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八年五月,扬州城里的宴饮忽然又流行起击鼓传花游戏,中者饮酒作诗簪花夸示,身边必然还要有美人相伴,所谓簪花拥妓神仙骨也。但纵酒狂歌宰相才是不大敢说的,诚然如李大人所言,扬州士风还是比江南地区稍微醇厚一点点。
而时尚发起者李大人这几日很忙,忙于在县衙栽竹子。那天见到个叫做郑燮的人,使得他产生了很大危机感。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位怪才有几首很不错的竹子诗词,但在这个时空李佑尚未来得及抄袭,所以顿生时不我待之感。
这几天要先把竹子种上,制造出创作氛围,然后抓紧时间将诗词剽窃过来。
吏房晁司吏图谋典史职位,往县尊这里跑得很勤快。见县尊好竹,他大包大揽的不知道从哪里移植了百十株,在县衙后堂周边栽了几片。
李大人悠闲了几日,也被扬州官场议论了几日,大家对他的观感有点一言难尽,只能说很复杂。
这天,李县尊正在后堂判事,忽然得报说胡先生回来了,他便吩咐道:“速传!”
胡先生自然指的是前任江知县的师爷胡振汝,前阵子他向李佑揭发了盐商邱家唆使江知县挪用库银贩运纲盐,结果在安庆府地段沉船血本无归的事情,然后被李佑发下牌票派外差去勘查沉船事故。
又过了片刻,只见衣衫敝旧、满面风尘的胡振汝被引到房中,李佑暗暗好笑,这胡先生也是个活泛人,肯定是故意整了这么一副尊容。
“在下不辱使命!”胡振汝当头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才细禀道:“在下这次到了安庆府,在邱家上报沉船之处附近两个县河泊所查过,簿上确实登载有沉船记录。但在下使了银子,又于河泊所小吏嘴中得知,这个记录是某扬州盐商花钱买通河泊所大使伪造的,在下猜测这盐商必是邱家了。”
沉船是假的更好,省去另做手脚了……李佑边吩咐上茶,边问道:“仅仅如此?”
“在下又至附近村落,拿出本县牌票,又打点过,请了几位耆宿老人出文书为证,江上并无盐船触礁沉没之事。”
“办得好!”李佑称赞道。国朝最基层实行里老制度,里中老人耆宿具有半官方身份,在乡村具有很大话语权,也被官府视为县衙下一级执行机构,在国朝初年时,甚至可以联名保举地方官。有这样的人为证,那在审案时是可以采信的。
当即李县尊点差发牌,着人去拿盐商邱立过堂。
不过直到日头西斜,衙役才来销票回禀。那衙役唯恐县尊怪罪,急着解释道:“不是小的不尽心,那邱立不在家中,小的费尽力气才在城南浴堂中寻到他。”
李县尊懒得理他,传令升堂。
人称邱大官人的被带上堂来,李佑扫了他几眼,果然是白皮嫩肉模样,举止也是忸怩作态。能从喜男风的江知县那里骗去四千两,确实有专业本钱。
不过李大人不好这口,没兴趣再细看,并忍住抽他的欲望,拍下醒木喝道:“堂下何人!自报家门!”
估计金员外家齐大掌柜在县衙被整治的消息传开了,这邱大官人跪得十分痛快,叫道:“县尊爷爷!在下邱立,世代行盐为生。正洗浴间,便有公差相扰,心肝惊吓不停,委实不知因何事过堂!”
“刁民!你行骗官府盗用库银,图赖至今……”
“县尊爷爷!并无其事啊!”邱立叫道。
李佑大怒,甩了签子喝道:“谁许你胡乱插嘴!左右掌嘴二十!”
李大人还是没忍住抽他……直打得邱大官人口鼻鲜血长流,但仍抵赖不认:“小的并不知所说库银是何事。”
“你家窝数一万三千引盐至少需要八千两本钱,据本官所知,你去年的本钱都是借来的,敢将所用银两来头明细一一写出,待本官拿去与各方对质么?”
那邱立眼见实在搪塞不过,只得承认道:“在下确实找江县尊拿过四千两银子,声明合伙运盐,得利对半分,怎奈天意不作美,盐船在安庆府沉了……”
“还敢欺瞒本官!”李佑厉声道:“本官已查得,有里中老人及江上渔夫多名为证,安庆府去年至今,并无盐船沉没,证据俱在!你这刁民该当何罪!”
邱大官人没料到县尊居然不惜跨州过府的查访此事,还弄出了证据,呆了一呆。李佑却不给他寻思时间,又摔了签子喝道:“还不肯招?重责二十!”
邱立害怕皮肉之苦,想着扛不过,便叫道:“在下招了招了!确有骗取江县尊银子之事!”
李佑冷笑道:“刁民休要避重就轻!罪名不是骗取江大人银子,而是盗用县库官银在先,又伪造沉船诈骗官府、逼迫知县自尽在后!你以为官府的银子是那么好窃的?今日叫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官法如炉!”
