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自然, “一生一世一双人”依旧是一种幸福,但已经不能算美德。
具体到更专业的领域,“一名哨兵绑定一名向导”依旧是最佳模式, 但这并不代表一个向导一生只能够与一名哨兵发生深度绑定。
同步率40%以上,这是哨兵向导之间发生结合热的最低门槛。按照官方的统计数据,对于普通向导来说这种门槛的触发机率是千分之三点五。换句话说, 在水晶塔这种规模的学校里,至少有六、七个人可能与白典发生结合热现象。
但这只是理论,现实中结合热的触发机制是复杂的。一般情况下,就算那七个人同时出现在白典面前,只要不胡乱释放大量信息素并试图进行深度精神接触,多半也会相安无事。
可白典遇上的偏偏不是一般情况。
显然,艾安宁就是那合格的七人之一。他不仅与白典发生了贴身搏斗,甚至还被白典攻破精神屏障, 更要命的是艾安宁的能力是“共振”,而精神同步本质也是一种共振。
事已至此,回头分析这些也没多大意义。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将白典送去校医院及时诊治。
完全无视了四周闹哄哄的人群,卫长庚急走两步来到白典身旁。同样陷入结合热状态的艾安宁正死死缠着白典的腰,他无奈只能稍微用力揣了一脚。倒霉的哨兵被揣得在地上滚了几圈,被朱利亚诺及时扶住。两个人再抬头去看时,卫长庚已经扛着白典跑远了。
尽管卫长庚的奔跑速度与校内摆渡车接近, 可从网球场赶往校医院依旧需要十分钟。途中他喂白典吃了两粒小黑片——前几次腺体失控时这种药起效很快,可这次却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白典无疑正经受着正常结合热不该有的痛苦, 他的呼吸和心跳异常急促,额头汗流如注;脸颊和嘴唇是异常的潮红, 可手脚却异常冰冷。随着向导素的失控,阵阵诡异的花香开始缭绕在他们身旁——卫长庚现在知道这是紫茉莉的花香, 同时也是白典信息素的气味。
随着花香逐渐浓郁,白典的精神力游走到了溃散的边缘。刚开始他还能迷迷糊糊地说上几句话,可很快就皱着眉头,只剩下破碎的呻吟。
那些溃散的精神力四处游走,其中一部分甚至试图闯入卫长庚的精神领域。当然,卫长庚的精神屏障固若金汤。可高契合度的信息素却隔着屏障遥相呼应,让卫长庚也隐约产生了某些异状。
当他们终于抵达校医院时,两人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交织在一起的信息素如海啸般瞬间填满了候诊室我。吓得环境信息素监测装置不停蜂鸣报警,召唤出一大串空气净化机器人,久违地忙碌起来。
虽然几乎没了意识,可白典依旧死拽着卫长庚的领口不放。力气之大,连手指关节都白得发青。卫长庚担心掰折他纤细的手指,唯有将衬衣扯破,这才让两位仿生人护士把人抬进了诊疗室。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感觉到身体内部久违的蠢蠢欲动,卫长庚在校医院的自动贩售机里购买了几粒小白片服下。然后,他在走廊上找了个靠近诊疗室的座位,低头看着空气净化机器人在面前来来回回、偶尔还停下来往他身上喷几下除味剂。
当小机器人清洁到第七轮,诊疗室终于再度打开。
这次出来的是一位仿生人医生,他表示白典的腺体曾反复受伤,却一直缺少彻底调养;首次触发结合热之后也没得到满足。这导致了白典的身体机能长期处于“既亏空又压抑”的矛盾状态——也正因此,市售的单一疗效药物非但疗效有限,甚至还可能让白典的状况恶化。
好在这次发作处理得还算及时,目前白典已经进入医疗仓进行针对治疗,状态趋于稳定。可一旦脱离专业控制环境,随时可能复发。
也许是读懂了卫长庚的担忧表情,医生示意他可以进入诊疗室内探视。
校医院的诊疗室比东极岛的更加宽敞和先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酷似人体打印机的医疗仓,医疗仓连接着各种大小仪器,面板上的数值冒着幽幽绿光。
此刻白典正躺在仓内,他换上了一身淡蓝色病号服,细瘦的胳膊上插着几根输液管,另外还有药物正在通过雾化系统弥散在舱内的空气中。
经过这些积极治疗,白典脸颊上的红潮已经褪去,本就缺乏色素的皮肤显得愈发苍白。闭上眼睛的时候,甚至让人联想起了教堂地面墓穴上的雪花石雕像。
“现在我来说说后续的治疗方案。”
仿生人医生面无表情地将医疗报告推送给了卫长庚的辅脑。
首先,利用口服小黑片来压抑病症发作的行为必须马上停止。如果继续采用“堵”的手段来应付,白典的失控行为将越来越频繁,其后果不光是不适合待在水晶塔继续求学,甚至会导致腺体溃烂,从而危及生命。
第三自然的医疗技术虽然能够打印出人工腺体,但是将腺体移植到活人身上、并确保完全正常工作的成功率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反之,手术失败的后果却是巨大的,个别极端病例甚至会患上失魂症,成为植物人。
目前来看,白典的问题只有两种解决办法:
其一,积极应对结合热,及时平缓地疏导压抑的信息素。这需要白典尽快与一位高同步率的哨兵进行深度绑定,更需要这位哨兵耐心细致的配合与引导。
但这样做的后遗症也是显而易见的:绑定治疗的过程中,两人必然会发生超乎正常范围的交流接触,也有很大概率产生情感依赖。
换句话说,为白典提供疏导治疗的那名哨兵,很有可能就是他未来的伴侣。
至于第二种解决办法则简单粗暴许多:利用传统的放射治疗法,让白典后颈处的腺体萎缩,逐渐失去功能。当治疗结束后,白典就将从一位优秀的预备向导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系统分析之后的建议是第一种。”
仿生人医生传达着最为理性的结论:“失去腺体对于向导而言不光是失去一个器官,也会对未来的人生造成重大影响。建议可以先找与他触发结合热的那位哨兵谈一谈,如果能够进行绑定,就是皆大欢喜。”
好个皆大欢喜。
卫长庚感觉自己的耳膜被针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白典很反感受制于信息素而进行的强迫绑定,他要亲自挑选喜欢的。那个学生……他不喜欢。”
