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箭与日影并驾齐驱,劲道迅猛无伦,隐带风雷之声。霍特格震骇之下,只觉一颗心跳个不住。一个传说中的名字旋即浮现在脑海:“莫非是……?听说他近来着重清剿扎伊残部,常年戎马奔波,留在千叶的日子少之又少。秋场大会也不是甚么要紧节日,怎能请得动这位大人物?”
只听远处靴声如铁,战马不鸣,隐约可见军服端肃的人马列队而行,好似碧绿的草原上流过一条黑色的大河。
其时岸边摩肩接踵,千万人都沉浸在狂热之中。直到这支森严的军队从远方沉默经过,昏冲的头脑才恢复了一些理智。
霍特格见鬼军纪律严明,蓄而不发,与传言中以一敌百的强悍姿态并无二致。乌兰军虽然声色哗众,但只消明眼人一看,显然已被比了下去。
看屈方宁时,只见他在马上遥望远方,头发黑乌乌地垂在背上,被一枚古朴的方形黄金束成一束。几缕长发随风飘动,黄金上也流动着灿烂的光芒。
此时司仪官已命人清点战俘尸身,选拔出新一任达慕。亭名等捧出一盘花瓣状的金币,依照猎杀人数分赏参赛箭手,司仪官也送上青杯美酒。屈方宁目视那名驯鹰者咽喉下深深钉入的黑箭,忽向那名新任达慕道:“哈布克,你帮我做一件事。”满斟一杯,将一枚金币投入酒中,吩咐道:“将这杯酒送给那边的御剑将军,多谢他出手相助。”
哈布克兴奋得眼睛发亮,躬身道:“这是小人天大的荣幸。”翻身上马,将那酒杯高高顶在头上,稳稳地追了上去。
屈方宁看了一会儿,转身道:“今晚白羽营为千机将军接风庆功,你们也来。”向簇拥到他马下的少年报以微笑,在侍卫大呼小叫的护送下打马而去。
这一夜天公却不作美,白羽营前的篝火才点燃了一半,便下起了一场罕见的秋雨。这雨仿佛存心让人为难似的,若隐若现,忽大忽小。一见人们有心在雨中继续作乐,它就滚滚而下,打得人脸颊生疼。待狂欢的人热情熄灭,收拾东西准备散了,却又温柔小心起来,顶多只沾湿一层发丝。人们就在这欲迎还拒的引逗中,咒骂谈笑。间或向进出白羽营正门的马车指指点点,议论前来参与宴饮的贵族、将领,交换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俚闻。
白羽营最大、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大帐顶上,插着一束柔软雪白的孔雀翎毛。这座美丽的帐房大名鼎鼎,就是乌兰将军与公主平日的住处。
许多没来得及目睹二人大婚典礼的少年儿郎,嘴上虽然唱歌说笑,实则眼睛早已飞到了那招摇的羽毛上。听人说公主与丈夫新婚伊始,一心要成为能被丈夫族人认可的主母,对妺水的一切庆典、节日都不遗余力地参与。那时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轻而易举夺走所有人的目光。她的笑声,像天神座下的金铃鸟一样动听;她嘴边的笑容,比盛夏的鲜花还要娇艳,她的妆容、发髻、衣服的样式,被人竞相效仿。在初春的神树巫祝之会上,她穿着一条曳地长裙,出现在众人眼前。从脖颈到脚踝的银灰色衣缎将她刚刚开始成熟的身体衬托得玲珑有致,在地上撒开的尾部盛开如一卷繁花,走动时仿佛娇弱无依,却又平添万种风情。当乌兰将军携她的手步入祭坛,千万朵素簪花忽地从岸边飞起,落在她的鬓边、肩头、长裙上……而那动人的春光,却抵不上她身上洋溢的、宝石般的光辉。
别人见他们痴痴守望,都不禁发噱:“别看啦!她不会出来了。你还不知道吗?公主已经有了六个月身孕,从夏天起就没出过门了!”
