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一个人, 也包括了解这个人的过去。在开展一段长久稳定的亲密关系前,这是必修课。
对于卫长庚,白典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 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并不了解卫长庚的过去。而这直接导致了他与卫长庚之间无法进行某些深入交谈——就好像行走在看似平坦的冰面上,你永远不知道脚下的冰层何时裂开,冰下的潭水有多深、又是多么的阴冷刺骨。
这也并不是白典第一次推敲卫长庚的过往。最早的端倪要从东极岛衣柜里的那件神官袍说起。他隐约觉得卫长庚应该和神圣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还有很大的可能性担任过阿梨沙大人的近侍。但继续向前追溯,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团迷雾。
现在,拨开迷雾的机会终于来了。
看着认真之中又带着一丝忐忑的白典,卫长庚轻笑:“就这么想听八卦啊?”
“不是八卦,是你的故事。不过如果那些事会让你不开心的话,就算了。”
“那倒不至于,早就不会了。”
卫长庚又为彼此满上杯中酒:“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起。”
他沉吟几秒, 却提出了一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猜猜,水晶塔这么多老师里面,我和谁认识得最早?提示,是你认识的人。”
“……唐老师?”
“错,是教你们精神动物学的叶拒尘。再猜我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你进东极岛之前?”
“更早。严格说是十多年前,而不严格地说……是五千多年。”
五千多年?那是什么概念?原始社会?不对,有什么人能一口气活上五千年?
白典反应过来:“你是说梦海?你倆是同一个梦海出来的?也太巧了吧?”
“还挺机灵。梦海老乡这种事, 放到整个社会层面来看其实不算稀奇。可先后产出两个高级哨兵和向导的,那确实不多见。”
“你终于承认自己不是八级哨兵了?让我猜猜, 你该不会正好是特级吧?”
“那哪儿能呢。”
卫长庚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语气尚且轻快。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我都只是阿梨沙的近卫。知道我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没有进入公共领域的哨兵根本不需要评级。”
“近卫……”
尽管这些早就在白典的预料中, 但真正得到当事人的亲口认同还是有些震撼。他呷了一口酒压压惊,然后小心提问:“所以,你到底有多厉害?”
曾几何时,卫长庚的轻快消失了。
“我差点毁了那个世界。”他说。
白典捧着酒杯的手颤了一颤:“……是被梦魇附身?”
“是比梦魇更荒唐的东西。”
卫长庚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入场的其他顾客。
“这儿不太方便,等吃完饭换个地方再说。”
有了卫长庚的这句话,好端端的一顿饭顿时变得索然无味。但白典显然低估了那些果酒的度数,以至于结完账离场时,刚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不过毕竟稳住了——开玩笑,怎么能让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从指缝里溜走。
卫长庚就近找了一间茶馆——湖边就有不少这样的地方。包厢不大,却连着庭院,湖水拍岸,反倒显得四下里愈发安静。
两个人坐定下来,要了一壶清茶,几碟点心。白典的心思早就不在吃喝上,却也不好意思再主动催促,于是手里端着茶杯,眼珠子却在卫长庚的身上左右逡巡。
卫长庚哪会不知道白典的想法,立刻挥手放出了狞猫。而当白典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撸猫时,却被卫长庚给阻止了。
“用你的精神触丝去感受它。”
白典依言照做,从精神领域延展出几十条触丝贴上狞猫的脑袋。就在接触的一瞬间,他眼前陡然展开了一片陌生的天地。
这是一片荒凉的河渚之地。林木葳蕤,蔓草丛生,河沼在青萍下反射着点点阳光。扑鼻而来的是草木特有的清香,耳边则是虫鸣和蛙唱,一派自然野趣。
白典唤了两声“卫长庚”没得到回应,正想着应该朝哪个方向探索。天空中忽然传来隆隆巨响,只见湛蓝的天宇中掠过一枚白日流星,拖着焰光闪烁的长尾,一路坠向河渚边缘的小山。
白典立刻决定朝着小山前进。而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泥沼后,发现陨石似乎坠落在了一处山洞口。十多位身穿兽皮麻衣,头插羽冠,胸前佩玉的男男女女,正在对着洞穴倒头跪拜祈祷。
祈祷仪式持续了大约15分钟。随后,人群里一位看似领袖的女性起身进入山洞。不一会儿,竟然抱出了一个哇哇啼哭的新生儿。
白典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这孩子就是卫长庚?
他正寻思,只见那群人已经结束了祭祀,带着婴儿朝小山背后走去。他也急忙跟上,谁知刚刚拨开几丛挡路的树枝,眼前的场景便又成了另一副模样——
新的场景是一处古朴原始的村落。河流合围成的高台上伫立着大大小小的木质吊脚楼。有人划着独木舟在河道里穿行,运送着黑色的陶器、渔网和稻谷等货物。
在高台广场中央最大的房屋里,白典发现了他要找的人——彼时的婴儿已经成长为五六岁的孩童,齐肩黑发、眼眸明亮、五官精巧,是那种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生欢喜的乖巧类型。
“果然……”
白典瞪大了眼睛——虽然年纪相差很多、气质天差地别,但他觉得这就是小时候的卫长庚,那种眉眼之间的既视感简直难以形容。
此时此刻,幼小的卫长庚正端坐在玉石与兽角制成的“宝座”上,脚边堆满了各种祭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跪坐在宝座旁,捧起他的右手,用磨得极细的骨针不停扎刺着幼嫩的皮肤。不断有血珠从伤口中渗出,但是幼小的孩童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动。
针扎过的伤口逐渐在孩童的手背上连成带状,老者随后将一种褐红色液体涂抹在伤口处。与此同时一些知识开始涌入白典脑中——这是那个时代的纹身仪式,为神之子纹上象征通灵的巫纹,从而成为凡人与神灵间的桥梁。
倏忽间,眼前的景象再次泛起涟漪。在动荡不安的画面里,白典隐约看见幼小的神子在祭祀们的簇拥下走上神坛,学习主持各种仪式。他看见神子被供养在远离喧嚣的大殿里,人们远远匍匐在他脚下,对待他如同对待没有生命的神像雕塑。
这真是卫长庚的童年记忆?
