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巨树下, 萤火虫明灭，千余年前的暗夜森林还有不少绿色植物栖息。

“你以后会成为大暗夜, 这意味着你不再有决定自己生死的自由，你要时刻准备好为精灵族牺牲。”

年老的精灵神情严肃：“听明白了吗？”

他面前站着个年幼的孩童，睁着懵懂的眼，似懂非懂地问道：“只有我吗？”

长老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开了口：“对，只有你，你不会有任何同伴, 这是你一人的使命，这样才安全。”

孩童听话地应声，神情中满是稚嫩。

“那时候，长老会去哪里？”

年老的精灵沉默片刻：“去一个你无法到达的地方。”

孩童还想再问, 却被年老的精灵岔开话题：“从今以后，你每天都要进入试炼，直到继承始祖精灵留下的所有魔法, 就算长老消失不见, 你也得严格遵守, 记住了吗？”

尚还是孩童的奥拉莫文在长老的训斥下点了头。

……

这试炼, 一进行就是千余年。

奥卡莫文已经数不清自己多少次葬身血海。

异变的坑洞中，他又一次救走了所有精灵族城民，孤独地躺在坑底等死。

变异野兽的撕咬很痛, 但比血海的腐蚀好一些，很快就会过去。

最开始的几年他还无法忍受这种程度的疼痛, 总是在疼痛中昏厥。

可试炼无法中断, 只有他的血和灵魂才能够镇压试炼中的恶魔。

逐渐地，他开始习惯这种疼痛, 昏厥的频率也逐渐减少。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能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肉身溃散，灵魂消亡。

再次身处这种境地，奥卡莫文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他怎么记得自己很久没有进过试炼了？

这次进入试炼前，他在做什么？

奥卡莫文努力回忆，却找不到蛛丝马迹。

算了，想不想得起来也没什么区别，试炼结束后他的记忆会恢复。

奥卡莫文闭上了眼，平静地感受死亡的气息。

试炼中的所有生灵已经获救，他没有力气离开，也无法离开。

——不会有人来救他，他注定孤身一人。

耳边似有黑雾张狂的狞笑，它们在一步步逼近。

肩头忽有拖拽感，“吱呀呀——”

奥卡莫文一顿，睁开双眼，他的神情中带着迷茫。

一形状古怪的小向日葵正趴在他的肩头，拽着他的肩膀拼命往上跳，奈何没什么效果。

奥卡莫文微怔：“？”

这是什么？

谦虚花眼看奥卡莫文不动，还伸手扯它的叶子，更叫一个气不打一处来，掏出本子就是“唰唰唰”一顿狂写。

奥卡莫文下意识凑过去，身形刚停顿便觉得自己这动作异常熟悉，就像不久前刚刚做过。

只见那小本子上写着满满的“人坏，花好。”

“？”

“你究竟是何物？”

奥卡莫文的嗓音沙哑疲惫。

谦虚花看上去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反而对着坑口张牙舞爪，不知在做什么。

奥卡莫文的视野变得模糊，他看着这株奇怪的生物，实在不解这究竟是从何而来。

直到他的胳膊上传来一股拖拽感，疑惑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在这里干什么？”

恶魔封印的坑底怎么会有人来？

奥卡莫文一怔，迟疑地抬头望去，视野内的清秀的人脸渐渐变得清晰。

那人灵活地跳进坑底，朝他走来，身上青色的长袍沾上少许泥渍。

他盯着小唐的脸，眉头微微皱起：“你是……”

小唐抬手收了谦虚花，端详奥卡莫文片刻，明白过来：“原来你在试炼内会失忆啊？”

奥卡莫文面上出现片刻的迷茫，“失忆？”

“不过没关系，我是你的好朋友，你的事情我都记得。”小唐露出开朗的笑，从乾坤袋中抽出张白纸来“唰唰”地写了一大页。

“给，签个字吧。”

奥卡莫文将其接过，看到最上方的【欠条】二字，“这是……”

小唐一副大度模样：“我们掉进这里前刚进行了交易，你还欠我三颗精灵之泪，看在你失忆的份儿上，折算成对等的魔法值还给我就行。”

