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然站了片刻,只听帐内传来二人对答之声。御剑问得散漫,傅天明却是每一句都答得心惊胆战,说几句话,擦一把汗。屈方宁听了几句,心头疑云大起:“舅舅是御前禁军统领,这些年常戍京畿,不曾北上一步。我子厚表哥在禁卫营中历练,那是子承父业,没有和贺小九并肩上阵的道理。何况他一带就是六千人,就是奉命监军,也不该如此劳师动众。”御剑恰也问到此事,只听傅天明伏首道:“其中缘故小人也不深知。只听说这趟差事是沈七侯爷自己讨的,太子殿下劝止不住,只得特特的指派了这一大批人仔细看护着。”御剑微一颔首,道:“听说赵随与他是自幼一处读书的交情,同窗之谊,自然非比寻常了。”忽而一笑,嘲道:“可惜他千里迢迢盛情美意地送来,沈七却不怎么领受,转手便送给边关戍军做人情。看来落花固然有意,流水却是无心。”傅天明叩首道:“将军明察秋毫,凡人莫能及。”
屈方宁对南朝朝廷错综复杂的人情脉络知之甚浅,只依稀听出太子派兵保护沈七监军一事,于礼制大大的不合,御剑一听就知道有问题。遂想:“这太子倒是性情中人。”料来自己的朋友奉命前往险地,自己也是要徇情枉法,好好地拨一队卫兵看护他的。
又听御剑问起荆湖军下落,答曰“分散到四营八寨去了。”又问:“近日可曾召回了?”傅天明道:“第四军前日曾回来一次,给贺将军指着鼻子骂回去了。”御剑道:“好大的威风!这是他自己的命令,还是沈七的?”傅天明踌躇道:“依小人看,多半便是沈七侯爷的谕令了。贺将军对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的。”
御剑双目微暝,仰靠军座之上,似在思索某事。傅天明跪在他脚下,呼吸都不敢放重,只是举袖默默擦汗。
忽听御剑问道:“今日七夕佳节,你们城里有甚么玩意儿没有?”傅天明再料不到他问了这一句话出来,懵怔了一刻,才忙答道:“也没的什么。与往年一样,商贩做些果食花瓜儿卖,小童儿头顶荷叶四处讨豆生,妇人望月穿针,弄些九连环、七孔针之类的,乞些手巧罢了。”御剑淡漠道:“兵临城下,倒有闲心过这个。”傅天明道:“都是沈七侯爷疏引的。要不是他来了,端午都早已没人过的。”御剑似来了兴趣,问道:“哦?他还好这营生?你详细说。”傅天明道:“是。沈七侯爷第一天来,就把城内外的石墙、字碑、铭文、壁画都觑了一遭,又命人端了笔砚好生抄录誊写。这一向又不知发了甚么兴头,只管往城东一名张姓老匠人家里去,成日阶斫竹节,浣练叶,做盂兰盆。民生军务一概不理,平时有事通禀,连人都找不到的。”御剑哂道:“照你说,果真没有一点正经了?”傅天明思忖片刻,一拍脑门道:“是了。三五日前,他曾请了城中上上下下四十多个教书先生前往一叙,却也没甚么交待,只吃了一桌宴席就散了。那些酸丁可都得了意,走路都带了三分傲气,只说跟文曲星有同杯共饮之谊,别人都要高看一眼的。城里私塾本来多自荒芜,这几日可不又开起来了。”
御剑沉吟少顷,冷冷一笑:“上上下下无一务正业的,看来南朝确是气数将尽了。”微一欠身,看住傅天明笑道:“你弃暗投明,倒是个俊杰。”
傅天明连称不敢。御剑示意他跪过来些,口中道:“你们南人最重忠孝之道,此举虽有悖逆之嫌,想来也是为一家老小、父母妻儿打算。这图亏你耗费心血做来,足见你是个有情有义、手腕了得之人。我有心许你一官半职,却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他手长脚长,此刻倚了黑铁军座,一臂垂下,在傅天明头颈上随手抚摩,仿佛抚摸一头狗子一般。傅天明脖颈垂得低低的,撑在毡毯上的手青筋微突,畏畏缩缩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将军发问,小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屈方宁在帐外聆听半晌,怒意半点不吐,刀鞘却已捂得热了。正寻思如何批削了这个奸人,却听御剑轻轻叹了口气,一手仍抚在傅天明后颈上,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南朝偌大一段朽木,早无中兴之望。朝廷昏庸无道,猥琐不堪大任;官员贪赃枉法,只顾中饱私囊。士农工商兵无一不苦,连年重税,遍地灾荒。国之不以为国,家更不能为家。到底是用了什么迷魂大法,诓得你们一干人前赴后继,争相为之献身?”
