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陋壮汉眨眼就走到了道人面前,几乎遮住了阳光,却十分有礼,恭敬拱手。
“先生游历到阳都了?”
“是啊。”
“能与先生在此相见,真是意外,又真是小人之幸!”
“缘分罢了,于足下于我,都是如此。”宋游抬眼看他,温和说道,又对他问,“足下又怎么出现在这里?”
“小人本是上街采买些东西,以后跑船用得着、海边又不好买的,忽然听见这边有喧闹声,心中好奇之下,便过来看看。”叶新荣如实答道,“没想到是那极乐神在这搞……在这散财,也没想到能遇到先生。”
“足下不是该在海边吗?”
“哦,本是该在沿海郡县的,不过此前托先生的福回来之后,一来大家都受累受惊了,二来短时间内我们也不敢再出海,贾船主便给我们分了一笔钱让我们先休息半年,等开了年再看海上情况。”夜叉后人恭恭敬敬说道,“小人祖父原先本就在阳州为将,小人也生于阳都,只是如今家境没落,小人也被贾船主请去护船,常在海上漂泊,家中无人,却还是每逢有空就得回来一趟,打理一下祖宅,免得房子烂了。”
“原来如此。”
“先生也是出来闲逛的吗?”
“算是。”宋游顿了一下,“听闻阳都有位极乐神,也想来见识见识。”
“原来如此……”
叶新荣拱手说道。
心中倒是有些奇异——
极乐神在阳都可是很了不得的存在,原本他对极乐神也颇为敬畏,可是想到那夜的场景,想到那数百丈长的巨龙和被劈开的巨浪,如今这位先生就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说起极乐神,忽然就觉得那个邪神也不过如此了。
“三花娘娘呢?”
“三花娘娘近些天有自己的事要忙,留在车马店的房间中。”
“先生住在车马店?”
“在下云游天下,有一匹马,只是当日未曾同游出海。”宋游微微一笑,“住车马店方便一些,也便宜一些。”
“原来如此。”
叶新荣想了想,犹豫再三,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此前与先生在海上一别后,船上几位管事的才后知后觉,觉得没有敢问先生洞府,也没有好好感谢先生救命大恩,后悔不已,前几个月还去浪州走了一趟,想打听清楚先生原在何处修行,一直很想再感谢先生一回。”
说着顿了一下,悄悄瞄向宋游:“如今几位管事的大多都在沿海郡县,贾船主倒是也回了阳都修养,不知……”
“在下不过一名云游道人,当日也不过随手为之,且平生最怕麻烦。”宋游与他拱手,“还请足下莫要向其他几位提及。”
“是!”
叶新荣拱手低头答应下来。
面上若有所思。
“不过相逢便是有缘。”宋游说道,“在下也想向足下问问极乐神之事,不知可否请足下喝一杯茶?”
“该小人请先生饮茶才是!”
“便边走边说吧……”
“是。”
叶新荣仍旧拱手答应。
心中顿时知晓,怕是那位极乐神命不久矣……
于是二人又找了一家茶楼,点了一壶茶,宋游并不饮,只听他说极乐神。
“实不相瞒,小人原先,也是遭过殃的……”
“也是散财吗?”
“和今日几乎一样。”叶新荣不由叹了口气,“当初小人还在阳都,自持一身蛮力与武艺,年轻气盛,目中无人,又没有被贾船主请去护船,没有见识过那般神异的天地。那时极乐神也还没有被官府罢黜,在阳都信众极多,在下喝醉了酒,一时不慎,在酒馆内口出狂言,许是被哪个信众给听见了,告了密,于是就遭了殃,家中积蓄本就不多,短短片刻,便空了个干净。”
只从这句“许是被哪个信众给听见了,告了密”就能听出,自从常去海上漂泊之后,他的见识已远非寻常人可比。
至少知晓,自己在酒馆中随便乱说话,神仙是很难听得见的。
“那时还与今日不同。当时小人血气方刚,站在屋外呵斥人不许捡,别人见了小人就害怕,当真不敢捡,于是这些已经落在地上的钱财便又纷纷飞起来,飞得更远。小人伸手去抓,竟也完全握不住。”叶新荣叹了口气,“家母身体本就不好,全靠药吊着命,这么一来,又气又怕,又吃不起药,没多久就病逝了。”
“节哀……”
“……”
叶新荣端起茶杯饮茶,像饮酒一般豪迈,一口饮尽,摆了摆手,神情平静:“倒是此事过后,小人的名声传得更远了些,有人说小人痴傻也有人说小人不怕鬼神,贾船主听说了后,便请小人去护船,这么些年来,日子倒比当初过得好多了。”
“原来如此。”
“莫非先生有意……”
叶新荣不敢直视宋游,却也期待。
“在下精于此道。”
“先生才是真神仙,这东西,不过一个妖魔罢了。”叶新荣冷哼一声,随即话音一转,像是才忽然想起,又对他说,“不过说起这个,小人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不知何事?”
