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中国小区届航母”的玉郁佳城,前后建设了二十年,共有七期、五百多栋住宅楼。之前的三次凶杀案分别发生在三期、四期和二期,与七期相距少则六七百米、多则将近两公里。
也正因此,当案发地附近人心惶惶、举家搬迁的时候,七期依旧保持着相对较高的入住率。
不过也有人说,那是因为七期才刚交付五年,家家户户都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想搬家也得先问问钱包同意不同意。
总而言之,当卫长庚领着刑警队赶到小区南门外时,看到的便是熙熙攘攘的晚高峰景象。小区道路几乎成了停车场,车与车之间还填满了人。
他命令全员下车步行,又走了快十分钟才看见七期那几排土黄色的高层住宅楼。其中一栋底下停着派出所警车。更远些的地方,警戒带已经被看客们挤得歪歪扭扭。
“卫队,走这边。”
有相识的片儿警过来带路,卫长庚却示意手下们先走,自己还要在附近转一转。
说罢他便拐进了一条林荫小道,花了小二十分钟绕着附近几幢楼走了一圈。眼看着又快要转回13幢,前边的岔路口突然吵闹起来。
哟,居然是白典。常服笔挺的他活脱脱一个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小白杨。十来个居民正围着他七嘴八舌,还有浑水摸鱼的网红拿着自拍杆偷偷直播。
再仔细听,原来是大家对警方的破案效率不满,逮住了路过的白典,要他公布进展和细节。
正当白典第三遍解释“案件侦破期间不方便透露细节”时,一只大手突然把他拽出了包围圈,左右一通走位,很快将大伯大妈们的抱怨声甩在了脑后。
“你怎么在这里?”
回到13幢楼前,卫长庚发问。
白典小脸一红,但还是实话实说:“我迷路了。”
卫长庚轻啧一声:“知道你为什么会被那些人逮住吗?”
“知道。”
白典指了指身上的常服:“我明天就换便衣,谢谢队长提醒。”
“谢我就免了,待会儿到现场别傻愣着就行。”
卫长庚将需要沟通的群众指给维持秩序的片儿警,顺手拉开警戒带,领着白典朝45栋5单元走去。
5单元西侧紧挨着公共花园。可眼下,几百平米的绿化完全被彩条油布围住了,半空中还有无人机盘旋搜证。
如此大动干戈,看起来痕检和法医今晚又朝着过劳死迈进了一大步。
卫长庚领着白典戴上口罩、手套和鞋套,拿着手电筒进入案发花园。老远就看见中央小广场上撑开一顶蓝色凉篷。四周草坪上,十几位技术人员正手持电筒低头扫视。
现场安静得可以听见刑事照相师们按动快门的声响。道道闪光灯照出无数亮黄色物证牌,它们像雨后的蘑菇铺满了整个草坪。
负责现场勘查调度的是刑技科的头儿老吴。他走过来和卫长庚嘀咕了几句,两人随即朝着蓝色凉篷走去。
白典自然也紧紧跟随着领导的步伐。他们走的是塑胶步道,一半红一半蓝,中央画着笔笔直的白线。可老吴和卫长庚走起路来却七歪八扭的,像两个醉汉。
更奇怪的是,“醉汉”还反过来提醒他注意脚下。
白典这才发现步道上喷溅着大片黑色斑点。斑点右侧的草坪上还竖着一块物证牌,指向一枚外形细长、颜色惨白的“蘑菇”。
白典愣了两秒,一阵寒意突然窜上大脑——那竟是半只人手,从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被劈开了,涂成樱粉色、贴着小亮片的大拇指甲反射着手电光。
他顿时明白了那满地的物证牌和技术人员苦苦搜寻的是什么。
按照老吴的梳理,惨案发生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冬日已落但夜还不太冷,饭后散步的,跳舞锻炼的,遛狗遛孩子的,让中心花园比白天更热闹一些。
晚上六点刚过,花园的东南角突然开始“下雨”。一位女士发现自己的白色风衣上出现了深色斑点,她走到路灯下观察,这才发现自己和丈夫的脸上溅满了黑褐色臭烘烘的液体。
起初并没有人往凶案方面联想,只怀疑是恶作剧高空抛物。有人气愤地拨通了110。可还没说清楚报案理由,从天而降的就变成了更恐怖的东西。
绕过几位专心取证的技术员,三人抵达了印有“警察”字样的蓝色帐篷。掀开门帘之前,老吴看了一眼卫长庚身后的新面孔。
“我记得你以前是临床老郑的助理,搞验伤的。管没管过死人的事啊?”