“那就向校方申请特事特办。”
医生迅速找到了新的解决办法:“将白典的数据录入向导之家的登记系统,寻找合适的配对、尽快培养感情。或者如果他已经有心仪的人选,那就带过来做同步率测试。”
这一番话成功地让卫长庚陷入了沉默。
而就在这短暂的安静中,诊疗室内响起了一声电子提示音——医疗舱的对讲器开启了,随之响起的是一个虚弱但却坚定的声音。
“我不会放弃腺体。”
白典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的声音虚弱而坚定。
“麻烦医生让我和卫老师单独待一会儿,有些……很重要的事要说。”
“你现在不太适合与哨兵单独相处。”
医生尽责地提醒:“你需要的是休养,建议尽快通知监护人。”
“我就是他的监护人。”
形势所需,卫长庚直接将证明文件发送给医生。
也多亏了医生是个仿生人,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大惊小怪。确认了流程合规后,他很干脆地给了他们半个小时,自己转身离开。
“我很抱歉。”
卫长庚坐到医疗仓边的椅子上,那是白典能够轻松看见的位置。
“如果不是我突然决定要带着你掺和一脚,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医疗仓内的白典微微摇头:“和你没关系,我之所以变成这样,纯粹是因为急功近利……外加麻痹大意。这是我自己种的因,结出的果当然也要由我自己来承担。”
卫长庚只当他嘴硬逞能,便也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真要这么算起来,那也是我未经同意就把你从梦海世界带出来的错。如果你没卷进张叏的事,也不用遭这些罪……所以,你现在想怎么做?”
白典轻声反问他:“在说出决定之前,能听听我拒绝摘除腺体的理由吗?”
不等卫长庚回应,他便重新闭上眼睛,仿佛要将全部的力气都用上,才能够组织好接下来的这番语言。
“……从前在原生世界,我因为拥有与众不同的能力,很难融入到普通人的圈子,日子过得无聊又孤独。但是在第三自然,我却有了很多跟我一样的同学和朋友,不但大开了眼界,还拥有了太多太多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东西。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过去这一年,是我一生中最充实快乐的日子。也是我头一次觉得自己是社会的一份子……但如果失去了腺体,我就不再是向导,不再是社会主流的一份子……我不甘心……”
虽然早就将白典的心态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但真正亲耳听见,还是让卫长庚的内心五味杂陈。
他柔声安抚道:“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弃你。”
“那不一样。”
白典又摇了摇头:“我不能总是依靠着你,想要的东西还是应该亲手抓住……我的愿望还有很多很多,绝不可能现在就失去向导能力。”
“为什么非得这么执着?”
卫长庚垂下眼帘:“你拥有的越多,可失去的也就越多。而你越是重视、珍惜他们,当他们离去时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越是强烈。以前我在梦海里经历过三次。就算后来到了第三自然,也经历过战友和阿梨沙离去时的痛苦。我不希望你也跟我一样。”
“谢谢你能为我想这么多。可你也没有因此而停止去爱那些人啊。”
白典笑着叹息:“就算痛苦,你也一直都在竭力保护他们……难道他们带给你的只有痛苦而已吗?还是说你只选择记住了那些痛苦的回忆?”
“只要活得久了,痛苦总会大于快乐的。”
“瞧你这话这话说得……”
白典做出无奈的表情:“对你来说,最动听的情话是不是‘我一定会活得比你更久’?”
“听起来挺不错的。”
卫长庚也被这奇怪的逻辑逗乐了,扭头控制表情。
见气氛正好,白典又做了个深呼吸,将酝酿已久的那些话随着空气一同吐露出去。
“无论如何,我都还想继续当一名向导。所以我会向校方申请,将资料提交到向导之家,委托他们尽快物色一位与我高同步率的哨兵进行深度绑定。这之后……我会尽己所能去经营好这段关系。就算人生最终将在泪水中别离,我也会努力与他在有生之年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更多更美好的回忆;就算死亡终将使我们重新天各一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不至于只有满怀的悲伤。”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努力抬起绵软的右手,将掌心贴上治疗仓的玻璃罩。
“或者……我会把这份爱毫无保留,甚至加倍地给你。你会接受吗?”
“……”
卫长庚愕然抬头,正对上那双毫无保留的蓝紫色眼眸。
“卫长庚,你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或者直接剪断我的妄念。如果这次你明确拒绝,那我绝不纠缠。我们还可以保持原来的关系做一辈子的挚友……我会尊重你的一切决定,只要你发话。”
说完这些,诊疗室内迎来了长久的静默。
久到白典几乎以为愿望终将落空时,他感觉到玻璃罩的另一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是卫长庚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了他的掌心上。
“明白了,我愿意做你的绑定哨兵……在你遇见真正合适的对象之前。”
“……谢谢。”
利用自己的危机时刻,并且最终如愿以偿的向导,尽管内心深处依旧五味陈,却还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隔着牢不可破的玻璃障壁,他恍惚觉得自己在茫茫宇宙中用力抓住了一个擦身而过,即将滑向无边虚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