傅天明浑身一颤,嗫嚅道:“将军说哪里话来,小人如何敢……”
御剑抬起一脚,踏在那张军备图上,两下揉成一团:“傅指挥使,你这图纸九真一假,原本也可鱼目混珠了。可惜我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旁人对我说道一句假话,在我眼前有半分心虚,我都再清楚不过。”说到末一句,又低声叹了口气。
一言既出,傅天明脸如死灰,举身待逃,后颈如有千钧之力覆压,如何挣得起来?
屈方宁在外听得分明,亦是大惊变色。待要寻隙闯入、撒娇卖痴,忽然想到最近二人关系疏远,想要如上次一般假借因头,未必十分自然。一迟疑间,只听帐内格格有声,却是人体骨节活生生断裂之声。偷眼望去,只见御剑五指深陷傅天明颈中,将他整个上半身提得离地而起。傅天明满面紫胀,双手却死死向御剑伸去:“家国之情……豺狼永不会懂……御剑天荒……你……不得好死……”
御剑手臂肌肉如铁,指节处发出碎裂之声,语气仍是不起风波:“傅指挥使,你心怀大义,甘愿身败名裂而死,多少算一条汉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胆敢在我眼前唬神弄鬼的人,我都恨不得亲手……杀死。”
他恨不得三字说得甚重,憎厌之意不言自明。屈方宁在他身边多年,极少听他如此直接流露情绪。只听傅天明一阵濒死急喘,喉头发出一阵异声,随后一切归于沉寂。心中正怦怦跳时,只听御剑提声道:“是宁宁么?进来。”
他只得应声走了进去,见傅天明双眼睁得极为可怖,满脸不甘地尸横就地。御剑命人抬了下去,见他衣衫松褪地侍立一旁,目光才温和了几分:“什么事?”
屈方宁稳定心神,含糊嗯了一声,道:“听巫侍卫长说……”眼睛转到他手边的漆盘上,见一碗寿面动了两三口,此时都已蚀了,酒菜却分毫没动。遂改口道:“……来替他收拾碗盘。”
御剑会意,笑骂一句,站起身来。屈方宁忙道:“将军,你不吃了么?”御剑径自向门口走,道:“端上,跟来。”只得托了漆盘跟出去。见几人抬着傅天明尸体往西北方匆匆去了,心中默默记忆。
这一夜月色却是清朗怡人,二人一前一后行至营地东头一座矮丘,御剑择了个当风的地方坐了,别的一概不取,只从他手中漆盘中拿起酒壶,对嘴喝了一口。屈方宁瞅着他道:“将军,你犯禁了。”御剑拿酒壶往他脸上一碰,笑道:“如何?要罚我?”屈方宁抹了抹脸,佯作无奈道:“算了,今天就给你破个例罢。”说着,也跪坐到他身边。
御剑笑道:“多谢少宰大人手下留情。来,敬你。”往盘中一只小小酒杯中斟满一杯。巫木旗行事一向马马虎虎,今日备的酒器也不知从何捡来,小巧玲珑之极。屈方宁一口饮尽,几乎连喉咙也没打湿。遂两手执杯,往他眼前一伸,口中不满道:“我怎么就用这么小的杯子呢?还没一个指甲盖大!”御剑大笑道:“小孩子当然吃小杯子。”倾过壶嘴,又给他倒了一杯。
虽是七月盛夏之夜,边关也是风冷沙寒。屈方宁喝了几杯小酒,身上出汗,给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御剑张开腿圈住他,让他靠在怀里。屈方宁一则怕人看见,二则也害怕与他碰触,推道:“不要你抱。”御剑笑骂道:“翅膀硬了你?抱也抱不得了!”屈方宁挣道:“小时候才这么抱的,现在我长高了,你也……不方便。”
御剑倒是给他弄笑了:“你现在一共多大?还给我小时候!”两腿伸开,给他密密实实搂进怀里。
屈方宁本来百般别扭,给他安安静静搂了一会,心情也逐渐沉定。灰白的细沙随风飞起,将二人并放在一起的军靴皆浇上一层白灰。风里隐隐约约传来血腥气,隔得太远,也闻不真切。漆盘中的腌鸭舌、熟牛肉已被遮掩得吃不得了,只有酒还可喝。御剑一手将他手臂托起,就手喝他的残杯。见他呆呆出神,出声道:“小猴子,想什么?”
