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声遍道,愁容满地。
道人一路走过田野,走进城中,询问城中官员详情,官员们倒有些办法,也在组织应对,只是面对小灾还行,如此大灾,便也显得无力。
这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就像洪水,像旱灾,像地龙翻身,官员富户还有叹气的本钱,可最底层的老百姓面对天灾人祸向来是最无力的,便只能痛哭哀嚎和默默忍受了,直到发不出声音来。
可以想见蝗灾过后,若无官府赈灾,必是饿殍满地,怨声四起。
及砚县城以北,蝗灾最为严重,道人从南边进城,穿过县城,便继续往北,朝蝗灾最严重的地方去。
马铃声叮当响。
时间到了下午。
三花娘娘缩在马背上的褡裢中,随着马儿步伐而摇晃,探出一颗脑袋,看向前边。
忽然一只蝗虫飞来。
“刷!”
三花猫闪电般的伸出爪子,精准抓住了这只蝗虫,拿到眼前看了看,抬头想找燕子,没有找到,便松开爪子将之丢掉了。
“啪……”
又是一只蝗虫落到道人肩膀上。
燕子忽然从身后飞来,轻巧的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飞近道人,从道人肩膀处掠过,蝗虫便不见了。
三花猫则扭过头,顺着燕子飞去的方向看去。
那双如琥珀一般的眼睛中,倒映着布满风沙的浑浊天空,空中密密麻麻的蝗虫,近处还能看得清,远了就看不见了,只知天也暗了几分。
忽然道人停住了脚步。
枣红马响应迅速,立马也停住。
马铃声顿时一滞。
只见前方田地之间,正有一道身影,身材佝偻,拿着破布,满天满地的打虫。
昏暗的天地间,他仿佛不知疲倦。
又好似在与整片天地做着斗争。
道人不由站在路旁,转头看他。
片刻之后,左右看了看,找到一条过去的小路,便迈步走了过去。
枣红马依旧跟在后头。
地里好多蝗虫,密密麻麻,空中亦有不知多少蝗虫在飞舞,翅膀扇动的声音连成一片。
“嗡嗡嗡……”
老者拿着布片,不断拍打。
走得近了才发现,哪里是不知疲倦,分明已经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早已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只得重复拍打的动作。
布片打在虫子上,便也真能扫倒一片。
一巴掌也能捉住,一脚也能踩死。
只是这满天的虫子,又哪里是他一人和一块布片能打得干净的。
嗡嗡声和拍打声实在吵闹,直到马铃声到了近前,老者这才发现,稍微停下自己的动作,转头叉腰歇息,气喘吁吁的看过去。
只见来人是个年轻先生,一身旧道袍,跟了一匹枣红马,这一人一马不在那边的大路上走,却跑到了这里来。
细细一看,马儿背上驮着行囊,行囊中还装了一只三花猫,满天蝗虫中,道人站在田埂上看他,行囊中的三花猫也探出头来,将他盯着。
与此同时,天上飞来一只鸟,也一下子落在了马儿背上,似乎是只燕子,同样盯着他。
蝗虫多如风沙,这队人也奇异无比。
见到这一幕,老者不禁愣了下。
便见那年轻道人对他出声问道:“老丈,这满天的蝗虫,你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打得完呢?”
老者愣了愣,随即才摇头道:
“那又有什么办法……”
“听说官府在北边捕虫,可有成效?”
“多少有些吧……”
老者说着,却忍不住叹气。
宋游听了便大致明白了,又出言问:“请问老丈,这蝗虫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有段时间了,之前在北边,北边的庄稼吃完了,便飞到咱们这来了。”
“听说是妖魔作乱?”
“这么多虫子,不是妖魔便是蝗神,不然还能是什么?”
“往年也有吗?”
“这虫子年年都有,年年都来,哪年能逃过它的折腾?我们这些种地的,辛辛苦苦一年,还不是只有捡它们剩下的。”老者叹气道,“只是虽然往年也有,但它们吃完,多少能剩一些,哪里像今年一样这么多?今年这可是成了灾了,多半啊,是见了鬼了……”
“原来如此。”
老者只觉腰痛得厉害,趁着多歇息一下,便用手撑腰与他搭话:“先生这是从哪里来啊?”
“在下逸州人,云游天下。”
“要到哪里去呢?”
“本是往长京去的,听说这边闹了妖魔,便过来看看。”
老者闻言,顿时朝他问:
“先生是来除妖的?”
“有这想法。”宋游如实回答,“只是在下本领有限,不见得能起到多少作用。”
老者闻言又叹了口气。
“唉,前段时间也有个使剑的除妖先生,也说来除妖,那人凶哦,拿剑一甩,便能舞出大风,被风一吹,满天的虫子便成片的往下落,只是这天上的虫子实在太多了,他忙活了一天,这鬼虫子好像少了些,又好像没少,也没什么用。”
“哦?那位除妖先生如今在哪呢?”
