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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深雪

花近江国 孔恰 4900 2024-02-10 12:42:07

回程时已近十二月底。千叶地处草原中心偏北,寒冬比其蓝来得更早,鬼城一片雪舞冰封。屈方宁前脚踏入春日营,后脚就有貂裘送到,通体银白,裹以素锦,领口缝着一圈伞针状白毛,足有手掌高,蓬松柔软,仿佛一只白松鼠的大尾巴相似。车卞见猎心喜,垂涎去摸,只觉皮毛柔顺之极,手一放下去,立即滑落下来。那是生平未见的奇宝,忍不住嗷嗷馋叫起来。屈方宁一见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就有些牙痒,一脚踹了出去。回伯进来见到,意领神会:“献殷勤的来了。”

屈方宁微不可闻地吁了口气,道:“忍了这么久,总算没白费。”信手一甩,将那件白貂裘扔得远远的。

回伯见一旁锦盒中放得有美酒,也随手取来斟饮,打手势道:“他下的圈套你都踩了,给的陷阱你都中了,想来与你……做倾心之谈时,一定是稳操胜券的了。”

屈方宁目中笑意一露即隐,道:“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模样。”绑起军靴系带,起身踏了几步:“我先上去了。”

回伯微一颔首,忽然想起一事,忙放下酒盏,认真地比划道:“别让他……碰你。”停了一停,纠正道:“就算要碰,也别让他得手太快。”

屈方宁这一下真的笑了出来:“回伯,你嫁女儿么?”伸手在他酒盏里蘸了蘸,吮了一下手指:“放心,我有分寸。”将那枚扳指掏了出来,想想不妥,又藏入领口内。

回伯看来看去,总是难以安心,忍不住又比划提醒:“皮带收紧一点,扣子都扣上。”

屈方宁无奈,牢牢扣上了内衫的纽扣。临出门忽一回头,道:“回伯,我总算学到一件事:从不让步的人,让步才有用。像我这样动不动低头的,别人早就不稀罕了。”

回伯摇头一笑,举了举杯:“好的道理,什么时候明白都不太迟。”拾起地下一个大雪笠,向他抛掷过去。

鬼城大帐如黑帆拱雪,女葵旗帜凛凛飘扬于雪意之中,主帐中也已生起了通红的炭火。巫木旗久未见他,这一下欣喜若狂,摆了整整一个团桌的肉脯蜜饯,又烫了一大碗马奶酒给他暖身。御剑在旁道:“老巫,别给他喝酒。”巫木旗立即一拍后脑勺,道:“是了,听郭将军说,你上次在乌古斯……”话音未落,御剑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屈方宁这才摘了雪笠,将残雪在帐边磕尽,却不落座,亦不饮食,立在门口道:“将军,如前日所约,属下来借《问对》书。”

御剑温和道:“早替你备好了。”拍拍扶手上一沓蓝面绢书,见他屹立原地不动,只得笑叹一声,自己起身给他递了过去。

屈方宁旗开得胜,心中大为快意,越发矜傲了几分:“那属下先告退了。”余光瞟到书内,只见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平日熟悉的统编图、兵阵图、车骑步弩对战图一概皆无,心中先叫了一声不妙;急忙摊开一看,只见字句艰深,字形古朴,莫说读懂,连识也不识得。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回去……仔细研读,定有所获。”

御剑高大的身躯把他挡在背光处,只觉得他又倔强,又单薄,说不出的可爱,忍不住又靠近一步:“你在这里研读,也是一样。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来问我。”