白典点头:“吴队放心,我有准备。”
说是这么说,但真正看见被害者遗体的一瞬间,任是多么训练有素的警察,也难免心生波澜。
帐篷的中央铺了塑料布,摆放着一具正逐渐拼凑成形、但尚缺头部的女性碎尸。
天气寒冷,尸表除了肤色过于苍白之外,与常人没有太大差异。但如果将视线挪到碎尸的断面上,看那些红色白色黄色的创口,却又极易联想起农贸市场里的肉块。
拥有尊严的人类与毫无尊严的商品——两种迥异的特质被死亡杂糅在了一起,那是正常人类无论目睹多少次都不会习惯的邪恶场面。
卫长庚注意到白典蹲了下来,他的大半张脸被口罩遮住,只露出一双睫毛长长的沉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观察着遗体。
卫长庚干脆考考他:“看出什么了?”
“凶手并不擅长分解尸体,伤口处存在大量平行皮瓣,推测是菜刀来回切割造成。腿骨断面有几处崩裂,说明凶手力气不小。分尸地点较为僻静,不容易被被人听见动静,如果是公寓楼,边套的可能性较大。”
说到这里白典停顿了一下。
“除去切割伤之外,尸体上还存在着大量捅刺痕迹。说明作案凶器不止一把,而且凶手醉心于伤害的过程。一些精神病人和施虐狂会有类似行为,但最常见的还是仇杀泄愤。”
“连环杀手的目标一般不会是熟人。”
卫长庚提醒,“吃窝边草的兔子被抓住的概率很大。”
“所以他找的是替身。”
白典分析:“他将对熟人的仇恨投射到陌生人身上了。”
卫长庚问上了瘾:“你说,会不会是模仿犯?”
白典认真地想了想:“第一案是扭打后多刀致命,第二案是割喉并将尸体毁容;第三案也是割喉毁容,又割下部分器官并丢弃在社区垃圾站前。如果能找到本次受害者的头颅,应该会有助于定性。”
“已经找到了。”
老吴插话进来:“在第一现场,13幢5单元1103。”
卫长庚领着白典和小陈等人上到11楼。电梯刚停稳,白典突然轻叹了一口气。
自动门徐徐打开,一阵高亢的争辩声从远处传来。
“绝对不是我女儿!我女儿那么乖,从没惹过事,更不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肯定是搞错了!你们再查查……她下半年就要结婚了啊!”
案发套房在走廊最东侧,大门被卸下靠在角落里。大声争辩的中年女人就站在门边上,她蓬乱着花白的头发、围巾半拖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却不知应该抓住什么。
这就是受害者的母亲——根据片儿警提供的情况,第四位受害者是一位25岁的银行白领,来自单亲家庭。
第三起连环凶案发生后,受害者一度搬回母亲居住的老小区,却又因为母女龃龉,在昨天中午搬了回来。
眼下,尸体的身份已经获得了其他亲属的确认,可是母亲却拒绝接受事实。担心她会出状况,亲戚和女警正轮番劝说,希望她能先去急救车里接受心理疏导。
即便见惯了生死,眼前这一幕依旧令白典心酸不已。他低头,跟着卫长庚重新套上防护用具进入现场。
刚绕过不大的玄关,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就闯进了他们的视线。
客厅的南墙边上是餐桌,桌面上放着一个白瓷盘,盘里搁着不锈钢的蒸架。蒸架之上,是被害人面目全非的头颅。
“这是挑衅。”
白典小声道:“是凶手对警察的嘲笑。”
无论凶手用意如何,至少针对头颅的检验证实了白典之前的推测。
死者的气管被切开了,此外还有一处刀伤割断了颈动脉,推测应该是为了放干血液。
而最重要的是,死者面部遭遇多刀毁伤——前面三位受害者也都有着同样的遭遇。这个从未公布过的作案细节就像是凶手的个性签名,为本已十分恐怖的案件再添骇人听闻的一环。
除去头颅之外,客厅的地面上还有几道血脚印,来回于卧室与客厅、厨房之间。
卫长庚进入卧室,发现地上放着一个摊开的大行李箱,堆满衣物,还压着一本样式老旧的影集。床上则残留着大片干涸血迹,从枕头到被褥、再到地板,一路蜿蜒进入主卫。
主卫的面积不大,但却容下了一个标准大小的浴缸。不用做潜血实验,光用肉眼也能看出浴缸里盛放过血液。
一旁的地砖上还摆放着菜刀、肉刀和用于清洗饮水机内部的柠檬酸——后者应该是用于防止血液凝固的,却对阻止血液变色毫无贡献。
所以当那些黑色液体从天而降时,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在与卧室相连的阳台上,技术人员发现了将血液“发射”出去的装置:那是一个被搁在洗衣橱最高处的饮水机塑料桶,桶口连接着浇花的胶皮管,管子末端是喷水枪。
显然,凶手首先将浴缸里的血水装进塑料桶,再将它和尸块一起带到了阳台上,借着夜色的掩护开始疯狂的“抛尸秀”。
作案手法基本明确了。新的问题是,凶手是如何闯入的,又怎么离开?
