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然的话,向曾毅传达了一个很明确的消息:方南国可能很快就要调走了。
按照惯例,领导在卸任和升迁之时,都要对自己的这些老部下做出妥善的安排。大家平时跟着你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图的,无非就是仕途有进,如果临走你都不能给大家谋个好前程,那今后谁还愿意跟着你做事打天下。
将心比心,谁都无法免俗,所以,这已经是官场的一个不成文规定了,也算是领导在离开之前的“酬功”。
唐浩然跟着方南国有四年多了,这已经算是比较久的了,这次很可能会被放到下面某市某县担任个实权的一二把手。多年媳妇熬成婆,唐浩然当然高兴,省委大秘虽然看起来风光,其实就是个面子活,说穿了,不过是一跟班跑腿的,哪有下面那些手握实权的一二把手威风,拍板就能做决定。
自古就有“官”和“吏”之分,秘书做得再大,那也是吏。
唐浩然的话里,还透漏了曾毅的去向:方南国要带曾毅走。这只是唐浩然的一种推测,但他跟了方南国很多年,自信对于方南国心里的想法,还是有些了解的,他觉得方南国一旦走,就肯定会带曾毅走。因为曾毅的工作,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你找不出比他更优秀的大夫,也找不出比他人脉更强大的部下了。
曾毅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不久自己从京城返回,正好遇到了孙文杰,看来孙省长那次到京城,应该也是有所图的。
太急了。
曾毅觉得孙文杰的希望很渺小,他到南江省才多久啊,就算方书记调走,这个位置也不可能轮到他来坐的。
不过南江省一号的这把椅子,放眼全国,也就只能找出几十个来,一旦你错过了,可能这辈子就要止步于眼前的成绩了,所以该争取的,还是一定要争取的。
而且它的重要性,更不是下面一个普通科长处长屁股下面的座位置能比得了的。
有资格竞争这个位置的,比如像孙文杰、秦良信,肯定是要拼命活动的,属于是势在必得;而没有资格竞争这个位置的,比如常务副省长王冠彪之类,也会拼命活动,只是他们瞄准的,却是别人屁股下的位置。
万一孙文杰或者秦良信晋级成功,那么他们屁股下面的位置是不是就空出来了呢?这个时候你不提前活动,难道还等着尘埃落定之后,馅饼主动砸在你的头上吗?
古人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句话到了现在的官场,应该是“一人升官,万人得道”,表面看,是方南国调走了,可他一这动,下面所有的位子都要跟着动,从上到下,一个补一个的缺,因为方南国调走而得到提拔晋升的人,没有一千个,也有五百个了。
“唐大哥,那咱们找个地方,再来一轮?”曾毅笑着邀请,他很清楚,唐浩然脸上虽然表现很淡然,但内心肯定是难抑的。
唐浩然摆了摆手,笑道:“不了,过几天吧。往年这个时候,老板都要到下面走一走,给各方各面拜年慰问,这也是年关的一件大事,我得跟着去,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曾毅也就作罢,道:“那就等你闲下来,咱们慢慢论。”
“老板今年要回京城,陪着老爷子过年,到时候我时间多的是。”唐浩然笑着。
曾毅也不当真,就算方南国回了京城,唐浩然也未必能清闲下来,他一个省委大秘,如果过年这种大节日都能清闲下来,南江的天可能都要塌了,大家还以为是方南国出什么事了呢。
老干局考察组在尤振亚的陪同下,对南江省的疗养资源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实地考察,之后就返回了京城。
至于具体的成果,连尤振亚都不清楚,只知道考察组离开之前,方南国接见了老干局的局长储清林,两人聊了有近一个小时。
傍晚的时候,冯玉琴打来电话,叫曾毅晚上到家里吃饭。
曾毅把备好的年货装了一些在后备箱,开车到了方南国的门口。
冯玉琴的身上系了张围裙,看来今天是亲自下厨,见曾毅来了,她就摘掉围裙到了客厅,道:“小毅,家里又不缺这些,以后不许再带了。”
“这不是过节了吗?”曾毅笑着把东西堆在一旁,其实也没多少,就两个纸箱子,“有些是给老爷子准备的。”
冯玉琴就笑了起来,曾毅能有这份心,她很高兴,道:“你坐着看会电视,等你方叔叔回来,咱们就开饭。”
说完,冯玉琴抬脚上楼,过了一会,她拿着一个盒子下来,笑道:“过年了,都得给红包,这个算是我和老方送给你的过年礼物,收着吧。”
“谢谢冯姨,谢谢方书记。”曾毅笑着站起来,把盒子接了过去,里面是一支钢笔。
冯玉琴跟曾毅一块坐在客厅,等着方南国回来,她道:“过年的事,你都安排好了吗?准备在哪里过?”