“此前我们从海外回来。由于海上不太平已经很久了,很多海商都急得很,所以贾船主一到阳都宅子,便有很多人来找。”叶新荣说起这事时有些为难又有些忐忑,悄悄瞄向宋游,似是怕这位不愿出名的神仙见怪,“一来二去,海上之事便传了出去。”
“在下到阳都几日,已经听闻过了。”宋游微微一笑。
“只愿没有给先生带来打扰。”
“足下请继续说。”
“前两个月,有个道士打听到小人的祖宅,来找小人,问起海上之事。”叶新荣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小人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小人听那位老道长说话的口风,好像认识先生,知晓海上那位道人就是先生,也知晓先生会来阳都,所以向小人打听先生。”
“哦?打听我?”
“是……”
叶新荣不确定的说:“那位老道长好像也想除这邪神。”
“他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文什么子。”叶新荣挠了挠头,“小人是夜叉后人,虽不似祖父愚笨,记忆力却也差得很。”
“文平子?”
“正是!先生认识他?”
“不认识。”
“那先生果真神通!”
“只是听闻过罢了。”
“那文平子说自己在城外天星观修行,说我有事,就去找他,或者在黄昏时候看见天上有鸟飞过,就用什么咒语喊鸟下来,然后给鸟说叶新荣找文平子,他就会知道。”叶新荣有些窘迫,“但是小人当时没有当回事。”
“天星观,记下了。”
“先生想要见他?”叶新荣说道,“那小人替先生去跑一跑腿就是了!”
“那也不必,太为难足下了。”
“这有什么?过几日才回沿海,近几日正闲着呢,先生可千万莫要与我客气。”叶新荣说完不待他回答,便问道,“先生住在哪个方向,哪条街哪条巷子,什么车马店,何时离开阳都呢?”
“至少要明年春夏才离开阳都了。”
“明年春夏?”
“休息一段时间。”
“那先生此后又住哪里呢?”
“也许会租个房子。”
“刷……”
叶新荣眼睛一瞪,立马直起身,推开板凳,恭恭敬敬行礼,一番动静惹得茶馆中不少人投来目光。
“小人祖上也曾显赫,虽将军府已经没有了,却也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寻常一直空置无人,就连小人自己也常年在外,只定期回来清理一下院中屋檐上的杂草,怕它无人住坏了,也怕有人鸠占鹊巢。”叶新荣郑重说道,“小人还有几日就将离去,宅子已经收拾好了,若是先生不嫌弃的话,便拿给先生云游人间、暂且歇脚。”
“足下何必如此?”
“空着也是空着,无人住反倒坏得快。”叶新荣顿了一下,“若能沾沾先生仙气,便更好了。”
“这样的话……”
“小人宅子也不小,正适合三花娘娘跑动玩耍,也能让先生养马方便。”
“……”
宋游只好答应了下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
宋游回到车马店。
刚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只三花猫蹲坐在门口地上,坐得端端正正,仰头盯着他,一张小脸上看不出表情,一条尾巴在身后左右扫动,看起来异常乖巧。
竟是已经来迎接他了。
“回来了。”
宋游低声说了一句,走进房门。
猫儿仰头把他盯着,又往外看了一眼,心中好奇,开口问道:“道士你今天去哪里玩了?”
“外面走了一圈。”
道人从猫儿身边走过,同时也问道:“三花娘娘的游记写到哪里来了?”
“唔……”
猫儿起身,迈步跟上,仰头问道:“遇见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三花娘娘游记写到哪里来了?”
“遇见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
道人稍作沉吟,随即淡淡说道:“没什么好玩的事,就是路过一条街的时候,看见一间屋子门窗大开,好多钱从里面飞出来,洒了满地,街上好多人都在地上捡钱。比三花娘娘赶海都轻松。”
“!!真的喵?”
“怎敢欺瞒三花娘娘。”
“怎么洒的钱?”
“我还为我们找了一间房子。”
“在哪里?”
“房子在东城。”
“钱洒在哪里喵?”
“在街上。”
“你捡了喵?”
“过两天我们就搬过去。”
“你捡了多少?”
“……”
宋游在床上坐下,自顾自脱鞋。
猫儿就坐在他面前,仰着一颗小脑袋,目不转睛的把他盯着,眼中的好奇简直藏都藏不住。
道人却不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