仰慕者一听,既为她高兴,也难免有些失望。但人们的话题早就转向了那还未出生的孩子,谁也没有理会他们的寂寞。
有人说:“公主美若天仙,屈将军也是俊美非凡。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一定好看得很。”
有人说:“就是不知像父亲多些,还是像母亲多些。”
有人说:“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像屈将军倒不怕,要是个男孩子,却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那还不知怎么样呢!”
大家议论纷纷,羡慕着这对神仙眷侣。这时突然有个新来乍到的,咋咋呼呼地插进来一句:“……听说他们感情有些不合。”
这话立即激起了民愤,脾气不太好的人已经跳了起来:“放屁!人家夫妻俩好端端的,不知多么恩爱。怎么不合了?”
偏偏那说话的人没什么眼色,还傻愣愣地接了一句:“春天还没过去的时候,不是有这么个传闻?公主不让屈将军进帐门,还骂他……什么的。”给身边的同伴狠狠掐了一把,遂哑哑地不敢说了。
不料别人一听,倒是换了一副了然的神色,还有人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这个传闻的确是有过,内容比他说的还要夸张:说是公主拿剪刀铰掉了结婚的礼服,在帐中向屈将军哭着叫骂:“屈方宁,你是个魔鬼!……你这条毒蛇!”原因则更匪夷所思,说是屈将军那件事“不行”,公主独守空床、羞怒而不敢言云云。但这也纯属无稽之谈:没过几天,千机将军就开了一场香艳无比的夜宴,屈将军提枪而上,鏖战整夜,连御五女,傲然不倒。那有辱尊严的传闻,就此不攻自破。再一追究谣言的来源,各种线索直指御统军营,一切就更昭然若揭了。人人都知道当年必王子苦恋乌兰朵公主,对其下嫁屈将军一事含恨已久。他心胸狭窄,妒忌心又重,当年就曾扔下舍命救他的屈将军独自逃命,如今还惮于捏造一两条耸人听闻的谣言吗?
于是有关乌兰将军夫妇二人不合的传闻,尽数成了必王子造谣中伤的铁证。据说必王子还为此大光其火,坚称自己一无所知。但别人心中早就认定了这个罪魁,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御剑与巫木旗踏入营门时,舞女踏歌的空地已是一片泥泞。白羽营主帐的宴饮正热火朝天地举行,车宝赤之流都已酒酣耳热,在场中抱着曼舞的姬人调笑作乐。小亭郁一身雪蓝礼服,正在轮椅上与郭兀良说话。见他大驾光临,显然十分意外。叫了声“天叔”,便忙命侍从请乌兰将军过来。郭兀良替他接过贺礼,别有所指地笑了笑:“庆功酒都喝了一半了,还以为你不来了。”
御剑银色面具一动,道:“千机将军首次亲征告捷,我自然要来庆贺。只是白石城那边还有些琐事待办,片时之后就要动身。今日难以尽兴,改日由我作请罢。”
小亭郁愕然道:“天叔这……就要走了么?”巫木旗却已笑嘻嘻地上前来拍打他,破锣嗓声音震天:“你不知道我们将军,忙起来头一个不认人的!老巫日催夜催,唠叨了几千句,才烦得他过来了。这一对玉偶是老巫给你挑的,你看,像不像你们家那两个娃娃?”
小亭郁成婚两年有余,育有一儿一女。见那对人偶玉雪可爱,谢道:“这礼物太贵重了。”忽而一笑,道:“说起来,我也欠了桑舌妹子许多人情。不知甚么时候能一并还了?”
一说到这个,巫侍卫长的老脸就挂不住了,使劲摆了摆手,挠头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只听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后笑道:“这都一年了,怎地这一撇还没撇下去?一定是你在那边有了人,左右开弓,两边讨好,拿我们妹子寻开心呢。”
御剑一听这声音,胸口血液阵阵沸烫,头脑中轰轰直响,兀自站在原地,连向他看一眼都不能够。
小亭郁也佯怒笑道:“方宁说得有理。巫侍卫长迟迟不去求婚,想必是在扎伊呆得久了,看上了他们的青春佳丽。我们本地的姑娘,他可就瞧不上眼了!”