若诈骗无非就是赔钱挨板子,但县尊口中吐出来的这些罪名实在有点重,盗用库银、诈骗官府、逼知县自尽,一个比一个令人心惊肉跳,使得邱大官人不禁花容失色,“县尊爷爷,并非……”
李佑不与他讲理,只管喝道:“不招就打!左右狗才还不动手!”
邱立一连挨了三十多重板子,又被泼醒,终于挺不住,暗示道:“在下愿先吐还赃银……”
这意思是要送好处求饶了。在邱大官人想来,江知县已经自尽了,亏空也补上了,任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员都不会再翻出来给自己添麻烦。新县尊还揪着这事不放,无非就是要敲他点银子。
但邱大官人又一个没料到的是,李县尊竟然清如水明似镜!李大人面对贿赂无动于衷,大义凛然道:“不认罪名,谈何赃银!不招上夹棍!”
哎哟,这县尊实在蛮不讲理……邱立和两旁值堂皂隶齐齐想道。邱大官人又一想,县尊是新来的所以没有关节门路可通,不如在他这里先认下了,等本案上报到府衙、分司时使钱买一个屈打成招了事。
计议已定,邱大官人便有气无力道:“在下全招了!”
闻言李佑缓和口气,雨过天晴和颜悦色地问道:“除了盗用官银,你运盐其他本钱从哪里来的?”
邱立虽然糊涂县尊问这作甚,但嘴脸和背后的伤势仍在隐隐作痛,心下畏惧如实答道:“找了六位同乡借的。”
“都是盐商?”李县尊继续盘问。
“是,共借了五千两。”
果然如此,扬州盐商百分之八十都是徽州人,彼此之间互相帮衬也是常有的事情。李佑又问道:“这笔款子不小,拿来运盐时你们如何约定的?”
邱立愈加糊涂,但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这年头合伙运营、对半分利是很常见的生意经,比如东家出钱、伙计出力,年底盘点后利润各取一半的做法。所以邱大官人还是如实答道:“在下出窝本,他们出银子,合伙运盐,其利各半。”
“哦?本官也常听说合伙的法子,你们这就算是合伙?”
“确实是合伙。”邱立老老实实道。
李大人看了看值堂书吏和崔师爷,点点头道:“是合伙,那便叫他画押罢”
如果邱大官人此时抬起头,就会发现县尊的嘴角闪过一抹诡异的笑意,刑名师爷也忍俊不禁。
次日清晨,李县尊敲鼓升堂大点兵!按着花名册,将三班衙役连带帮役点了一百来人,汇聚在大堂前。
一时满衙震动,胥吏皆惊疑不定,不晓得县尊忽然聚集精壮人马作甚?按着往年经验,莫非是什么地方发现了盐枭,县尊要大家去查禁捉拿……需如此大规模出动应对的盐贩子,武力定然不凡,这一去是要玩命哪。
被点到的不明白,其他人也好奇,都聚集在大堂周边围观。
底下猜测时,李佑缓步踱出大堂,立在月台上。全场便安静下来,听从号令。
“前任江知县之事,本县终于有所查明,有七名嫌犯合伙行事盗窃官银!现仍有六人未曾到案受审,今日便差遣尔等分头捉拿!”
若有典史,那么就该典史上前道“请大老爷示下”。怎奈目前江都县典史空缺,李佑只得很没排场地继续说道:“六人皆为城中纲商!第一队,捉拿王淳!第二队,捉拿刘重选!第三队,捉拿周恒!第四队,捉拿邬钰!第五队,捉拿姚士铨!第六队,捉拿孙开鼎!户籍册页上有住处,尔等各自去户房领取,务必奋力!”
听到命令,当即满场静不下来了,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纲商就是在册盐商,虽然县尊念出的六人中没有八大巨头如金百万那个档次的人物,但一口气抓六个盐商,仍是近年少有的大事件,估计顷刻之间就要轰动全城了。可事前没有任何征兆,这其中的吊诡真是晦暗不明。
刑名师爷崔真非立在一旁十分忧虑,抓捕之法怎能是这样的?那些有钱盐商彼此根缠枝绕,耳目灵通,说不定县衙里就有很多内线。所以想去抓人,必须要暗中布置,突然袭击才能得手。
或者只派一个差役持票上门传唤就可以了,被传的人只要不想造反,都得想办法应付应付。
哪有如此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知的道理?
其实泄露出去被嫌犯逃匿还是小事,大不了徒劳无功,但真要惹得人心惶惶出点乱子就是麻烦了。要知道,那帮盐商多有同乡同宗,常常同气连枝,这次如此搞法动静真的太大,东主实在莽撞了。
就这一会儿,崔师爷已经目睹到有几个小吏悄悄出了仪门狂奔而去,他便晓得,今天必然无功而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