屈方宁乌黑的眼睛往上一抬,似在斟酌利害,继而头略微一点:“好。不过你不能离我太近。”举臂一隔,把他隔出五尺开外。

他这句话说出来轻飘飘的,一点力度也没有,倘若语气再柔和一点,简直就是在撒娇了。御剑胸口也是一阵暖茶温酒般的柔情,口头答应得爽快,心中一点也没在意。孰料屈方宁这一次堪称金汤堡垒,往后足足半月有余,竟无一点松动退让的迹象。每日拥裘夜读,全神贯注,偶有不解之处,自己先苦思冥想,到底想不明白了,才开口向他请教。这请教也没有丝毫绵绵之意,对答之间,比当年妺水边教习箭术时还要生疏客气几分,宛然恢复了几分名门高足的风采。举止也是十分规矩有礼,到往日就寝之时,就起身告辞。巫木旗也不知就里,劝了两次“留着这里歇一晚上”,也就不再赘言,还自告奋勇担当了送他回营的差事。临走风风火火抓一把小食,给他灌在怀里,两人顶着风雪,一路说笑地下山。御剑几次出言挑弄,都给他轻轻地把话头转了开去。因《问对》中有“兵道之诡,譬如弈棋”之语,遂连荒废多时的棋艺也重新操练起来。御剑就着摆棋布子之势,与他讲解攻守之道。屈方宁抱膝坐在棋盘对面,一边凝目思索,一边负隅顽抗。他的兵略棋道与御剑差之甚远,远不能望其项背,每每沉吟许久,落下一子,一见御剑揶揄之色,立即知道不对,甚为懊悔。御剑大方地拈起那枚错子,向他递出,示意他重下。屈方宁却甚是有骨气,坚持不接:“错了便错了,不悔。”御剑笑道:“嗯,我们宁宁是真君子,大丈夫。”屈方宁垂目道:“我连更大的事情都没有后悔过,还在乎这小小一局棋么?”御剑心中怦然一跳,向他望去,喉头一时滞涩难言。屈方宁也撑起手肘来,落在他目光里,促狭地笑了一笑,道:“将军,该你落子了。”

这一局最后自然也以屈方宁惨败告终,不过御剑心中雪亮,自己已经输得不轻。待屈方宁告辞出帐之时,便亲自送出门来,替他戴上雪笠,系紧绦带,从巫木旗手中接过一张半旧棉毡,给他牢牢地披在肩上,以免风雪侵袭。见他全副武装,忍不住叩了叩他的斗笠边,别有所指地说:“宁宁现在是铜墙铁壁了。”

屈方宁双手握着斗笠边,向上抬松一些,闻言抬起脸来,刚喝过热奶茶的嘴唇红润之极,向他做个嘴型:“上兵伐谋,不战在我。”把住巫木旗的手臂,转身下山去了。

余下御剑立在原地,只觉一阵血气涌上头顶,连胸腹间都有火烫之感。当夜就寝,辗转反侧,久未成眠。好不容易入睡,又梦见屈方宁睡在身边,脊背冲着自己,仿佛还在怄气。梦中无所忌惮,先把他全身上下爱抚个透,衣服全部剥光,手足大张地锁在床上,把他折磨得全身泛红,眼泪汪汪,咬着红肿的嘴唇不甘地瞪视自己,颤抖着恨恨地说“杀了你”,一被分开双腿插进去,还是止不住地呻吟起来。连根没入之时,只觉他在身下剧烈挣扎,哭叫着“我恨死你了,王八蛋,畜生!”忽然手腕锁链挣脱,不知从何处抓起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往他胸口插落。梦中但觉掏心般一痛,已经惊醒过来,只见胯下挺直如枪,胸前伤口已经破裂,纱布上尽是暗色血迹。他翻过身来,全身热汗涌出,连身后都汗湿了。合起眼来,只觉那蜜糖般甜腻的喘息还残留耳边,下体与他缠绵亲密的感觉还未褪去,哪里却睡得着?

他这厢饱受春梦煎熬,屈方宁却是神清气爽,正好小亭郁派人来请,便两胁生风、脚步轻快地往狼曲山去了。小亭郁这一天难得不在点将台上,见他进帐,居然有些忸怩。一问才知,雅夫人望孙心切,忧思成疾,小亭郁这个孝子只得开始物色人选,准备成婚了。屈方宁心中好笑,暗想:“雅夫人这场病,多半真不了。”笑道:“那有甚么为难,兔采公主还能拒绝你不成?抱上狐皮白雁,去向大王求亲便是。”见小亭郁神色古怪,一怔之下,恍然大悟:“你还有别的人选?”小亭郁脸颊微红,道:“别这么大声,成不成?”原来雅夫人替他挑选了好几位名门之后,除兔采公主以外,还有东青军那钦将军次女,及阿日斯兰领主的爱女。屈方宁嬉笑道:“货比三家,我们千机将军艳福不浅啊!”小亭郁登时也笑了出来,随即正色道:“你替我拿个主意罢。婚姻于我虽非头等大事,却也不可儿戏。”

屈方宁又调侃了一句:“你娶妻子,怎么反要我来拿主意?”被他袖中铁弩打了一下屁股,这才老实拿起主意来了。那东青军是千叶十六军一支赫赫有名的军队,实力仅在鬼军、郭军之下,阿日斯兰更是广有土地,曾与屈沙尔吾并称万奴之主。真正比起来,反而是王室中的花朵毫无优势。小亭郁听了,微微颔首,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取舍?”