巫木旗哪里能受这种调侃,立刻哇哇大叫起来:“小锡尔,你说话要讲良心的!老巫一天到晚忙得野狗一般,哪里有这闲工夫?我在白石城里,一天到晚就没脚落地的时候!不信,你问我们将军!”一把拉住御剑,要他作证人。
郭兀良是个厚道人,见他面红耳赤,无奈笑道:“你们何苦拿他凑趣。”向屈方宁身边微微点头,意示尊敬。屈方宁忙上前几步,扶住了来人腰身:“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就不必亲自招呼客人了。”
乌兰朵肚腹隆起,走路显得有些吃力,倚靠在丈夫臂弯中,轻声道:“鬼王殿下前来赴宴,我怎敢怠慢?”就着屈方宁的搀扶,向御剑行礼。
御剑忙道:“公主不必多礼。”目光落在她高高的小腹上,心中极其缓慢地告诉自己:“这是宁宁的孩子!”
屈方宁微微一笑,向小亭郁道:“你看,还是你有面子。我请了御剑将军好几次,都请不来;你一做东,就请来了!”
小亭郁哈的一笑,指他道:“你还挤兑我?将军从前跟你是甚么光景,你当别人都不记得了?现在倒是说得外人一般,要不是看在公主的面子,我真想替将军凿你两下!”
此时阿日斯兰夫人抱着一个女孩过来见礼,屈方宁便向那襁褓中的粉团儿笑道:“沙琳娜,你看你爹多凶!叔叔说句玩笑话,他就要动手打人。这还能理他吗?”说着,便勾手逗弄了一下。巫木旗一见,心痒难搔,也跟着逗弄起来。这小孩儿似乎很中意巫侍卫长的大拇指,津津有味地嘬了几口。乳母也在旁道:“小姐平时不爱亲近人,难得今天与大人投缘。”巫木旗口中道:“我们就走了!”却舍不得抽出手来。屈方宁笑道:“沙琳娜小姐亲自留客,你舍得走么?”说着,眼睛看向御剑,道:“……将军也多坐一会儿罢!”
他既开口挽留,御剑倒不便就走,只得在车宝赤席边坐了下来。远远望去,只见屈方宁穿着一身崭新的锦红衣装,衣袖、襟摆下半截全是文彩镂空,依稀只见手腕上戴了好几个宝石镯子。似乎为了不抢走小亭郁宴席主人的地位,披了一条半旧的灰鼠披肩,把自己的光彩掩去了许多。他在场中走动也不甚频繁,只有他新交好的年青将领、权贵新秀、大奴隶主嫡系子弟等人到来之时,才亲自起身迎接。人到哪里,哪里就是一派喧哗。衣裳鲜洁、笑语爽朗的青年人簇拥在他身边,遮得一点人影也看不见,只有比少年时更成熟的嗓音不时响起,间杂手镯丁零零的撞动声。
他胸口杂念好似浊浪翻滚,最后落定的却是个最浅薄、最可笑的念头。
“小孩子原是爱穿新衣服。……”
其实这一年妺水奢靡之风大盛,绫罗绸缎的用度比往年增添了不止十倍。在场的青年没有不加意打扮的,有些年纪特别轻的少年,因为穿得太过花哨,看起来已经有些不像男人了。就是这样,他们还一直向乌兰将军的华丽装束靠拢,浑不顾自己的腿比人家短了一大截,或者干脆就没有脖子。
银盘中的珍馐佳肴流水阶送上来,连一贯挥霍无度的车宝赤都不禁有些惊诧,觉得今天的宴席实在奢侈得过分了。
他扒着一道蜜汁醩脯瞧了好久,嘴里咕叨着:“这是个甚么肉,怎地老子从没见过?……御剑,你认不认得?……”
御剑在巫木旗大呼小叫的吵嚷中沉默地喝着酒,菜肴的滋味一点也没有尝到,连车宝赤问他的话也没有听见。
如此木然喝了一刻钟的酒,见屈方宁已经回到席前,坐在大腹便便的妻子身边。他们少年夫妻也无甚顾忌,便在席上引颈低语起来。他本不欲偷听别人夫妇的私房话,但耳朵就仿佛自己有了魂魄,止不住地将两个人的言语听了进来。
只听屈方宁声音温柔,问的都是妻子身体状况,腰背酸痛与否,腹中有无不妥;又说她早上想吃的糖渍蜜橘,已经派人送去,可还合胃口云云。乌兰朵一手扶着后腰,轻轻蹙着蛾眉,显然身困体乏,不愿多话,只略微点了点头。坐了一阵,神色有些不胜之态。屈方宁忙唤人拿软枕来给她靠着,侍女连换了三四个,公主才勉强靠着了。精神仍没什么起色,不悦道:“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做甚么都不会!”