奥卡莫文被说得有点相信，手中被小唐塞进笔，正要签字心底却翻涌上一股无法言喻的气闷感。

怎么回事，内心怎么会突然涌现揍眼前之人的冲动？

紧接着，他的头部剧痛，像是经脉被长针绞到了一切，反复磋磨。

海量的记忆涌入脑海——

碎片组成画面，画面连贯成景象，不仅是近千年的画面，身为奥卡莫文经历的一切，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金光环绕，云层之上，寂静幽深。

亦有他独自打坐，许多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尽皆汇入他的耳中之景。

后辈点香供果，是惯例。

偏有一次，一小后辈出现，探头探脑地问：我可以吃一口吗？

他给出卦象告知，还未等几刻，那后辈就又寻卦来问：现在可以了吗？

那日，后辈在短短一炷香内问了十七次。

不仅如此，他还时常于心境空灵时，听到那小后辈乱七八糟的请求。

那后辈造诣颇高，不然也无法在小小年纪与他通信，就是心思杂乱。

自那以后，他早已不会产生任何波澜的心，却频频因这后辈而生出涟漪。

对，就是方才那般气闷之感。

忽地，这感觉被加重。

其余的画面却如镜片破碎般，四散飞去。

……

眼前重新恢复清明之际，奥卡莫文杂乱的思绪聚敛，冒出的多余记忆淡去，他轻揉额头，敛眉。

他刚才好似看到了什么，但又因另一股奇妙的力量限制，被压了回去。

他只记得他身为奥卡莫文的记忆，其余的一思索便头痛如刀割，不由闷哼一声。

抬起头，小唐正拉着他的手在纸张末尾的空白处签字。

“……”

奥卡莫文以魔法力量摧毁欠条，声音低沉：“奥唐。”

小唐身形一顿，“……”

再抬起头来时，他面上满是惊喜：“你瞧瞧，我就说这样能帮助你恢复记忆吧！果然没错。”

这是奥卡莫文第一次在陷阱中想起全部过往，代价是此刻被眼前这人气得眉心直跳。

“这地儿也太脏了。”小唐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就要往上走：“上去说。”

他往上走了两步，察觉身后没人跟上来，疑惑回头，看到靠坐在坑底浑身是伤的奥卡莫文。他看上去没有丝毫要动的打算。

小唐停下身形：“你身上没力气？”

看上去不像，奥卡莫文虽然生机受到重创，但他体内浓郁的魔法气息还有大半没有散去，离开这里易如反掌。

奥拉莫文缓慢地阖上眼帘，狭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阴霾。

“你走吧。”

“？”小唐着实反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人要留下的意思。

他去而复返，站在奥拉莫文面前困惑道：“你疯了？如今我们虽身处环境，但你脚下的恶魔封印突破时，你是会真实感受到痛苦的。”

奥卡莫文：“我如果离开，没人修复封印，试炼无法结束。”

小唐看了他好一阵。

久到奥卡莫文以为这人已经离开了，刚睁开眼胳膊却被握紧。

小唐指尖传来的温度，竟令奥卡莫文感到炙热。

“你是不是傻？”

奥卡莫文的身体被拽起，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将其挣脱。

他薄唇紧抿，面上似结了寒霜，语气也跟着冷硬起来：“这不关你的事。”

“我就是因为你被拐进来的，还说不关我的事？”小唐眉头紧皱，神情看上去很是不悦：“说你轴就一次更比一次轴，上去再封，我可不想等你死了之后也被恶魔之气吞了，这古怪地方连灵力都用不了……”

几番拖拽下，奥卡莫文已经远离刚才的等死地。

他不明白小唐的执着：“我的血具有黑、白两精灵族的魔法天赋，可以第一时间稳固封印，你不会死。”

“我知道，我有的是本领，没你也死不了。”小唐头也没回，拽奥卡莫文的手却没松。

奥卡莫文：“那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

“？”小唐脚步蹲下，纳闷地回头。

他仔细端详奥卡莫文，缓慢地开口：“你不想活？”

奥卡莫文：“这不重要，我等在这里是突破试炼的最快方式。”