阳台的窗户没有从外部侵入的迹象。公寓大门也安装了报警器和强力门阻,这导致了警方不得不求助消防才将厚重的门板整个拆卸下来。
“防盗器材都是小区团购的。”
被选为见证人的社区工作者远远站在屋外提供线索:“咱们这儿有几百个业主群,老年广场舞群、中年育儿群,青年交友群……最近很多人团购这些东西。”
“队长,有监控!”
小陈在卧室置物柜上发现了摄像头——体积中等的家用型,按照见证人的说法,同样也是小区团购的产品。
受害者的手机就在枕头边上,密码是毫无悬念的身份证后六位数。解锁后找到监控app,过去七天的监控记录就保留在云端存储空间内。
法医给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小陈打开相应的视频段落。拜科技进步所赐,时间线的上方还有一条折线,显示着画面出现扰动的幅度。
后半夜正是深度睡眠的时间,画面本该静止不动,可折线图却在2点15分左右出现明显起伏。小陈拖动进度条查看,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2点15分,阳台上毫无动静,卫生间的移门却被推开一条缝隙,从黑暗中慢慢伸出一只手。
那竟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蜥蜴般贴地爬行,双眼在夜视镜头中泛着幽幽绿光。
卧室不大,他很快就爬到床边,扒着床沿观察熟睡的女受害者。十几秒后,他直立站起,离开卧室。
视频画面静止了几分钟,裸体男子再度回到卧室,右手拿着一把肉刀。那可怜的女人甚至没清醒过来就被利刃割断了气管,然后被拽着头发拖进了卫生间。
残忍又难以理喻的画面,看得众人汗毛直竖、悚然无语。
“裸体作案?这也太变态了吧?难道是算准了我们没他的生物信息?”
小陈咬牙切齿:“不对啊!连脸都露了,这还能认不出来?真把我们当傻子了?”
卫长庚接过手机继续查看,一边又抽查起了旁边默不作声的新人。
“白典,说说你的看法。”
白典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似地挺了挺脊背。
“……割喉这个行为是为了迅速控制受害者,毁容和分尸则是为了惩罚和泄愤。综合来看,凶手可能遭遇过他自以为的背叛,失去了对于某些人或事的掌控力,并因此产生了报复的心态。”
“那指纹和DNA呢?他是真的不怕被抓还是另有隐情?”
“无法通过生物库比对只是一个巧合,但这并不是凶手的设计。”
白典的目光慢慢望向远处。
“凶手对人的面部有种特殊的执念,或许这也是他不做伪装的理由。另外……或许他觉得自己是个超人,就算身份暴露,普通人也不可能抓住他。”
“超人?”卫长庚重复。
“……”
白典的目光一下子从远处收了回来,陷入了讳莫如深的沉默之中。
知道这多半又是白典的“直觉判断”,卫长庚没有追问。他掏出手机对着监控视频翻拍了一段,然后开始在工作群里布置任务。
“所有在楼下的人听好了,这里有段犯罪嫌疑人的视频,你们截张大头照拿去给人认认,注意视频不要流出去。”
说完,现场响起一串提示音,紧接着又有人将截好的嫌犯正面照片传上来共享。
白典也打算收藏备用,可刚点开图片就愣住了。
“这人我好像见过……我去确认一下!”
说话间,他已经摘掉了帽子脱掉外套,只穿着衬衫就往门口跑。
楼梯口有架电梯正在待命,等到卫长庚想起应该叫上几个人跟着白典一起下去时,电梯门早已合上。
十五分钟后,21栋5单元用于监控高空抛物的摄像头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从天台坠落。
当卫长庚赶到落地点时,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撞击痕迹,只有一身眼熟的衣物平摊在地面上。
而衣物的主人仿佛穿过了大地,消失在了神秘的未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