屈方宁温言劝慰了几句,向四面一觑,问道:“阿帕呢?这几天都不见她。”
乌兰朵一只苍白秀美的手正疲惫地按揉后腰,闻言动作一顿,隔了一瞬才道:“回天山守旗去了。格尔长老认了她作女儿。”
守旗是毕罗祭祀家礼,时长三个月到半年不等。贵族长老认领王宫中有体面的宫女,使其服丧守旗,以“女”呼之,令其从此身价倍增,大大有别于平民女子,以便嫁予良人。屈方宁噢了一声,似乎不甚在意:“这倒是件好事。怎地也不与我说一声?”
乌兰朵语调陡然尖刻起来:“……我指派自己带来的人,还要跟你请示?”
这句话明显有刺,“你”“我”云云,更伤情分。御剑闻言,心头一凛:“她怎么这么对宁宁说话?”
屈方宁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做甚么,都只由你高兴,只是头一个该爱惜自己的身子。”
乌兰朵冷笑一声,刻意重复了一遍:“哼,我的身子!”似乎还想说甚么,顾虑着场合身份,这才闭上了唇。不多时,几名贵族女眷过来嘘寒问暖,屈方宁才被驱赶出去喝酒了。
御剑见他人虽离开席位,仍不时看一眼妻子,神色中关怀殊甚,心中一阵怅然:“他如今的脾气大不同了。换在从前,谁敢给他这种气受?”料想他现在要是发起火来,浑身上下的镯子、戒指、耳环叮叮当当,不知要摔坏多少东西。一时有些好笑,嘴角一动,便说甚么也笑不出来了。
少顷,小亭郁举杯来谢,饮罢,又寒暄客气一阵,才各自回位。他向总管略一示意,便离席出了门,只觉在这修罗场中多呆一刻都是煎熬。出门只见夜空如墨,冷雨中白雾迷茫,狂欢的人们早已散尽,四周一片空寂。他辨认了一下马厩所在,才踏出几步,只见身后帐门打起,屈方宁护送着妻子出来了。乌兰朵仍是那副恹恹不乐的神气,短短几步路,也叫了车子来接。车旁那名侍卫身着毕罗王军的藏青色军服,加之皮肤黝黑,在夜色中几乎就看不见了。屈方宁小心搀扶她上了马车,见夜雨寒凉,又解下自己的披肩替她披上。直到车子消失在营地对面,这才进门去了。
御剑在暗色中看了他许久,才回神走向马厩。只听辘辘声中,乌兰朵低低的声音从远处的马车里传来:“你今天去哪儿了?”
一个带着毕罗口音的男子声音应道:“乌兰将军今日在秋场大会……选拔新兵,属下也跟去帮忙。”
乌兰朵哼了一声,道:“他又拿活人当靶子了,是不是?明知我……,还成日造这些孽!”