也难怪白典诧异,可他当真没办法将这个不苟言笑的孩童和没个正型的卫长庚画上等号。如果一定要进行比较,他反而觉得眼前的孩童更像是当初的自己,不同的处境,一样的孤独。
画面再次稳定下来时,孩童成为了少年,绘满双手的图腾也沿着手臂向胸腔蔓延。而白典所熟悉的笑容,依旧没有爬上少年的面庞。
这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电闪雷鸣,潮湿的空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味。当年流星陨落的洞穴中,神子正在为自己的养母祈福。远处的部落宫殿里,那位地位尊贵的女性正在经历难产的痛苦——在那个时代,性命攸关。
又是一道闪电,恰巧落在山洞前。祭坛上的火焰突然变成了青绿色,并且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即将诞生的生命,会为你的部族带来毁灭。】
那个人形轮廓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由你来决定,让它生,或者让它死。】
这是……神谕?
白典记得叶老师说过,他所在的部族能够听得懂鸟兽语言。所以这片梦海并非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由此看来,火焰中出现神谕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情况。只是这神谕的内容……
眼前的少年显然也陷入了惊愕与矛盾的境地。一边是部族的兴衰,一边则是养母骨肉的存亡。两件攸关性命的大事,突然压在了一双稚嫩的肩膀上。
但少年并没有犹豫太久。
“我拒绝。”
他尚未变声的嗓音,清脆而严肃:“我不杀人。”
火焰熄灭,人影随之消失。山洞没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仿佛漆黑幽暗的水潭,开始倒映出一些零散的景象来。
一夜暴风骤雨过后,养母最终平安诞下双子,命名为“辛”、“壬”。他们是两位健康活泼的贵族之后,不仅是部落明日的希冀,更是少数能够随意出入神子居所,并且将外界的阳光、花香和风声一并带入的存在。
曾经独孤的神之子,终于不再需要与自己的影子为伴。
第一次,当刺青的骨针扎入皮肉时,有人会关心他痛不痛;
第一次,有人唤他“阿兄”而非“ 大人”;
第一次,有人将视线与他齐平,把他当做一个活生生、有血有人的凡人。
但是平安祥和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
某年夏天,一场罕见的大旱灾席卷大地。曾经相安无事的各个部族,为了寻找新的迁徙地和争夺水源不断发生摩擦。北边一支强大部族很快占领了卫长庚所在的小小部落。
老者和成年男子都被屠杀了,血河浸润着皲裂干渴的大地。至于女人和孩童则成为了俘虏,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更加残酷的命运。
血河尽头,出现在白典视野里的是一座祭坛。它并非建造在山巅之上,却本身就像一座高耸的小山。青铜铸造的神像从山顶俯瞰着世人,而山脚之下,则是九十九名五花大绑的俘虏与奴隶,等待着牺牲——其中便有年幼的神子与他的一双幼弟。
白典的眼皮突跳了几下,有些东西开始在他的脑内连接上了——果不其然,高处的大祭司双手举起一扇龟甲投入火中,下一秒青绿火焰腾空而起,幻化出一只体大如船的巨龟。只见它仰头一甩,火焰便如暴雨般纷纷坠落。
四下里霎时一片混乱,祭司大声呼喊着催促士兵尽快处死祭品。而祭品们则重燃斗志,试图绝地求生。
卫长庚看见一团火焰落到面前,他挣扎上前想要烧断身上束缚。可这时已经有一名士兵举矛向他刺来。他来不及闪躲,却发现那士兵又被别人撞倒在了地上。他急忙烧断了绳索,再强忍着疼痛摸起地上的石块朝着士兵砸去……
不过一忽儿功夫,祭祀坑中已经满是鲜血与尸首。空气中弥漫着火焰、哀嚎和血腥。卫长庚焦急地寻找着辛与壬的身影。直到纷乱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仓惶转过身去,只见粘稠温热的血液飞来,溅满他的脸颊。
在殷红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了辛。孩童的右眼被石矛贯穿。曾经拿着花朵的小手里,紧抓着一把沾血的泥土。
白典打了个寒颤,内心抽痛起来。而他知道,卫长庚此时此刻的痛苦是他的千万倍。
曾被奉为神之子的少年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怒吼。
随后,风云为之变色。
狂风呼啸而至,接着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来自自然的暴力压得每一个人都抬不起头。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仿佛在卫长庚的耳边重复着那个问题——
【由你来决定,让它生,或者让它死。你后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