屈方宁沉吟一番,道:“如依照常理,那钦将军与你结为亲家,于西军统筹战略、装备互通,都大大有利。只是他的教导再好,也变不出铁,更生不出钱。阿日斯兰就不同了,他们蓄奴放牧,比我们不知富了多少倍。以后逢年过节叫声老岳父,金银财宝不就唾手而来了?何况千叶的地盘越来越大,异族战俘数不胜数,他的奴隶营未必装得下。到时你引渡一批年轻力壮的奴隶过来,给自己补充新血,岂不是好?你们比别人更多了一门好处:操纵机关连弩,战训也不必太久的。”

小亭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频频点头,听到后来,忽然笑了出来:“其实今日国会之后,我已经找御剑将军问过了。他的回答与你大同小异,真不愧是……父子连心。”

屈方宁佯怒道:“好哇,原来我是后备的。”摸了摸屁股,作势要欺负人。

小亭郁笑着一扬机弩,道:“好了,我先过去给母亲复命。”忽然转过轮椅,道:“御剑将军后来突然跟我说了一些话,我倒是……有些惊讶。”

屈方宁半点兴趣也没有,嗤道:“他还说得出甚么好话?”替他拉起毯子,把他送出去了。

亭西将军在世之时,小亭郁对他也是满腹非议,只不敢宣之于口而已。料想天下儿子对父亲都是这么一副嫌弃口吻,丝毫也不奇怪。在路上回想早上情形,只记得御剑将军三两句话替他厘清要害,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问道:“这几个女孩子中,有你喜欢的没有?”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说不出的震惊可怖,仿佛一头凶猛之极的头狼背上坐了一只大白兔子相似。小亭郁震撼之下,连害羞都忘记了,支吾道:“这、这个就……”

只听他森严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不要慌。兔采虽然叫我一声叔叔,我也不会有所偏颇。只是你年纪这么轻,人生还有很长。与不中意的人朝夕相对,终究是没什么乐趣。”

小亭郁听他话语中颇有推心置腹之意,一时竟也忘了他威震草原的战神身份,低声诉说道:“……没有。从前是有的,现在……已经没有了。”

御剑将军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了甚么,道了声:“那也好。”军靴声一动,已经消失在他眼前。

自那日雪夜下山,屈方宁又是接连几天没接到主帐传召。他不知自己已在别人梦中被侵犯得腿都合不拢,只道拿乔太狠,正经过头,御剑的耐心要耗尽了。正值当日八部擒弓竞技,一名新兵向他讨教,让出一张一人多高、合抱不拢的巨弓来。他上前一控弦,只觉涩枯冷硬,几乎没有弹绷之力。见那名挑战者在一旁满眼挑衅,乌熊之辈又在身后鼓噪起哄,略一思索,从颈中扯下那枚铁玉扳指,勾弦放箭,正中红心。

当日春日营自然又拔得头筹,赏赐刚刚拨下,山上召令已至。屈方宁心中暗笑,爽快地来到主帐,只见黑灯瞎火,空无一人。他掀开帐门,才叫了声“将军”,背后伸来两条有力的手臂,牢牢将他往怀里一按。就这么短短一下接触,只觉身后气息灼热,手更是伸到了他衣襟下摆,心中如明灯一闪,立即挣了开去。见御剑身着单衣,脸上已经涌现情欲之色,向前拥住了他,低沉道:“都答应了,还跑什么?”

屈方宁给他这么一顶,背心已经紧贴帐门,闻言扬了扬下巴,将颈上所系的扳指展示给他看:“答应什么了?我拉不开弓,借来一用罢了。”又张开手在他眼前一挡,示意空无一物。

御剑丝毫不为所挫,倾身过来,高挺的鼻梁顶在他眉角处:“坏孩子,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屈方宁头皮一麻,向后最大限度地退了一步:“你说过等我愿意的。”

御剑只得离开他面颊,有些无奈地弯腰与他平视:“就这么爱玩弄老男人的心?”