那男子似乎不敢直斥将军之非,只模棱地答了一声:“是。”
乌兰朵跺了跺脚,道:“是什么是?一个大男人,每天是是是的,一点主见也没有!”
这句话形似斥责,实则毫无愠怒之意,语气中还有一丝小女孩般的娇嗔。
那男子隔了一会儿,才叹息般开口道:“……是。”
乌兰朵噗嗤一声,似乎都被他气笑了:“敖黑儿,除了是,你还会说甚么?”
那男子声音中也带了些笑意:“公主说的话都是真理,我自然只能说是了。”
乌兰朵格格一笑,突然嗳哟一声,像是车子颠簸了一下。
那男子关切道:“公主小心,前面有雾。莫尔,点两支火把,把雾驱开。”
车厢沉寂下来,似乎乌兰朵正怔怔望着茫茫前路。许久,只听她厌倦的声音响起:“敖黑儿,世上很多东西,是不是都跟这白雾一样?看似缥缈美丽,其实里面甚么也没有。”
那男子也沉默一刻,才低声道:“……也不是都这样的!”
言谈间寝帐已至,他便跳下车去,搀扶乌兰朵下车。公主的手在他肩上放了许久,才缓缓收了回去。
御剑耳力过人,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只觉阵阵心惊。先前公主在席上话语尖酸,他还道是孕妇心气急躁、喜怒无常所致。听公主与这侍卫软语呢哝,言笑轻佻,与在屈方宁面前判若两人。想到她厌倦易怒的神气,不禁心中生疑:“她当年一心要与……成婚,如今心愿已遂,反而不如意了?”
他对人间情爱看得极明,自然知道公主与那侍卫之间不那么简单。但在他心中,始终无法明白一件事:“能和宁宁在一起,还会有甚么不满?”
其时他离席已久,见了这一番情形,不知怎地,又鬼使神差般回到了宴席之中。场中女眷都已散去,男人愈发放浪形骸,无所顾忌。乳母要抱着沙琳娜去睡,巫木旗偏追着不肯撒手,还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小铃鼓,逗着人家小孩儿玩。一边玩得起劲,一边还不忘夸赞小亭郁:“你这个女儿生得不错!不如认老巫做个干爷爷,以后使劲疼她!”
小亭郁笑骂道:“你想得美!我是桑舌烧香拜过的哥哥,你将来还要叫我一声大舅子!”
巫木旗大感没趣,叫道:“我不来!你和绰尔济那老滑头一样坏。”又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屈方宁,乞道:“小锡尔,等你儿子生出来,认我当个爷爷如何?老巫替你喂了那么久的马,一声爷爷总也抵得了!”
屈方宁才从大帐一隅走来,深红礼服如鲜花着锦,脸上也泛着一层酒意的晕红,闻言眼睛亮亮地一笑,道:“你替我喂了马么?那可多谢啦!”豪气地将巫木旗一揽,在他耳边故意低声道:“可是啊,巫侍卫长,公主的哥哥,就是柳狐将军的女婿。那我的儿子,就是柳狐将军的……甚么孙。你要当他的爷爷,可要想清楚了!”
巫木旗立刻露出了十分嫌恶的表情,手掌连连在鼻子下扇动,叫道:“不要了!不要了!”又唉声叹气,似乎对老狐狸横插一脚之事深表遗憾。
小亭郁吩咐乳母带走女儿,继续取笑道:“你这么喜欢,自己怎么不生一个?”