屈方宁遥遥望着天边山丘轮廓,轻轻道:“想你送我的白象。”眼睛阖了起来,埋首他颈窝之中,声音更低:“……想我们在江南的时候。”
御剑心中一阵柔情触动,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今年不得空了,明年再带你去一次。”
屈方宁摇了摇头,眼睛依然闭着:“一次足够了。”复睁开一线,道:“你送我的虎头鞋,上次我一口气都给烧了。后来托人去做,也没有做出来。”
御剑左手握着他的手,举杯一划,低笑道:“烧了?八百里?”
屈方宁也笑了出来,鼻腔突然一阵酸楚,回握他的手,放在胸口玩。
御剑耐着性子陪他做了个狼狗,又做了个兔子,笑了两句他脾气坏,好好给他一点东西,不是摔个稀烂,就是烧个精光。后来又道:“过几天叫人送两车来,任你烧。”
屈方宁想象了一下他驾着两顶大车去宣州大肆采办蝈蝈笼、鹁鸪灯、银皮子鼓、薄荷糖的情状,靠着他笑了半天,一边笑得乱滚,一边拧来拧去,保护杯子里最后一口酒。闹到最后收场了,在御剑身上挨了一会儿,反而自己把酒杯送他唇边去了。说话却是混沌支吾,平素的伶俐口齿都使不出了:“将军,祝你……这个,年年有……”
御剑自然领会,笑道:“怎么,老子一年过一次的生辰,一口酒就想打发我?”
屈方宁含混嗯了一声,给他敬了酒,眼睛看着他,认真道:“将军,我是你一手……栽培起来的,我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本想送你一件像样的礼物,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
御剑饮尽他杯中酒,闻言一笑:“哪那么多胡思乱想的。心给我就行了。”
屈方宁慢慢点一下头,故作轻松笑道:“怎么又问我要?一直是你的呀!”
这几个字出口,眼内一阵强烈湿热,几乎便流下泪来,忙胡乱揉了揉,假装沙迷了眼。
只听御剑叹息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却不像对话,反似自语:“是我的才好。”背对月光与他对视一刻,目光从他空空的脖颈上落回他雾气茫茫的眼睛,俯身吻了上来。
不日,千叶次批出征部队已经抵达清平关外,后备军亦随之赶来会合,粮草辎重一应物品均已就绪。一时旌旗蔽日,战鼓如雷,大军经行处,关前三十里堡垒城寨无一幸免,好似西风扫落叶一般,捣成一片白地。奇的是诸寨十室九空,非但未遇半分武力抵抗,连平民妇孺也一概不见了。再往前去,但见清平关守军往日镇戍之地空空荡荡,旗帜孤伶;瞭望塔下并无卫兵驻守,偶有一二人影隐现,也不似全力迎敌、鸣镝传讯的模样。御剑、郭兀良、车宝赤并一众将领皆诧异不已,驻营商议时,车宝赤自请为先锋,领轻骑六百先行探路。郭兀良素来谨慎,阻道:“或恐是诱敌之计。”仍拔营上马,继续浩浩荡荡前行。到得清平关前一看,大门紧闭,阒然无声。先前高悬城楼的人头已被取下,徒留数十痕暗红血迹;鸟雀在护城河两岸自在啼鸣,偶尔栖落空地。前锋营士兵上前叫骂,无人应答。郭兀良等不敢贸闯,暂滞城外,等待御剑赶来。
御剑正午方至,见城头落落,四野空空,嘲道:“再来一位执扇抚琴人,这一本戏就齐全了。”
郭兀良熟知南朝典故,眼见得门户大开,分明是要请君入瓮,不敢掉以轻心,即命下令攻城。十余座投石车轮番投掷石弹,复以小亭郁亲制月牙射塔抛掷巨石入城,如此这般片刻,城内依然无声无息。额尔古抢至射塔畔,挥开几名工事兵,抱起一枚足有一人多高、双手环抱不拢的巨石,几步跃上射台,命人填压上膛,自己铜铸也似的手臂拉紧机簧,暴喝一声,那巨石恰如流星急坠,蔽日遮云,向城中指挥所劲射而去。额尔古膂力过人,准头却差了些许。只听轰塌一声震响,将指挥所前一面绘着流云朱雀的石壁轰去半边。灰雾弥烟,半晌方散,却不见一个人影。