屈方宁一听他这个自称,就忍不住要笑,情知这不是该笑的时候,勉强绷紧脸皮,抵着帐门与他对抗。

御剑凝目看了他一会儿,揉了揉他头发,顺带碰了下他柔软的耳垂,在他耳畔道:“心都要被你玩碎了。”点亮帐中烛火,将一本墨色尚新的图谱递给他。

屈方宁接过一翻,讶道:“六花之阵?”见阵势外方内圆,旁有小字注释,距步缀旋、曲折变化无不详尽,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象毕陈。御剑道:“鬼军阵法精要,源自诸葛武侯《八阵》。卫公此阵亦取其奇正之术,可称殊途同归。”屈方宁了悟道:“八阵是师父,六花是学生。”御剑道:“正是。”比对图谱,悉心指点。屈方宁有图在手,好似有刀傍身,悟性顿时飞升,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一夜苦学,出门时巫木旗早已睡得人事不知。御剑替他系上雪笠,温声道:“送你下去。”屈方宁忙退了几步,摇手道:“不……不麻烦你了。”二人隔着鹅毛雪片对视,一股眷恋难舍之情油然而生。屈方宁心中一凛,垂下了睫毛。御剑也不上前,沉声道:“那你看着路。别蹦蹦跳跳的。”屈方宁哼道:“你当我是猴子么?”御剑轻笑一声,道:“谁说你是猴子?你是天上挂的那个。”屈方宁道:“行啊,挂得高高的,免得给人轻轻地摘了去。”返身走出几步,只听御剑在身后笑道:“你听说过夸父逐日么?就是眼睛瞎了,手足断折,鬓发苍苍,走不动路,也要把太阳拿到手的。”

屈方宁一听之下,几乎无法迈开双腿。只想回头看看他神色如何,却情知自己这一停步,恐怕就再也走不脱了。当下硬下心肠,向山下逃也似的疾奔而去。路上果然摔了一跤,回伯替他上完药,拍了拍他肩头:“通权达变,何为不受?”

屈方宁听他也道貌岸然地拽起文来了,有些啼笑皆非,又忍不住心绪茫然。次日仍是漫天大雪,春日营上哨卡轮值,巡逻鬼城外围四十里。这一天北风呼啸,屈方宁早晨一起来,便觉寒意刺骨,想到要在雪地里呆上四个时辰,只得将御剑送来的白貂裘穿上了。又抢了乌熊两条狐皮围子缠紧军靴口,拈起车卞一双西洋进口的高级鹿皮手套,只觉全身上下暖烘烘的无一破绽,于是体恤下士地挑了一条最遥远曲折的路线。料想城外五里一营、十里一驿,也不至太过辛苦。孰料距鬼城越远,积雪便越深,有的地方甚至没到大腿根处。一趟走下来,已经冻得不轻,连喝了两碗姜奶汤才缓过气来。正要叫人烧手炉过来,一声马嘶,御剑已到门口。主帅在场,手炉、围脖、手套、绑腿种种违规之物自然是不敢出世的。一众将士心中不停祈祷,可惜主帅非但没有抽身而去的意思,还系上一袭黑貂大氅,与屈队长并肩同行起来。别人又岂有在他身边久待的胆色,脚步越放越慢,距离越落越远,直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屈方宁耳听背后脚步渐趋遥微,终于归于寂静,即望着风雪一笑:“别人都怕了你,不肯与你走在一起。”

御剑眉头微蹙地望着前路,闻言向他看来:“只有你不怕我。”

屈方宁想了一想,道:“别的时候还好。只你叫屈队长的时候,怕得最厉害。”

御剑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事,也笑了一笑:“好啊,这是找我要军衔来了。给你升到副统领,你又不稀罕。”

屈方宁道:“将军何出此言?副统领有一个侍卫的编制,我正是稀罕得很。”扬出他褐色的鹿皮手套,比了一下:“我的手一浸冷水,都要长冻疮了。”

御剑见他十根手指在手套包裹下修长漂亮,只有扭曲变形,并无隆起肿大,晓得他又在装模作样,笑道:“你不想洗衣裳,也是有办法的。”向他脸上望去,见那圈儿蓬松白毛将他一张脸几乎埋没,头上却是霜雪堆砌,责道:“你的大斗笠怎么不戴了?”解下黑裘,高高张了开来,拢过他肩头,将二人头顶都遮住了。

屈方宁收在他臂弯中,心中回了一句:“自然是为了赚你心疼。”嘴唇一抿,向他肩头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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