屈方宁却端着一杯乱洒的酒,摇摇晃晃走向御剑的席位,几乎是摔坐在他身边:“御剑将军,今天咱们的酒水是不是太薄了?都没见你怎么举杯。”
他整个人一走近,御剑只觉一股艳丽的甜香充斥鼻端,不知他衣服上熏染了什么香料。见他醉态可掬,向旁让了一让,口中道:“没有。”
屈方宁唔嗯一声,却是自说自话地夺过他案头的酒壶,揭开盖嗅了嗅,不满道:“什么酸坛水,也拿来伺候将军!”一叠声地催促侍卫,去取上好的汾酒来。御剑止道:“不必麻烦,我也该走了。”屈方宁不管不顾,只拿酒杯底砰砰地砸着桌案,大声道:“快去!快去!”待酒送到,又亲自拍开泥封,满满倒了一海碗。小亭郁几人都看着他笑,乌熊几个更是不顾死活地开始起哄。郭兀良也在旁助兴道:“方宁今天好高兴啊。”屈方宁跪在案前,几乎用全身点了点头,道:“我好久没跟御剑将军喝酒了!”左手捞起海碗,却把右手的泥封向他面前一递,豪爽道:“敬你!”
身旁的人无不抚掌大笑,御剑也莫名笑了笑,从他左手里夺过酒碗,一口饮尽,向侍卫道:“带你们将军下去休息。”
一名瘦小枯干的侍卫上前,将屈方宁扶着坐下。屈方宁哪里坐得住,背靠着帐壁直滑了下去,胸口裹着一块醒酒毡,一身衣服乱糟糟的,一边衣袖完全皱起,露出一截光滑纤瘦的手臂。镯子也只剩一个,吊儿郎当地箍到了肘弯处。御剑只看了一眼,便起身欲走。
只听屈方宁在地下,口齿不清地问道:“将军,我听人说,八月中旬的时候,苍狼城里轰——的一声,东城都炸开了,火星爆得到处都是。真有这回事么?”
御剑只得道:“嗯。只是工匠试炼罢了,没什么大事。”
屈方宁仰在地上,鼻子里不知在哼哼什么,含糊道:“那就好。我还以为又下陨石雨了,白白担心了好……几天。”一乜眼看见巫木旗,又哈哈地笑起来:“要是巫侍卫长轰的一声没了,我妹子说不定一个后悔,就答允嫁给你了!”
巫木旗怒道:“老巫怎么就没了?况且我没都没了,她再后悔答允,有什么鬼用?”提起脚来,就往他脸上揉去。
御剑喝了一句,推案而起,道:“多谢顾念,我先告辞了。”
屈方宁还在躲避巫木旗的脚,见御剑已在四五尺开外,便看着他一笑:“将军干什么这样客气?真当咱们是外人了!”
御剑心道:“我倒宁可与你是外人。”与小亭郁打个招呼,这才彻底出了门。
这一夜却不甚安宁,不知是风雨作怪,还是自己心神不定,连做梦也是阴邪古怪。
他梦见自己与屈方宁在激烈争吵着甚么,两个人都很不冷静,彼此针锋相对,一点也不肯退让。醒来之后,争吵的内容已经全然记不起了,只记得屈方宁气得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突然想起,梦里的宁宁上衣的领扣是敞开的,露出一大片干干净净的脖颈,皮肤上甚么也没有——突然轰的一声,将手里一个东西往地下摔去。直到落地才看清楚,那正是小亭郁女儿的襁褓。
他在梦里霍然一惊,就此醒了过来。奇怪的是,梦里最鲜明的印象,不是因为宁宁摔掉了别人的孩子,而是那股强烈的、需要自己去善后的烦乱感。似乎在梦境的那个时刻,宁宁还在自己的庇护之下,惹下的烂摊子都要自己去承担。
他躺在寝帐的大床上,看着漆黑穹隆的帐顶,忽然想起从前做的另一个梦。在梦里,两个人完全恢复了从前的关系,在绿得流蜜的大草原上一边说一边笑。宁宁专注地看着自己,乌黑的眼睛里全是美丽的笑意,不管他说什么都予以最快的回应。那情景美妙得——就像梦境。
但就在这令人迷醉的氛围中,他如同中了邪魔一般,向妺水边某处一指——那是如今白羽营的所在。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屈方宁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明媚得仿佛要哭出来一般。他笑着说:“我还没结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