲,望之骇人,听言露齿一笑:“替屈队长?抄起马刺头干他娘!”
旁人哄然大笑,唯有阿木尔黑色烟影般默立人群之后,紧了紧背上一个扁扁包裹。
车卞刚从火中抢出一张烧缺一半的翠羽雀翎披风,喷烟吹火地在那里挽救,满脸黑灰地嘿嘿两声:“弟弟说到哪儿去,大家就到哪儿去。”
此际申时将近,三声撞铃清响,军机处批复已至。屈方宁起身接过,打开看了一眼,便折起来不再看。
额尔古见他神情十分异样,既不是欢喜忧愁,也不似愤怒伤心,不禁有些担心,上前探了探他额头。
屈方宁在他粗厚的手下动了一动,嘴角虽然翘了起来,又哪里是个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额尔古这几年听惯他发号施令,已不再将他视为昔日挎篮幼童。见了他这个模样,油然生出一股疼惜,把他几乎与自己一样高的肩头抱过来,重重拍了几下。
屈方宁干柴般笑了一声:“古哥又把人当小孩了。”示意他动身去练兵场,推开他铁塔般的身躯,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要是我再也不回这里,古哥会想念我么?”
额尔古迟疑一瞬,坚定道:“不管你去哪里,古哥都陪着你。”蒲扇大小的手合了一下他的脸,出营阵阅去了。
然而这份爱怜幼弟之情,却没能即日付诸现实。
阵阅解散之际,车宝赤亲率精兵八百,在练兵场内外数万双眼睛注视之下,煞气腾腾地截住了春日营一行人,举鞭喝问:“你们,谁是额尔古?”
额尔古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指指点点的目光已经把他完全出卖了。两名身高膀圆、手如钢爪的秋蒐亲卫兵一拥而上,将他从人群中横拉硬拽出来,重重往地下一掼。额尔古本身已是百里挑一的大力士,这二位手脚却比他还要粗暴,这么一拉一掼,直摔得他眼冒金星,鼻腔一热,流出两行鲜血。
乌熊、车卞一干人见来人如此凶悍,无不恚怒震惊,抽的抽马鞭,抄的抄石磉,就要上前开打。秋蒐军人多势众,枪戟齐动,将春日营将士隔了开来。一时练兵场外推推搡搡,眼见就是一场恶战。
鬼军司务长见人声喧哗,急忙赶来,客气道:“不知车将军前来,怠慢勿怪。不知这位离火部下阶兵士如何得罪了将军,可否让属下先告知御剑将军?”
车宝赤从鼻孔中哼出一声,道:“你以为搬出御剑来,我就会怕了?你问问这位下阶兵士,他干了什么好事?”
司务长谦恭道:“这个属下确实不知。”
车宝赤呸了一口,阴森森道:“谅你也想不到。”抬手打个响指,向额尔古喝道:“孽畜,你看看这是谁?”
额尔古头颈受制,勉力抬起头来,只闻挣扎哭叫声中,一名女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来,丰腴的身段已被绳索勒得略显浮肿,雪白的手臂上尽是淤痕,哭得艳桃滴雨一般,正是他素日的床上密侣、身下良伴,丹姬夫人。
屈方宁缺席阵阅,犹在帐中对余烬出神。乍闻额尔古东窗事发,心中第一个念头既非前往红帐求情,也非寻门道打点,却是怒填胸臆,火炮出膛般冲出帐门,挟风雷之势,径直往练兵场点将台杀了过去。
他军服不整,腰带未系,走起来一阵怒风也似,气势之狂、怒火之盛,把门口历来铁面无情的督查长都镇住了。他一股气冲到大麾之下,一见背身与人说话的御剑,浑身的怒气倏然冲到脑门,劈头就是一句:“是不是你搞的鬼?”
御剑回过身来,向他看了一眼,不解道:“什么?”
屈方宁一见他这置身事外的样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捂紧胸口用力呼吸几下,才切齿道:“少在这假惺惺的装没事人!车将军今天当门拿人,你难道不知?我古哥跟丹姬夫人好了两年,偏偏我一要走,就给人抓个正着!你他妈不就是……”向一旁震惊不已的一众将领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想留我吗?你堂堂正正对我来啊!整我哥哥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我古哥要是少了一块皮肉,我……我要你血债血偿!”
御剑眉弓深蹙,扬手屏退旁人,似在梳理他话中头绪:“你是说,我为了留下你,把你哥哥卖了?”
屈方宁听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的,越发脑门发热,双拳紧攥,怒道:“你别装傻!”
御剑有些无奈地抬起眼,与他对视:“你哥哥跟十六军统领之一的姬妾……有了苟且之事,却来怪我?”
屈方宁拔天的怒气,突然就哑了火。御剑纵有通天手段,也不能先两年让额尔古爬上丹姬的床。非要说起来,这牵线搭桥的人,……正是他自己。
但他已经上了这个台阶,无路可退,只得硬顶着一口气,咬牙道:“总之……跟你脱不了关系!”
御剑双臂撑在军座上,望着他涨红的脸,低低叹了口气:“我从不强迫人,更不会强迫你。你要走,我就让你走。我拿得起,也放得下,希望你也同样如此。还有……”
他看向屈方宁凌乱的着装,皱了皱眉头:“下次找我,记得穿好衣服再来。”
屈方宁才压下去的火,腾地一声又烧了起来。这一次除了怒意,更有种被人当众剥光的羞辱感。一看自己身上,只见衣襟大开,作为系带的麻绳也散落下来,更是气得厉害,一边急忙系起,一边恶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一阵狂风似的拔脚走了。
巫木旗这才闻讯赶来,一见热闹散场,跌足大呼,又忙追问道:“将军,你就这么放小锡尔走啦?”
御剑斜靠军座之上,眼神在夕阳下高深莫测:“别急,迟早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