曾毅点点头,“已经商量好了,跟我师兄回老家,在那边过。”
冯玉琴知道曾毅是一个人,想着要把曾毅带到京城,跟着自己一块过年,但曾毅已经有了安排,她也只好作罢,道:“我和老方要回京城陪老爷子过年,到时候你就不用再特意跑一趟了,就安生待在老家过年吧。”
“到时候我给老爷子打电话拜年。”曾毅笑着,方南国回京城,多半也是要躲个清闲,如果留在南江过节,拜访的人一定少不了。
冯玉琴顿了一下,又道:“翟老那边,你也讲过了吗?”
曾毅点头,“讲过了,前段时间也刚刚去拜访过。”
冯玉琴就放了心,道:“这个老方,这都几点了,还不见回来。”
正说着呢,方南国回来了,他今天是去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慰问一些老干部代表,这几乎是每位领导过年前的必做功课,慰问老同志,深入工矿企业一线,给全省人民拜年。
“方书记。”曾毅就站起来,打了个招呼。
方南国微微颔首,面带笑容,道:“曾毅来了,正好,我这里有个任务,还要派给你呢。”
“你这人怎么回事。”冯玉琴不无责怪之意,“哪有大过节还要给人派任务的。”
方南国笑了笑,脱掉外套递给冯玉琴,然后走过去,坐在了沙发里,朝曾毅压压手,示意曾毅也坐,道:“今天我跟老干局的储清林同志谈过了,老干局打算把中办新的疗养基地,建在咱们南江省。同时,储清林同志也表示会支持咱们南江省做一些新的尝试,探索出一条共同受益的新路子来。”
曾毅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事没有多大希望呢,没想到方南国却一直记在心里。
方南国端起面前的茶杯,道:“这个想法呢,既然是你提出来的,现在我就把这事交给你。你想一想,看这件事究竟要怎样做才合适,等我从京城回来,你拿几个方案出来。”
曾毅笑着道:“好,这段时间我多思考思考。”
“都洗洗手,开饭了。”冯玉琴此时走过来,道:“一回来就谈工作,你不吃饭,小毅也得吃饭呢。”
方南国无奈站起来,呵呵笑了一声,道:“好,吃饭,先吃饭。”
按照原来的打算,方南国是要把曾毅带走的,准备以后就留在自己的身边,一来是可以照应曾毅,免得他生出什么事端无法收拾;二来是可以好好地进行点拨教导,如此等自己再干一任,那时候曾毅也就二十八九岁了,再让他去担当大任,年龄合适,资历也够,外人就说不出任何闲话来了。
只是中办这次突然主动上门,要把疗养基地建在南江,就打乱了方南国的计划。这次储清林过来,方南国并没有急于露面,而是观察了几天,他发现中办在这件事上非常着急,似乎是有什么大人物,指定了要到南江省来疗养。
这就不能不让方南国多想了,这件事,最初是李钊雄透漏给曾毅,再由曾毅转达给自己,如果说这件事跟曾毅没有任何关系,方南国觉得不大可能。
老领导离开京城到外地疗养,这是件大事,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曾毅的医术高,他就过来了,但曾毅的医术,肯定也是促使这件事最终成行的其中一方面原因。
如果老领导来了,自己却把曾毅带走了,老领导嘴上不讲,心里肯定是要记恨你的。
方南国思来想去,只好改变自己的计划,既然曾毅要搞这方面尝试的想法,那自己就支持他去搞,搞得好,是大政绩一件,搞不好,自己再把他调到身边也不迟。
吃完饭,方南国问了曾毅过年的打算,得知曾毅要回老家,他也和冯玉琴一样,嘱咐曾毅不必再特意跑一趟京城了,有什么事,等到来年办公的时候再说。
第二天,就是年关了,按照南江省的惯例,省委要召开一次常委会议,会上并没有什么议题,主要是方便常委们互相拜个年,免得届时有谁抽不出空,出现照应不到的情况,开个会最好,大家的问候就一齐到位了。
另外,就是布置一下过节时的安全生产问题。会议之后,省委办公厅把安全部署传达给相关部门,今年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
白阳高新园区的情况也差不多,上午管委会开了个班子会议,会议之后,领导们就下班了。
这个时候,领导一般都不会高风亮节,坚守到最后一分钟,因为你不走,下面的人就不能走。合家团圆的日子,总不能让大家都陪着你熬到万家灯火时才能离开吧。
从管委会出来,曾毅去跟邵海波汇合。
徐力还是司机,曾毅要放他的假,可他不愿意;车子是向韦向南借的,一辆大越野,载上曾毅和邵海波夫妇,就上了高速。
曾毅的老家在寻州市,不属于南江省,距离荣城有一千公里多的路程,好在有高速路可以直达寻州,但因为山路多,到寻州下高速的时候,也已经天黑了,等到了老家所在的镇子上,就是半夜了。
