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六部中,户部是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一个,内置十三清吏司,并以各省为名。其中山东清吏司负责主管天下盐务,是各盐运司、提举司的直接上司,所以丁运使才会说山东司也知情。
此人也不傻啊,李佑暗想。他引经据典地搬出大明律,就是为了引导丁前运使攀扯户部,从而牵连晏尚书,只要丁运使想保命,那就必须要向上攀扯。但丁前运使却玩了个折中花样,只说山东司,不说户部,倒让他为难了。
先前李大人让丁运使二选一,瞧在别人眼里,算是一种策略和机谋,性质是中性的。
现在丁前运使已经给出了交代,如果还继续想方设法去逼迫他,看在别人眼里就有斩尽杀绝的意味,是不择手段置人以死地,只怕要招惹殿中所有大臣的反感。
士大夫们向来不缺少朴素的“士权”观念。毕竟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宦海风波无常,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将来不会沦落为阶下囚。一旦任意鱼肉的恶劣行为成了惯例,说不定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而且丁运使坐居要冲之地多年,向来出手大方,待人有礼,在朝臣中口碑不错。都感到这样的人虽然犯了大罪,但就此被处死也挺可惜的……
李主审略一思忖,肯定不能再紧逼丁运使了,他的最终目的又不是将丁运使处死。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换个方向为好。
其实就怕丁运使不开口,只要开了口,总有法子顺藤摸瓜。
拿定主意,李大人遂转身到天子宝座之前,奏道:“案犯丁某久历盐务,多有勋劳。自到任以来,每年两淮盐课增收数十万,为朝廷开源之功不可没,足堪为能臣也!臣在扬州时,多有亲眼目睹。”
如果不是想到身处廷鞫场合,大家还以为李佑正在替丁大人请功,看这语气,似乎要向天子求情。
有点像猫哭耗子哪,不过官场老人都晓得,开场好话一箩筐都是没用的,后面这个转折才是关键。果不其然,随即便听到李佑说出一个“但是”。
“但是他不该起了贪念,犯下贪赃之罪。国法当前,臣不得不慎重,仔细查得大明律。若丁某如他所供,山东司知晓纵容,那确为监守自盗,计议从前功绩,或可相赎,故而免其死罪,只罢官追赃,籍没家产。”
要说听到前面几句,众人还猜测李佑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阴谋,但后面这几句可就是实打实地奏请免除丁大人的死罪并从轻发落了。
君无戏言,臣向君奏请也无戏言,话出了口后,可不是开玩笑的。便当即有人想道,莫非李佑穷极律例,是为了给丁运使一条生路?
两淮盐案的案情十分重大,要说难判的原因,既有人情上的因素,也有技术上的因素。
想判丁大人死罪,需要扎实的律例条文为依据,叫人挑不出理,否则诛杀一个非谋逆的高官不是那么好杀的。
但想给丁大人生路,同样需要从律例条文中找出最有力的依据,同样不能让人挑出理。几亿斤私盐的数量级摆在这里,不杀又说不过去。
所以说,此案从技术角度讲也是难点很多,两面不讨好,怎么判都有不是之处。但李佑却别有心机,给了丁大人两个选项,将死罪和非死罪的条件明明白白摆出来,叫丁大人自行选择。
看似冷酷,但又何尝不是暗暗指出了一条明路帮丁运使脱离死罪?不然丁运使也未必晓得怎么办才能确定不死,有的选总比没得选好。
李佑若真想杀掉丁大人,根本不必给什么选项,直接引用大明律中的受财枉法条文和官员贩运私盐条例,丁大人便必死无疑了。
想至此,颇有些人忍不住感慨道,真瞧不出李大人也是面冷心热啊……从这个角度看,他确实才干出众,难怪升官升得快,若做事都有这个水准,想不快也难。
立在班位中的卢尚书也松了口气,老尚书还真担心李佑对丁运使穷追猛打、不死不休。
但是武英殿大学士彭春时依旧抱有很强的警惕心,李佑此人不可信,这个观念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对李佑持怀疑态度的,还有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
只听李佑继续奏道:“不过臣断案从来没有只听案犯一面之词的道理,户部山东司是否知情,还须当面对质。若确实知情无误,臣便可立即拟出判词,奏请圣裁。”
当面对质,貌似是合情又合理的要求,乃是断案的最基本原则,却让班位最前的首辅徐岳陡然变色。他本来已经微微放下心,但这一刻又提了起来,李佑果然在这里暗暗包藏祸心!