小唐：“那如果现实遇到一样的情况呢？你也靠这儿等死？”

奥卡莫文沉吟片刻，看上去是在认真思索小唐提出的问题。

“嗯。”

“哈，还真是个傻子。”小唐撸起袖子：“说好了，我不想欠你人情，即便这是试炼，我也不想让你牺牲性命来救我。所以，你现在跟我一起上去，琢磨别的法子封住脚底下这玩意。万物相生相克，同一事物往往有很多种解法，我就不信今天非得你死才能出去。”

奥卡莫文被拽着往前走了好长的路，马上就要出坑，脚步却是一停。

他好像没听懂小唐说的话：“你不怕死？”

“什么话？”小唐没理解他的脑回路：“谁不怕死？”

奥卡莫文迟疑片刻，“我死能救你，为什么不同意？”

“哪有那么多理由！”小唐被问得有点毛，眼看封印就要被冲破，这人还搁这儿跟他探讨哲学问题：“想做就做，想救就救了，你要是死在我面前我负罪感很强的好不好。”

奥卡莫文：“这里只是幻境。”

小唐：“就算是幻境，这也是你的命。”

奥卡莫文又听不懂了，“不，幻境……”

“好了！”小唐双手快速结印，警惕地盯向坑道尽头：“你要是还想回去，我也就省事儿跟你一块进去等死。你要是想再挣扎一下，现在立刻结印，封印马上就要破。”

可奥卡莫文似是非要问个清楚，他面露迷惑，神情中带着浓浓的不解：“只有我死才能保护所有人。”

小唐难得烦躁：“所有人？你自己不是人？”

话音刚落，浓郁的黑雾从地底钻出，疾速朝两人包抄而来。

“定！”小唐打出手印，青袍迎风而动，金芒自眉心浮现而出。

阵法拖住黑雾片刻，小唐接连打出数道符箓，唤出本命佩剑，短时间内祭出能打出的最强杀招。

“愣着干什么，用你的魔法啊！”

奥卡莫文回过神来，情况紧急来不及容他细细思考，下意识催动体内魔法力量抵挡。

魔法与术法力量交织，竟比两人预料中的威力还要强，黑雾不仅没能继续蔓延，反而被逼回一寸。

但奥卡莫文心知，封印刚刚开裂，现在遭遇的黑雾远不是最厉害的。

因幻境中并无灵气，小唐的动作变得愈发艰难，面色也跟着发白。

几道黑魔法咒术打出后，奥卡莫文鬼使神差地按照小唐的施术手印结下法阵，刹那间，竟有灵气在此方天地中缓缓孕育而生。

小唐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一阵，或可助你稳固封印，看好！”

他以指尖为笔，咬破舌尖吐出精血，以此为墨，在空中缓缓勾勒。

刹那间，空间如同水面般荡漾开金色涟漪，时间好似在这一刻慢了下来，一股无法言喻的强横威压从其中弥漫开来。

奥卡莫文依照小唐的动作咬破舌尖，学着施阵时却有无尽感悟自心底冒出，这感觉之熟悉，就好像不是第一次施展此阵法。

他的身体不像小唐那样修道多年，用以构建阵法的是黑魔法之力，但效果却出奇地一致。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的瞬间，黑雾叫嚣着扑上前来，两人面前阵法成型，似天上彩霞、又似海中巨力，竟将那地底快要破土而出的力量稳稳笼罩其中。

刺耳的嘶吼声弥漫整片荒野。

祭出精血的小唐面色惨白，身形不稳，但看着渐渐褪去的黑雾，松下一口气。

望向身边不远处的奥卡莫文，他心中不免惊疑，本以为这是一场恶战，没想到奥卡莫文对术法的领悟竟然到了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

而此时的奥卡莫文也抬起眸，眸光从自己的指尖移向小唐的脸。

他的睫毛微颤，面色因失血过多而恹白，一双眸子似看不到底，其中的惊讶一闪而过，更多的复杂情绪犹如深海乱流被草草压下。

这是他第一次活着通过试炼。

也是第一次，在几乎无法战胜的恶魔之力面前。

有人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