众人前脚进门,后脚镇子里的鞭炮声就大作,正好是子夜钟声响起、辞旧迎新的时刻。
“快进屋,热水洗把脸。”
邵海波的父母一直都守在门口,看到儿子儿媳回来,就连脸上深深的皱纹里,也都绽放出了笑容,连声招呼道:“路上跑一天,肯定饿了吧。咱们马上开饭,过年的饺子都包好了,就等你们回来下锅呢。”
邵海波是他们家的光荣,堂堂省人民医院副院长,副厅级别,放在镇子所在的白马县,那比县委书记的级别还高呢。
“爸,妈,我在电话里都讲了,路上没个准,让你们千万别等,这大半夜的,你们怎么还站在门口呢。”邵海波过去拉着自己母亲的手,道:“小毅也回来了,今年就在咱家过。你们快看看,是不是变化很大。”
邵海波的父母以前见过曾毅,但已经印象模糊了,毕竟那时候的曾毅只是个小孩,听了邵海波的话,但认不出曾毅,只是笑着道:“知道,知道,电话里你都讲了。孩子,快进屋,快进屋。”
曾毅笑着上前见过邵海波的父母,一众人就进了屋子。
在屋里的灯光下,邵海波母亲仔细打量了曾毅一番,感慨道:“一晃好多年了,这乍一见,完全都认不出来了。记得当时送海波去曾大夫那里学医的时候,你才有这么高。”说着,她用手比划出一个高度,能比家里的那张饭桌高一点点。
邵海波的父亲只是憨厚笑着,道:“曾大夫可是大善人,要不是他送海波去上学,海波哪有今天的出息啊。”
“是。”邵海波的母亲也是连连点头,把曾毅按在一张椅子里,道:“坐着,我就给你们下饺子去。”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去,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合家团圆的气氛立刻就出来了。
曾毅此时有些愣神,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已经有很多年,他都没有这么好好地坐下来吃年夜饭了。
邵海波多少能理解曾毅的心思,道:“小毅,趁热吃,吃完了好好睡一觉,等明天一早,咱们去看师傅他老人家。”
曾毅笑笑,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外面的鞭炮声响了一阵,就慢慢消停了下去,这里只是一个偏僻的山中小镇,并不是荣城那样的不夜都市,乡亲们点了辞旧迎新的鞭炮,守岁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睡觉,等待天亮之后的拜年。
天不亮,邵海波的其他几位兄弟,都拖家带口地过来了,他们就住在镇上不远,赶早来给两位老人拜年。按照镇子上的风俗,大年初一拜年一定要早,越早就越吉利。
一下来了二十多号人,原本挺大的屋子,顿时就显得小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屋子里的热闹程度,尤其是邵海波的那些小侄子小侄女,兴奋地在屋子里钻来钻去,给每一位长辈拜年,然后等着收红包。
邵海波是家里最有出息的,自然也是最受小孩子欢迎,因为邵海波给的压岁钱,比其他长辈要多很多。小孩子拿到压岁钱,就聚在一块,一边比着谁收到的压岁钱最多,一边高兴地商量着等天亮了镇子上商店开门,自己要买些什么东西。
曾毅和徐力去给邵海波的父母拜年,竟然也收到个红包,打开一看,跟那些小孩子一样的待遇,红纸包着十块钱,两人都是摇头苦笑。
等人员到齐,就在邵海波父亲的主持下,开始举行过年的仪式。
按照镇子上辈辈相传的习俗,大年初一这天,一定要先拜天,再拜地,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后再在祖宗的牌位前献上供品,告诉祖宗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家里都添了哪几个成员,又有什么大喜事发生,比如谁考上大学了,谁光耀了门楣,最后祈祷祖宗保佑子孙都能平安健康,万事顺意。
等这套仪式结束,天刚好蒙蒙亮,已经看得清远处的景象,大家就开始出门,各自拜年去了。
曾毅此时和邵海波一起,提着供品到老宅去了。
老宅的门前,那块“生生堂”的招牌早就摘了,但依旧能看到门额上有很明显的四方块痕迹,推门进去,一切都和以前的摆设一样,当年曾文甫坐堂应诊的八仙桌,老式的靠椅,还有两排大大的药架子,此时仍旧能闻到药味,但药匣子却已经空了。