现在文华殿中的大臣都是准备参加廷推的,地位和级别都不低,除了掌科与掌道以及侍班翰林、中书之外,都是各部院三品以上大臣,最低的也是侍郎。
也就是说,户部山东司郎中当前没资格入文华殿,人不在此。如需对质,还要遣人去户部将他叫过来。
那么麻烦就出在这里!该郎中并不知道文华殿中之前发生的一切,他若贸然被叫过来,在御前被质问对两淮余盐之事是否知情,正常人的反应都是下意识否认罢,谁肯平白无故地认下失职?他若否认不要紧,让丁同门没命就坏事了!
却见天子点头道:“李卿所言极是……”
徐首辅立即站出来,奏道:“从户部召人至此,总要费时半个时辰,今日群臣毕集,岂有空等之理。户部尚书在此,至今尚未作答,户部是否知情,问他自可决也!”
晏尚书愈发感到今天来到文华殿真是个错误,前有李佑后有徐首辅,都不让他安心!廷推又不用亲自到场,早知如此就以病假在家休息了。
徐首辅的意思,显然是暗示他认下失职和纵容,为丁大人分担罪责,免得真判成了死罪,作为徐彭联盟的属下,他有这个义务!
对此晏尚书陷入了极其为难的处境。承认知情纵容,他就背上污点,别想入阁了;若违逆了首辅的暗示而矢口否认,从而导致丁运使陷入死境,后果也不会很妙。
自己入阁不但依赖彭阁老,也是要靠首辅支持的。这些支持都已经当作有利因素计算在内,若此时得罪了首辅,简直不堪设想哪。
“首揆所说,未免有些牵强。案犯所指认的是山东司,此时何须户部尚书越俎代庖?还是先将该司郎中召来对质。”有人为晏尚书解围道。
殿中众人顺着声音望去,说话之人赫然是彭阁老。这绝对是不同寻常并意味深长的,近些年来,徐首辅与彭阁老二人从未在朝议上唱过反调,今天却出现了!
徐首辅见居然是彭阁老出言反对,心中暗怒。
人人皆知丁某人是他的同门,同门之情且不说,东窗事发被判也就认了,他可以摆出公正无私的架势不管,但前提是能保住这条命。
但若丁同门成了死罪,那对他的声望就是个严重打击,连个同门的命都保不住,那还算什么首辅?别人必然要看轻他。
人命与前程,哪个更重要,这彭春时难道体会不到?徐首辅脸色阴沉,又反驳道:“山东司莫非不在户部尚书辖下?恰好尚书正在此,先问过他有何不可?若确认知情,便可迅速结了案,不知省了多少工夫!”
彭阁老沉默片刻,又坚持道:“先问过山东司才好,刑名之事必须慎重,次序不能错,哪有随意株连的道理!”
在彭阁老想来,事已至此,丁运使无论是死是活,都是条没什么用的咸鱼了,应该当机立断听天由命。舍不得弃子,后果是一起被拖累!
再说那山东司郎中来了还不见得怎么说,丁运使也不见得一定会死,何必自乱阵脚地先把晏尚书抛出来?
彭阁老年近古稀,知道自己在朝没几年工夫了,而晏尚书就是他选中并着重培养的接班人,将来是要传承衣钵的。怎么愿意因为丁运使这个阶下囚,就无意义地牺牲掉?那这些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此刻殿中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徐首辅与彭阁老两人对峙的场景可谓是千年等一回的罕见情况。
徐首辅见彭阁老仍不肯相让,脸色越来越冷。这彭春时倚仗资历,惯会倚老卖老,对他这个首辅缺乏敬重,但他大度忍了,今天竟然公开拆台,这怎么能忍得了?
彭阁老见徐首辅还坚持牺牲晏尚书,面色也极其难看,他并不想公然与徐岳叫板,但徐岳竟然准备拿自己接班人的前程去救一个死囚,这种赔本生意也亏他想得出来!
当初徐岳也不过是内阁晚辈,只是运气实在好,才跃居到他上面成了首辅,否则这个首辅位置本该是他坐!
从众人视线里消失了一会儿的李大人突然又出现了,站在徐首辅和彭阁老中间,诚恳地劝道:“两位阁老,同殿为臣,有话好说,不要伤了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