“说是走了……”
“这样啊。”
宋游又站在田埂上,与他交谈几番,问他田中种的什么,种了多少地,有多少收了,又有多少葬送了,只听到了农人满满的辛苦与无奈。
历朝历代,农人总是最苦的。
偏偏还有很多人离了农田太久,不仅不识农家苦,还谓田中谷自生。
真是可笑。
“……”
宋游摇了摇头,最后对老者说:“多谢老丈解答,也助老丈一臂之力。”
说完挥一挥手,也挥出狂风。
地上的蝗虫皆被吹起,天上的蝗虫也被狂风裹挟,等再度落地,便全都不动弹了。
宋游拱手与他道别,又回了大路。
满天的蝗虫乱飞。
这些蝗虫已成了黑黄色,这是群居后才会有的变化,与此同时,它们也会变得更为兴奋,行动统一,飞起来一片一片的,最密集时,几乎是蛮横的撞在道人和枣红马的身上,撞得啪啪的响。
三花猫起初还露出头,不断吐火去烧,以保护自家道士和马儿,可是蝗虫实在太多,等她累得不轻也没多少作用,又发现这些蝗虫虽多但其实对道士和马儿都没什么威胁,只是烦人,便放弃了,把头缩进褡裢,眼不见心不烦。
“唉……”
看着满天的蝗虫,即使是道人,也不禁皱起眉,颇有几分无奈。
光州和上边的越州言州都是蝗虫高发之地,听说原先这边供奉着有一位蝗神,不过那位只是当地邪神,并非正神。听说他一直不安分,每年都要闹些动静出来祸害庄稼,即使满足自己口腹之欲,也以此为要挟,牟取香火,那时候当地的人见到蝗虫都不敢捕杀,只敢默默忍受。
慢慢的蝗神坐大,胃口越来越大,每次的蝗灾也越发的夸张。
后来上任的州官很有气魄,秉持着皇恩浩荡,在大晏境内,即使是神仙妖鬼也不得违背官府随意作乱,便直接把这蝗神拉出来斩了。
随后安分了许多年。
这次想来应是自然天灾。
然而蝗虫实在太多……
宋游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马儿背上站着的燕子悄悄瞄向他,目光闪烁不停,终是鼓起了勇气,对道人说:
“先生……”
“嗯?”
“我或许……可能……能对付这虫灾……”
“你有良策?”
“不敢说良策,只是,只是燕子本身就要吃蝗虫,我们安清燕子,又独有以一化万的本领……”
宋游一听,这才想起。
安清燕子确实有此本领。
当初在越州之时,这只燕子与猫儿互比法术,就展示过变化的本领。
只是这只小燕子道行虽不算浅,跟在自己身边以来,进步也很大,可即使他能化作几百只几千只,又如何能将这么多的蝗虫全部捕杀呢?
宋游一时想不明白,但也不否定,只对他说:“不要紧张,慢慢说来,这里蝗虫已然成灾,又遍布方圆起码百里,即使是我也难以对付,若你真有办法治灾,便是救了一方黎民百姓,若是救不了也无妨,能除一些是一些,多多少少,都是好事。”
“我道行低微,自然除不了这么多虫,不过老祖宗于此一道却登峰造极,能身化千千万万,用燕子衔粮,一次就可以衔光整个官仓。”燕子停顿了下后声音平稳了许多,“老祖宗升天之后,留下了肉身,同时也留下了一些羽毛,分给我们。多亏老祖宗的喜爱,我和其他几位在海外搜寻良种功劳最大的长辈分得最多,分了三根翅尖上的羽毛,每一根都可以使出老祖宗全盛时期的本领……”
“原来如此。”
宋游恍然大悟,不住点头。
安清燕仙千年道行,无论是燕子之身,还是这本领,都刚好治虫,若有他的本事,想来治虫问题不大。
燕子则继续瞄向他,得到了肯定,底气也更足了几分,说道:“三根尽用,定能除掉这些虫子……”
“那便得替当地百姓多谢你了。”
“不敢不敢……”
燕子说话声音虽小,其实心里是喜悦的。
随即依旧站在马背上,往身后一扭头,像是寻常挠痒或梳理毛发的动作,便从羽翼里取出三根羽毛。
看起来像是从自己身上拔的。
也不见燕子有什么动作,只衔着三根羽毛振翅一飞,冲上天空。
“蓬……”
天上陡然炸开一团烟雾。
烟雾像是黑色,浓得如墨,可仔细一看,却透着淡淡的蓝色和金属光泽,如同燕子背后的黑羽。
随即只听唧唧啾啾一阵叫声。
像是无数只鸟在里头齐鸣。
“哗……”
无数燕子拍打着翅膀,从烟雾中飞出,往远处散去,光是扇动翅膀的风声,便轻松盖过了满天蝗虫的嗡嗡声。
近看这群燕子,像是一团乌云一般,直到飞得远了,散得开了,这团乌云才慢慢的淡化,变成无数在天空中朝远处飞去的小点儿,大多都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去,也有少许就近放低高度,在空中灵活折返,捕杀蝗虫,或是落在地里。
满天都是鸟叫声和翅膀拍打的声音。
这番场景持续了很久,也不知放出了多少燕子,终于停歇下来。
宋游抬头看着——
像是穿过时光,看到了当初安清燕仙在大灾之年使出本领,自外地官仓衔来救灾粮的画面,想来当时的灾民看见了,也如此时的他一般震撼。
猫儿也高高仰着头,看得呆住了。
“好厉害呀……”
轻轻细细的嘀咕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