车宝赤性子最急,兼之新得了一把宝刀,跃跃欲试地想冲入城中,寻几个大好头颅一试刀锋。郭兀良沉吟未决,劝道:“哥哥稍安勿躁,恐是故布疑阵。”御剑眉心久蹙,闻言不置可否,一箭射断吊桥铁索。他眼力异于常人,桥板甫一落地,便勒马不前,口中淡淡道:“红哥,看来今天无人替你祭刀了。”
屈方宁一夜未曾合眼,起拔之时,便勒令离火部远远落在队尾。见一路无人抵抗,心中正是疑云大起。目送车宝赤所率秋蒐军开入城中,心中忐忑万状。忽听一句骂娘声响起,接着群情激奋,千万句粗鄙不堪的语言纷纷从城内发出,汇成一片集成上下三代、囊括旁系九支的女性下体之海。他忙从后军赶到,纵马入城,只看得一眼,顿时两眼一黑,气得不曾昏厥。千般怒意、万道心火,只化作一句:“沈姿完,我操你妈……”
只见城池如故,人影全无,偌大一个清平关,赫然已是一座空城。
放眼望去,但见城中道路四通八达,若谷之虚;商铺关门闭户,官衙鸟雀不飞,宅邸家院一概物事皆搬得一干二净,爨炊盘碟,油盐柴米,并衣物、被褥等一概器用,悉数带走,上下一空。院中老竹竿上晒的布匹、裙袄,都已收走;菜园中种的黄瓜、茄子,也已摘去大半。门前竹叶铺洒,窗台下还摆置着七夕节小儿好玩的几样豆生,黄豆芽已长了一尺多长。一眼看去,全不似仓皇逃窜,倒像客人上门不巧,主人出门宴游去了一般。城中几处火头窜起,却是众兵见无人可杀、无物可抢,四处放火烧屋泄愤。
屈方宁骑在马上,只觉怒火腾腾地往心尖上冒,使尽了生平所知的恶毒言语,把那姓沈的骂了个狗血喷头。他生平所见投敌叛国者不下千余,一击即溃的城池也见得不少,如这般明明攒足了一股不平之气,却临阵溜之大吉的打法,却是闻所未闻。心中只道:“贺小九决计不会弃城而逃,子厚表哥也不是这般畏怯之人。必然是那姓沈的做的好事!呸!他跟文僖那老役夫肯定是一伙的,勾勾搭搭,狼狈为奸。是甚么好东西了?还号称甚么第一才子、文坛领袖,我看卖国求荣才是真!好端端的,把一座城关拱手让人!……贺小九怎么就信了他的邪?老子要是有命回去,第一刀就要剥了他的臭皮!”
怒火未息,车卞鬼鬼祟祟走来,讨好般献给他一只辑翠缀珠、饰有小朵玫瑰的玉匣。打开一看,其中放着一本薄薄册子,随手一抖,只闻见一股熏香之气,书页灿烂流华,裱有金线。翻开书皮,只见第一页写的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字体雍容端方。落款是:“某年月日,长安客赵二于留云借月斋恭录。”印玺上则是“泽从”二字。他自然不识得这是南朝太子的表字,只觉香腻腻的十分可厌,随手往火里一丢。车卞忙抢上救出玉匣,书却任它烧去了。
经此一闹,火气方压下些许。趁乱赶往城门,见地下团团摆着百余人头,一旁摆得有净碗、鲜花、香烛、盂兰盆等物,显然有人曾在此祭奠。四顾无人注意,遂将包裹中腐烂得不成模样的一个人头取出,恭恭敬敬放在地下。人头多已败朽,但观其发髻,乃是南北混驳,全无夷汉之分。他一时也分辨不出,只得在心中拜了几拜,暗自祷祝:“傅指挥使,你为保全此城,甘愿忍受身败名裂之辱,至死不坠黄氏九军之名。如今此城已归于他人手,你未必肯埋首这沦丧之地。事急从权,盼你原谅。”将一旁灵幡上的招魂铃摇了三下,掉头而去。
回到军中,见晌午已过,遂命架锅煮肉。乌熊在旁骂娘不断,道是头一遭破了敌城,还要吃自己的肉。肉汤未沸,巫木旗一溜小跑过来请,只得跟他去了。一进指挥所,见清清静静一座宅子,给一群蛮子烹肉大啖,弄得十分腥膻。御剑独立内室之中,手执一纸留书,正凝目细看。
屈方宁环顾屋内,见陈设素简,窗明几净,几上干干净净,左首立一露瓶。瓶中无花,室内却漂浮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御剑身前置一书案,白宣如雪,墨香未浓,一方雨过天青色的镇纸斜斜压在一角。见御剑神色肃厉,也踮着脚往上一瞄:“将军,谁给咱们写了张字条儿?”
