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见徐平决心已定,便不再去无谓地争论可不可行,开始讨论一些细节。
李参道:“像家里藏钱这等机密事,许人告,外人又怎么可能知晓?若是家里人出来首告,比如家里奴婢告其主,官府受不受理?”
徐平摆了摆手:“这些按律法来即可,奴不可告主,出来首告的官府不理。”
在法律上,奴婢都是良人,与主人雇佣关系,但从社会心理上,还没有摆脱以前主仆关系的影响,认为奴仆是主人家里的一分子,同居共财。这种情况下,以奴告主便就有了道德背叛的含义,除非是主人谋反或者受主人虐待,不然奴告主官府是不受理的。而且会对告主人的奴仆进行处罚,但对其告发的事情不予追究。
知道家里面藏钱的一般都是本家人,如果允许奴仆可以告主,可以有效遏止这种行为。
但徐平进行改革尽量追求单纯,仅限于经济领域,而不去触动社会的禁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反弹。要提高奴仆的地位,自然会有其他更合理的方式,没必这个时候惹麻烦。
看了看几个人的表情,徐平又道:“此事要按一般首告的案子办理,不但是奴仆不可告主,而且首告必须要实名实姓,不得密告。诸如隐去名字投状,或者张榜于各处白壁,不留名字的一律依以前以谣言惑众论处。诸位,允许首告只是一种威慑,不可以倚告这一点把政令推行下去。不然,民间鼎沸,闹出事情反而于政令推行不利。”
几个人点了点头,并没有异议。他们最怕的是徐平急于求成,不顾一切地推行自己定的政策,那样下面就难办了。只要徐平的头脑还清醒,事情就好做。
接下来,几个人讨论了一些技术问题。比如在有了公司之后,以前徐平所倡议设立的一些买卖社之类如何界定。牛社、渠社之类好说,只是简单的互助合作组织,并不与外界发生经济往来,社的资产平摊就好。那窑社、买卖社之类就必须说清楚,这可是跟公司一样从事工商业活动的。最终定下,首先会、社不得以赢利为目的,只是互助合作,开始计算利润追求赢利的时候,便就改制为公司。这是应有之义,就像徐平的前世,当国家对供销社进行经济核算,要求自负赢亏的时候,供销社实际就消亡了。后边留下的只是一个名字,实际上已经改制为公司企业。
至于一些小的经济组织,比如百姓开的小店铺,比如酒楼旅店,沿街的铺子,如何进行定性。最终还是决定,这些小店铺还是按以前管理办法不变,不算公司,不用受到官府法律之外的制约。但相应的,也享受不到公司的待遇,比如不能从钱庄借贷,店铺的资产一律算入户等之内等等。
总而言之,就是把公司定位在商品经济运行中的骨干力量,但一些对商品经济进行补充的小的经济实体,还是按照旧办法管理。怎么选择,由百姓自己决定。
新的政策,以引导为主,而不是猛烈的行政命令逼迫为主。
五个人边吃边喝,边讨论着相关的问题,直到东方泛亮。
徐平伸了个懒腰,看了看窗外:“说是赏雪饮酒,却不想外面雪深盈尺,我们酒已经喝了无数,却不曾出门看一看。走,今天便就说到这里,出门赏雪去!”
五人一起出了房门,只见地上的雪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踏到雪地里试一试,都没过膝盖了。这雪竟然下了整整一夜,到现在还没有停。
这是洛阳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从转运司后衙望去,周围已经白茫茫一片,整个城市都成了冰雪的世界。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西北的皇宫也不见了影子。
王尧臣左右看看,口中道:“好一场大雪!常言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必然好收成!”
众人连连称是,站在雪地里,看着雪花在身边纷纷扬扬。
看了一会雪,徐平对王尧臣道:“伯庸,你再辛苦一点,过一会去看一看洛阳城里住的灾民。这种大雪天气,是他们最难过的时候,要保证吃饱穿暖,切不可出现冻饿而死的!”
王尧臣应诺,回到房里拿自己衣服,命公吏去找自己的随从,准备回官衙。
出了房门,与其余几人告别,王尧臣刚刚准备要走,徐平又叫住他:“对了,雪天灾民聚在一起无事可做,背井离乡的,难免要起思乡的心思。你去看过吃的住的如果都没有问题的话,便就安排灾民上街扫雪,把洛阳城里大道上的雪都扫一下。”
“扫雪?”王尧臣不由皱起眉头,看了看天。
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人霜,什么时候要官府组织人扫雪了?天下之大,也只有开封城每到雪后会由厢军清扫主要道路上的积雪,洛阳可没有这个规矩。再者说了,现在雪还在下呢,扫什么雪?
徐平道:“现在雪已经小了,想来过不了多少时候,一起了风,雪就该停了,现在扫雪也勉强可以。——不要管那些细节,关键是让灾民有事情做,不要聚在一起伤春悲秋!”
王尧臣点了点头,这才明白了徐平的意思。
大量人员聚在一起,互相之间又不熟悉,还都是今年受过灾的,最怕的就是闲着没事坐在那里。一个注意不到,就不知道会出现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情。最好是找点事情给他们做,不要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容易出事。至于做的事情是什么,反而不重要。
看着王尧臣带着随从急匆匆地离去,徐平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衣食无忧,下雪了便就踏雪寻梅,也是雅事。只是民间百姓总有熬不过这一个冬天的,唉——”
李觏道:“都漕常怀怜悯百姓之心,已经是京西路百姓之福。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间总有事情是人力所不及,想不到的,不用挂怀。”
“我明白,只是偶有所感罢了。”徐平看着漫天尽舞的雪花,叹了口气。“不知道杨告和种世衡在汜水县如何,这样的天气,一切工程都要停了,几万人聚在一起,不要出事情才好。只希望这一场大风雪,能够平平安安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