端前的墙上,挂着一幅清秀隽永的对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井水菊花茶”,一位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大医形象,跃然纸上。
邵海波是师兄,他把拿来的供品放在了师傅的牌位前,然后肃穆站立,道:“师傅,海波来向您报喜了。小毅如今出息了,他没有辜负你的教导,不仅医术精湛,如今还是南江省的一名干部,帮助南云县几十万群众脱贫致富,还筹建了一所医学院,连那些洋鬼子都佩服小毅,老老实实地掏了钱;再过一段时间,小毅还要成立一个医学慈善基金,资助那些没钱治病的患者,师傅您听到这些,我想也该欣慰了……”
邵海波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了,就是他背后的曾毅,也是簌簌抖动,有些情绪激动难抑。
“只是……”
邵海波看着跟师傅牌位摆在一起的那块“生生堂”牌匾,眼圈就开始发红,话都讲不下去了,道:“只是……只是我们没能……没能把生生堂办下去……实在是……实在是没脸……”
曾毅此时上前在邵海波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若非如此,邵海波可能就要哭了出来,他这个做大师兄的,非但没有把生生堂办起来,甚至还改了行,心中非常地愧疚。
邵海波深吸一口气,才把激动的情绪压抑下去,转过身,开始跟曾毅收拾屋子里的东西。
曾文甫行医数十载,活人无数,方圆几十里内,有不少人的性命,都是被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以前每到过年,总会有很多人过来给曾文甫拜年。曾文甫去世之后,还是有不少的人,过年拜年的时候一定要到曾文甫的牌位下磕个头,如果曾毅没回来、门不开的话,就在门口站上一会。
收拾屋子的时候,邵海波问道:“小毅,你现在走这条路,后悔过没有?”
“有时候会这么想。”曾毅笑了笑,道:“只是穷则变,变则通,世事不会一成不变,走不下去了,就需要变通,虽然不做大夫了,但我想爷爷他会理解的。”
邵海波心里好受了一些,道:“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要把生生堂办起来。”
曾毅微微叹气,谈何容易,现在谁都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了。
两人正在收拾,有人走了进来,喜声问道:“曾毅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曾毅去看,发现是自己的邻居,隔壁杂货批发店的老板王国利,便笑道:“昨晚回来的,正要过去给王叔你拜年呢。”
“好好,回来好,是得常回来看看啊。”王国利呵呵笑着,走到曾文甫的牌位前,深深鞠了三躬,然后对曾毅道:“曾毅,一会到家里吃饭啊。”
“谢谢王叔,就不过去了,说好了要到邵师兄家里去。”曾毅客气着。
王国利就不高兴了,竖眉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是不是嫌我的饭不好。”
曾毅就笑道:“好,一定会的,一定会的,王叔你先忙。”
王国利不放心,临走还叮嘱了好几遍。每年他总是第一个过来的,平时曾毅不在,这宅子也是王国利主动负责照看的,有个风吹草动,他就过来看看,免得遭了贼,或者走了水。
年轻的时候,王国利是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卖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家里穷,孩子又多,日子过得很紧巴,有一年可能是遭了事,他觉得可能挺不过去这道坎了,就抱着老婆孩子在家里痛哭。
从那天起,曾文甫再接病人,假如药费是一块钱,他就会拿出其中的两角,告诉病人这药太苦了,让病人拿钱去隔壁买些“过药”吃。
所谓的过药,就是指糖食水果,用来压住服药后口中的苦味。
就这么着,王国利把自己的挑货担子当了,开了杂货店,靠着曾文甫前期的接济,杂货店越做越大,后来做成了批发店。
王国利走后,又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拜年。
这情景让邵海波很是惭愧,自己现在也是一省的省人民医院院长了,论地位和影响力,已经远在师傅他老人家之上了,但多年之后,病人是否也能像这样记得自己呢?