御剑全副心神似都在那张纸上,淡漠道:“沈七。”
屈方宁一听这名字,气不打一处来,忍怒道:“他写的什么?哭着求饶吗?”
御剑神色更为凝重,缓缓道:“不是。他信中提到三件事:一是苦夏将尽,江南蟹肥,他要赶回去起秋社;城南某处夜观星光云影最佳,诚心盼我携眷一行。最后有一事相托:城北有一面东晋时留下的诗墙,望我勒令下属,勿使毁于一旦。”
屈方宁本不指望他说出什么铮铮铁言,但这满纸风花雪月,仍然始料未及。怒气再也抑制不住,冷笑道:“这样的人再多几个,南朝也不必打了,直接献给咱们算了!”
御剑仍在出神,隔了一瞬,才叹息般摇了摇头:“不,这样的人越少越好。南朝有此一人,纵无尺寸之地,国亦不亡。”
他这句话晦涩深奥,屈方宁哪里懂得?嘴上含糊应了一声,对这位临阵脱逃的沈侯爷可没有原宥了半分。御剑这才向他看来,神色也温和下来:“吃饭没有?”
屈方宁早就气饱了,腹中也不甚饥,只道:“吃过了。”
御剑遂带他坐在身边,召人进来商议下步对策。这一议却是简短利落,短短几句话之间,便已达成共识:南军弃城逃窜,威慑已然足够,只等使臣前来议和即可。屈方宁犹自不放心,人散后还缠着问。御剑道:“不打了。过几天回去,给你过生辰。”屈方宁心中一喜,随之想到:“不杀不抢,就要赔钱;赔钱就要加赋,也不知哪个更苦一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脚往外走。御剑唤道:“回来!”便将身打转,问道:“做什么?”御剑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陪我睡午觉。”屈方宁立刻别扭起来,小声道:“没洗澡呢!”御剑往他头上就是一爆栗:“洗什么澡?满脑子想什么!”只得扭头进去了。卧房中一般的兰香浮动,中置一张垂帷踏步床,笼着一袭午阴碧纱帐,朦朦胧胧的望之不真。走到近前,见床上铺着一卷银丝竹簟,想起幼年在此物上过夏,手臂寒毛常夹入竹缝,一抬手疼痛难忍;乳母体胖贪睡,与他挤在一床,凉风尽被她胖胖的身子挡住,热得全身起痱子;碧桃在帐外做针线,头一点点地瞌睡,醒来懊恼咬唇退线诸般旧事,一时怔立。呆呆站了片刻,才拾级而上,贴四合格子一面睡下,望着床板上的卷曲花纹出神。约莫一刻,只听御剑走来的靴声,接着床面微微一沉,传来一阵灼热气息。他背身向外,不想理会。御剑笑骂了一句甚么,接着气息靠拢,却将他一段赤裸在外的脚腕握住了。
他心头一阵动荡,牙齿却咬了起来,转身过去,小腿一动,从他手中挣脱了。
御剑向前一探,重新抓回手里,黑影如阴云般将他笼盖住:“再跑?”
他这一下抓得有些力道,屈方宁疼得直吸冷气,求饶道:“不敢了。”
御剑鹰隼般的目光深深注视他,道:“你还有不敢的?胆子最大的就是你。”上得床来,随手将帘钩放下。
屈方宁近日干尽了作死的勾当,原本对他就有些畏惧。与他封闭在这方寸红尘之间,更是浑身不自在,抵着床板往后躲。见床壁中嵌有拉屉,遂一个个轻轻抽出来,窥测长短深浅,企图把自己装进去。
御剑原已安枕闭目,见他在那边舞神弄鬼,无奈叹了口气,一手捞了过来,压到身下。
要说在别地也就罢了,这青天白日下大行其道,大床摇动之声,纱帐波动之状,声声分明,历历在目。屈方宁给他干得全身是汗,耳朵眼睛全都不敢打开,眼睑都是一片通红。一趟做下来,膝盖都跪得发麻,大腿更是湿滑一片。
但他心中不知怎的,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似乎这样颈首交缠、情热缠绵,反不如那夜二人坐在月下、喝着半杯残酒,说些不要紧的闲话来得亲密。
这异样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直至什方、郭兀良与南朝议定赔款,鬼军先行一步凯旋,已是七月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